我听爷爷说过,百叔和铁婶在一块的时候,就是彼此说话的口音都听不懂,或者说能听懂一小半。百叔用家乡话和铁婶说着时,铁婶学着用百叔的话音来回应。两人长久地处着,有些话意,便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越来越熟悉,即便是听不明白,也能接上话来,彷佛生活中的一切,都在眼神中明白。
在村子里,铁匠百叔就像是村子里的景观,远远地听见人世。村子里的人也远远地看着他。
百叔是村子里的唯一铁匠,铁匠不是门好干的活,也不是碗好吃的饭。他来到村子里时,“铁匠”二字就烙印在他的脑门上。他用近乎质疑的眼睛,斜视着村民的眼睛。走在村子里,他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不喜欢打铁,但年底的那几天,他又会忙得不可开交。平日里他就像是个闲人,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闲逛。村里人见着他不递烟,也不握手。有的人不愿意见着他,宁愿拣着弯路走。百叔偏着头看,一直没有认清楚那个人。村子在百叔的世界里,完全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时代。
百叔的手艺其实很不错,村民都说他是打铁的料。可他却偏偏破坏自己的名声,只会干些毁灭性的事,一个铁锨非要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农具。一把锄头和一把斧头,然而扛锄头和举斧头的人,从此就有了不同的生活和信仰。
某天,乡里组织的调查组来调查百叔。百叔也不记得了这是第几回来。村长蹩着脚走在队伍的前头,刚一到屋场,村长就拉着嗓子打哑谜。意思是即便没有事,那也得翻个底朝天,得把地窖里的薯娘掏出来。薯娘怎么能掏出来呢?“薯娘为什么不能?”村长问。“薯娘又没摊上事”。铁婶听不进去。“都查多少回了?”“你是想一查一个准?这次不一样,只是查下地窖。我先给你打个招呼,你好有个准备。”村长好像在暗示什么。那些年,上面要求把标语写在墙上,也都是百叔干的。当然,百叔是个没有身份的人。换做是在平常谁会关心他,可现在不一样,只要村子里有半点动静,追究起来矛头就直向了他。百叔没有犯过事,你说他怕啥?堂堂的七尺男人,别人找上门来,他却卷缩着让铁婶出头。
“坐下,别动,别出声。”不是百叔怕事,每次他想卯着劲出风头时,就会被我爷爷按住头。“再往前走就被人推到阴沟里了。”铁叔这才知道,在村子里走,得格外小心。爷爷其实也没招,只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让百叔想不明白的是,他是光着膀子来的,在村子里就连别人家的菜籽都没有偷过。怎么会老有人说他坏话,弄得他像个做贼的似的,不知道活成了个啥样。
百叔的祖先是打铁的。不,准确地说,是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的祖先。村里人还欠他祖先打铁的钱,好在账本是村民自己保管。祖先传到他这,是片瓦未留。他顶这个门户的时候,村民们凑钱给他开了个铁铺。铁铺也是简单的,一个泥巴炉灶,两个铁锤。
百叔拿起锤子就保留着太爷的姿势,叮叮咚咚敲打着,好像生来就是块打铁的料。
他太爷个头和他一样高,有着高远的志向,参加过农民军,是村里有名的铁锤子,他那时打的都是一些兵器,砍刀,长矛,只要烧红安上个把,扛出去就能够抗击敌人,听说一天能打上百号兵器。
太爷的故事,百叔也是听来的。村民们讲他太爷的过去时,说得生龙活虎。他不爱听,随便装点细节,就是满满的一箩筐。彷佛村子里除了他太爷,就没有了新的故事可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爷的形象在他面前栩栩如生。
他太爷干的都是砍头的事,也没有结过婚,中年的时候带过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送去了抗日,一个都没有回来。他是太爷后来捡回来的孙子捡回来的。他来到村子里时,太爷早死了。那一次,外面的军队进村,太爷死在自己的铁铺的炉灶旁,军队用他制作的砍刀取了他的性命,然后斩杀了村里所有的村民,铁铺也被夷为平地。但是村里还躲着勇士呢!刀架在村民的脖子上,谁都没有把他们说出来。
他父亲没有继承太爷的事业,不知道为什么,他连磨刀都不会,拿着刀蹲在磨刀石前大半天,越磨越糟糕。他在村子里长大的时候,本想着跟父亲去看驴的。可那时,村子里需要铁匠,很多的东西断裂了,就得靠匠铺的铁锤来敲几下,敲得粉碎了,又能重新敲成一个完整的工具。他第一次把个秤砣放在火炉旁的麻石上敲成一把弯弓的镰刀时,还被父亲臭骂了一顿。秤砣敲成镰刀,对老铁匠来说都得费劲。可他像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个沉甸甸的秤砣给解体了。“再敲我就敲断你的腿。”父亲说,你再会敲,你会敲得过太爷吗?父亲说这话时,牙齿咯咯作响。太爷是能把废铁打成金光闪闪的匕首,把断裂的茅焊接得不留痕的。
第一次调查队来村里搜查的时候,给他安了个不小的罪名。说他家暗藏了一把手枪,“藏枪可不是闹着玩的,没得的事啊。”他想解释。不用说解释,就算是投降也无效。几个人朝他屋内冲,说得清理干净,不要遗落一处角落。找了半天,找到几个钢锯,铁锤之类的东西,还有半条废弃的猎枪管。“这不是闹着玩的事,严打你知道吗?要是说不清楚这半条猎枪管的来处,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毙的。”村长开始嚣张起来。“午饭嘛,看方不方便?”“地窖在那边,我带你去看。”铁婶知道,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你不让他们死心,恐怕不是一餐饭解决得了的。来的都是县乡干部,还有几个公安,两只凶巴巴的猎犬,脖子上挂着铜铃。他家的狗躲在门的背面,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吓得不敢出来。都已近中午了,一碗茶,几块麦饼根本打发不走。“我们都是公事公办的,你那半根猎枪管是怎么来的。”“我太爷用来杀敌人用的。”百叔用他那土里土气的家乡话说。“再查查地窖。”村长屁颠屁颠地跟着铁婶朝前走,一个肥大肚子的干部喊住了他,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去嘛,你在这里歇着。两个年轻人拿着手电筒,在洞口照了又照,什么都没有发现。铁婶把两个鸡蛋从鸡窝里掏了出来,炒了个辣椒下饭,把百叔的两斤谷酒提出来。几个人围着桌子喝着酒,嘴里还不停地说,还得继续搜查,不得马虎。
百叔个头威武,长着一身厚实的肌肉。可性格孤僻,很少和人说话。他父亲个头不高,瘦弱得像根火柴,胆小怕事。他被镇里派出所抓去过几次,每次去的时候像个罪犯,手反在背上,戴着雪亮的手铐。不到两天,他又出现在村子里。就像是孩子们玩游戏一般。百叔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抓他,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每次抓他的时候气势汹汹的,似乎他犯下了滔天大罪。有次都是深夜,几个人踢开他家的门,就连狗也吓得卷缩在窝里不敢做声。
调查的人员是夜晚撤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查出来。村长用失望的眼神看着百叔,明显目光已经枯萎。屋内的人都走空的时候,百叔感觉嘴里干巴巴的,还有些苦。他想喝口水,桌子上的茶壶是空空的,铁婶还没来得及烧茶,她就靠在火炉壁上睡着了。他把铁婶抱了起来,放在床上,自己又走了回来。提起墙边的水桶,正要喝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说:“人都走了。”他的心里猛地颠簸了一下,放下水桶,感觉整个人就像是掏空了一样,全身都没有了一丝力气。
在睡梦中,他听见有人和他说话。“百生,你来了,咱们家族的人都到齐了。孩子啊,你要做个铁汉子啊!”听到这句话时,他感觉自己到了祖先那里。感觉他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感觉他就是从太爷那里走丢的孩子。他想和太爷说说话,可那个声音像是不会落地,怎么也塌不下来。地上的事情结束了,他张着嘴在等一口水。
百叔在村子里活着,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不过,有些时候也有人嗓子痒痒,喉咙鼓胀,就对着他吼几声。他就会笑着回应,“你这声音驴都会被你吓死”。
那天,村长上门来收钱。说是要把村路挖成公里,不仅要出钱,还要出气力。百叔不同意,说村子里干啥要公路,没公路不也活得好好的?村长要干的事谁也阻挡不了。一条三公路里的路,修了七八年。路最终还是修通了。修通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去庆贺,只有百叔没有去,村里的人说,这事和百叔没有关联,他本来就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也有人说,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还要在村里走路,看他成天在村子圈,就他走的路最多。百叔没理会,可铁婶还是修了路的,送了水,出了该出的钱。她说,就你顽固不化,修路是造福乡邻的事。你懂个屁。百叔反倒过来骂铁婶。有些事情铁婶的确不懂,可她也不愿意让村民们攻击百叔,百叔觉得受委屈的事情,都是铁叔去顶包。这样一来,百叔在村子里也就自由多了。村民们需要打铁时,还是会上门来找他。
路是修通了,可是没过几日,百叔感觉整个村子快塌下来了。村子里的驴和牛都送到屠宰厂。这不是送死吗?连续几天拖拉机排队进村,在村子里转几圈,牲口就被拖拉机的声音压倒了。一次至少得拉走十几头,跑得再快的牲口,也跑不过拖拉机。拖拉机停在百叔家的门口,村长过来了说,“百生啊,你别再跟我惹事了,都一把岁数的人了,你还想干嘛呢?想和你太爷一样的下场吗?现在一头牛值多少钱你不知道吗?至少也有七八百吧!卖了这些牛啊,驴啊,可以买拖拉机嘛。”百叔心里清楚,这些牛啊,驴啊,迟早都要死在他的屠刀下。这样,以后村里就会被那些拖拉机代替。拖拉机能替代驴?只有驴能在山地里自由地穿行。驴和拖拉机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可是百叔很不适应这种生活。
仅仅过去几年,村里的牲口耳朵就不灵了。狗见着陌生人都不叫了,山头的树木成片倒下来,一拖拉机一拖拉机装着“嘟嘟”地拖往山外。
村长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辆摩托车,没几天就摔坏了,跑到百叔的铁匠铺去,说想把前面的照明灯改造大点,把后面的挡板用铁皮包起来。摩托车就像只狗,在他门前吼怒了半天,鸡狗都躲得远远的。
“村里的拖拉机,摩托车多了,你的铁铺也就不得闲了。”村长说。“你的名气大了,说不定能发财。”百叔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用扳手在摩托车的尾部敲了几下,叮叮咚咚地响。“这活我恐怕是干不了,干得了我也不会干。”然后憋着嘴进屋去了。
村长骑着摩托车,翘着尾巴走了。他走的时候,百叔家的那头老黄狗也翘着尾巴跟着跑在后头。
说到底百叔的手艺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学来的?他说师傅是他太爷,说得连狗都不信,他见过村子里的狗偷情,可真没见过太爷打铁,就连太爷长得啥样子,他都不知道,照片也都没见过。
他瞒着父亲自己有事没事地敲,十多岁的时候,父亲病死了,家里连把铁锹都没有。父亲走后,他干什么都没有人干涉。干啥才适合呢?他没仔细想过。慢慢地他就变成了村里的铁匠,刀刃磨得不快,好多刃子就在磨刀石上磨掉了。
他一个人在村子里东走西走的时候,发现了很多操着五花八门的口音,各种各样的腔调,语言特别丰富,嘴里说着话,手比划着,眼睛也做着动作。他忽然明白,打铁不光是手的事情,还是整个身体的事情。
后来村长不管事了。他说的话上面没人听,下面也没有人信了。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不管了,不管了。”铁婶不太爱说人闲话的,这时也说话了,“村里人有没有水吃你都不知道,你得想法子往上争取点资金挖口井。”上面不是没有给资金,他干的事都是花架子,没有真正解决到老百姓的实际问题。
早些年,村长知道百叔家里有宝贝。想着法子给他安罪名,目的是想把那宝贝给挖出来。听说那宝贝值钱,有宝贝哪会往外说啊。也不知道村长是从哪听来的,总之无风不起浪。也有可能是铁婶沏茶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百叔是不会说的,他操着一口听不清楚的外地音,不要说喝醉了酒,就算是正常的时候,他说些什么,除了铁婶,其他人费很大的劲都难以听出个所以然来。
百叔是从哪里来的,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父亲估计知道一些有关他的身世,可惜死得早,其他人只知道他是在村子里长大的。他的脾气和本性,村子里的人都熟悉。
他记得来到村子里的时候,到处是一片漆黑,他醒来时还在漆黑的梦中。夜里十分害怕的时候,旁边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他后来的父亲,实际上是他的养父。父亲把他从漆黑中背回家,在煤油灯下看了又看,给他穿了件大衣,又把他送回了原来的地方。
半夜,狗吠声像是漫天的繁星,把整个村子里的人叫醒。狗叫的声音很是异常,紧接着听见了撞门声,看见一群人挨家挨户地搜查。在黑暗中,他感觉被什么东西踢了一脚。醒来的时候,他父亲摸着他的背,手往屁股上滑。
他记得那年他六岁。他的心一直悬着,生怕哪个晚上,父亲又把他送走。后来,父亲摆了两桌饭,把他的名字写在家谱上,他这才放心。
他十四岁时,娶了大他十四岁的铁婶。铁婶和他说话,也仅此是做着姿势。他十七八岁的时候,经常会和铁婶吵架,吵到高潮的时候,还会抡起拳头来,铁婶就会像个铜钱在地上滚,吸引着很多人来看。
百叔本来和铁婶是有个孩子的,可六岁那年掉到河里淹死了。从那以后,他彻底过着祖先的生活,习惯了那种孤寂的日子,年岁稍微见长的时候,就买好了墓地。他说,命这东西很难算的,差不多就得了。他倒是想把这门手艺传下去,村子里没有人对这门手艺感兴趣呢?他连铁锤都举不起来的时候,村里人变得稀稀疏疏起来。铁匠已经是一门被人抛弃的手艺了。村民都说,哪家愿意把孩子埋到这里面去,成天烤得汗流浃背的。
在百叔的眼里,铁匠还真不是他妈的人干的活。他亲眼看见一头牛被牛贩子赶到村外,不清楚刀下在哪,牛倒在地上不见鲜血,背朝地,四脚朝天,变得僵硬。要命的是,斩牛用的刀是百叔打的。“牛是会流眼泪的。”铁叔跑过去看,刀下得太快,牛来不及恐惧,已是一刀毙命。刀是百叔打的,谁打的刀都没有百叔打的锋利,可他从不用刀来杀牲口,他家的牛瘦得皮包骨的时候,他还给牛喂麦子,死后埋在田埂边。百叔怨恨这门手艺的时候,他发现村子里的牛叫声都不一样了。“我们不能不用牲口了,就得把牲口卖钱吃掉。”百叔仍然不想牲口死在他打的屠刀下。他有些恍惚了,打什么不好,怎么会打屠刀呢?
爷爷说,百叔的人生就是伺候村子里的人和动物的,他打的刀是用来割草的,用来砍柴火煮饭的。而村子里的牛是用来拖田的,驴是常年驮烧柴火的。驴累了的时候,会眯着眼睛看人走路。
百叔金盆洗手的时候,县里来过几个干部,先是找到村长,村长那时已经不是村长了。找他想了解到百叔的事情,说到底他与百叔无冤无仇的,也就不想害他,一个劲地说,他的手艺是不错的。
不久后,县里的一份报告格外引人注目。百叔的铁匠铺作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给保护了起来,原因是他太爷和两个爷爷都是烈士。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烈士的后代,上面还给他颁发了光荣证,还给了一笔钱。可他偏说自己不是烈士的后代。光荣证他留了下来,钱如数退了回去。
铁婶跟着他,没有活过一天好日子。铁婶不是没有怨言,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专注着手里的那把吊钩,好像不在意铁婶说什么,任凭她唠叨。那把吊钩是太爷手上留存下来的,不生锈,比铁重。“是铁,不是铁是什么?”这种铁无比的坚硬,放在炉子里烧不透,怎么烧都是黑的。他想把那个钩拉直来,想尽了办法,可怎么就是没辙了呢?他有点恨自己,干了一辈子的铁匠,到头来还是手艺不精。
“这就是他们找的宝贝。”百叔说。那天他一个人去了趟山外,把这个让村长惦记了大半辈子的“宝贝”捐给了县里的革命烈士纪念馆。
回来的那天夜里,他听见有个女人在说话。他探头朝窗外看时,见着地场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一头牛慢吞吞地吃着,缰绳像是搭在他的手腕上。
他忽然想起,铁婶走了好几年。记得那天早上,他出门时铁婶和他说话,“好哩,好哩。”他也没听清楚铁婶说啥,啥都会答应。然后身子左一歪,右一歪,在铁婶的眼皮底下,干了回买卖,花十个银元把一头半死不活的驴给赎了回来,这大概也就是他一生的全部积蓄,花光了也就安心了。
他把驴栓在铁匠铺的门口,可是他眨下眼睛,驴就不见了。他突然,像个孩子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铁婶在床上瘫痪了几年,在床上翻来翻去,被褥倒是收拾得干净,没有一点异味。他回来时,铁婶安详地睡着了。这个点,以往都会喊他,而且是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这一回他没有喊。火炉里的碳熄灭了,灌里的粥还是滚烫滚烫的。他把瓷碗从橱里取出来,搁在凳头上,把粥一勺一勺地挑在碗里,从内衣里掏出个三角纸包来,二两黑糖,挑了半勺在碗里划上几圈,顿时屋子里全是粥香。“老太婆,吃点吧!”见铁婶没有回话,他又把碗放在凳头上,走到床边,用手背在额头上试探几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想说点什么,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半天没说出话来。爷爷说,那天晚上月光是乳白色的。
接下来的日子,百叔是一个人过的。有些时候,村子里还会听见打铁的声音,后来,那个声音渐渐地不知道了去向。
刀刃太过光亮了,就像是面镜子,看起来不折不扣地映出了现实,很多时候却会颠倒黑白。村子里有人知道他的来处,可就是不说,他又能知道什么呢?
光阴在他的头顶上转动着,太阳一会在东墙,一会在树梢上。他感觉自己离铁婶越来越近了,是那头驴给他带的路。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那天他见着了,弯着腰,躬着背,身体朝地。驴一直朝前走,身体往前一跃,便跳进了林子里,就什么也见不着了。天空还有驴的叫声,林子里一片阴凉。
他又用那半生不熟的土话说着什么。爷爷说,铁婶不在了,他的生活彻底被打破了,村里也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别人都离开村子的时候,他就活在村子的地底下,一个人。那时,除了铁婶,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的想法。
有人说,百叔最后是跟着驴走的。开始村子里的驴都是跟着人走的,这回人改变了习惯。驴领着人,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