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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林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1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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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大姨的故事长大

我几乎忘了,小时候大姨和我讲故事的情形。每天日落时的黄昏,茶饭过后。一盏微弱的灯,把一天的光亮和夜晚黏连在一起。她一边讲着,一边顺着我的问题应答。我的问题生硬,见不着方向,她回答起来清脆,掷地有声。她的故事十分鲜活,像是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会开花,会结果,还能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我竖着耳朵,蹲在墙头仔细地听着,感觉那些故事像只壁虎,在屋子里的墙壁上爬来爬去。

我感觉大姨的每个故事都和我有关,每次在开始一个新的故事前,总会反复问我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与人生理想有关,那时我哪知道什么理想呢?只知道大姨的故事精彩,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前几日的一个黄昏,我突然听说大姨的病重了,皮肤发黑,口吐鲜血,她可能即将死去。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是深夜,外面刮着风。

我去医院看她。一路的街灯有些昏暗,稀疏的几个夜行人,匆匆地赶忙回家。这时已是深秋,天气还不是很冷。我感觉就像是遇到了小时候的冬天,我看见,大姨牵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着,风一吹就找不回来了。而我呢?可能就卷在那片叶子里。学着叶子在空中飞舞着,就这样又回到了村子里的童年。那时的大姨年轻漂亮,只有二十来岁。很多时候,我就像个跟屁虫,跟在大姨的身后,她走到哪,我也走到哪,她不时地回头张望我走路的形态,又走走停停,生怕我跟不上来。她离开我的目光时,就在庄稼的地里。

我跟着大姨的脚步慢慢地长大。某天我突然发现,我过着的是一种顺流而下的日子,到达的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天地。很多时候,我在村子里走的时候,脚会踩空,会落在尘土上。那时,不光是我,村子里的孩子都玩得不知去了哪儿。大姨的喊声像是停在半空中。这时,我会听见童年的喊声。没完没了的。声音像是从风里卷来的,回头时,没有看见那些孩子,村子里就只剩下孤单的我一个人,我四处寻找,找什么呢?我不停地搜寻着,什么踪迹都没有找着。也许他们长大后全都走了,到底去哪了呢?我确实一次次地围着村子绕来绕去,可我前面没有了人。

数不清大姨和我讲过多少故事,我没有做过统计。她有着超人的讲故事能力,总是讲着讲着,就会进入梦中。彷佛在梦里,还能听见大姨的声音。我发现大姨的故事适合在夜晚讲,每句话都像是一盏灯,越来越明亮,亮堂堂的,再黑的夜晚都不会觉得害怕。

大姨也有害怕的时候,她就会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她的心跳得特别快,门“咯呀”一声,像是被人推开的。我回过头时,发现那是风。风不停地闹着动静,带劲地摩擦着门框。我听见了大姨的埋怨声,接着,渐渐地平缓呼吸,夹杂着东一句西一句的梦话。那时,我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我特别希望自己一夜间能够长大,可以保护大姨。

第二天一早,人们还在睡梦中。大姨背着我出门了。大姨说,头天晚上西边天际悬着一块云。说不定过不了两天,就会迎来一个漫长的雨季。夜半风刮得厉害,天空是铅灰色的。

我站在村子里的早晨,阳光还没有出来。大姨仿佛是和薄光一起挡在苞谷地的。大姨像是有忙不完的事情,苞谷叶比她的高头还高。我的个头太小,立在那里就像个麦秆。大姨把苞谷倒在簸箕上,我刚刚睡醒,只看见镰刀挥舞着,不时我会听见她喊着我的名字。

果然没过几天,秋风起,雨来了。人们忙着抢收,早出晚归,一些苞谷被吹得东倒西歪。就连头上戴的草帽,也被吹得不知去向。

雨过后,地开冻了,没有收回来的苞谷,就变成了烂泥。大姨说,这是她的经验,这个经验是小时候学会的,没有几天我家地里的苞谷被大姨一个人给收了回来。我大概明白,大姨懂得的道理很多,这些道理可能在别处没有用,可在村子里却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我在慢慢认出童年里陪同我的大姨时,她已经认不出了我是谁?她闭着眼睛,像个熟睡的孩子。我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动,我又看到了我在村子里四处奔跑的情形,大姨就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追赶。我听见她喊我的时候,耳朵就会发亮。

很多个沉寂的黄昏,我一个人玩得忘记了回家的路时。我看见一个黑影从村的东头缓缓地移动到西头。我的影子就像跟缰绳抓在大姨的手上,那时无论我怎么跑都被她牢牢抓着。

我小的时候,父亲在山外教书,母亲那时体弱多病。母亲只好把还未出嫁的大姨请到家里料理一切家务,实际上地里的活也都是大姨干的。那时开始,我就形影不离地跟着大姨,她朝前走一步,我就跟在后头走一步。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哭鼻子的时候,她就给我讲故事。她似乎能讲出村子里的所有人和事,那时,我还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粮食是朝地上落的。我成天仰着头看着天空,看着云朵慢慢地变成弧形。我以为云朵上住着人家,会有和我一样大的孩子。

“木牙,你回来了,好久没有见着你了。”我被村子里的开门声唤醒,可能那是个黄昏,我从外面回来。那时大姨起早贪黑,忙死忙活地干着活儿。

“天气变冷了。”大姨说。“今天的狗叫了一天。”大姨听见狗叫就跑出来看,外面的风越来越大。那天,大姨和我描述村子里的事情,描述她的生活。日子过得有点难,风吹着窗台的报纸沙沙地响。

我发现大姨走路的架势和以前不一样了,脚步走得很轻,好像生怕踩到地上。我低着头看着大姨的鞋,布鞋,是大姨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的。都已经穿破了好几个洞,她又缝缝补补。“这几天没法干活了,苞谷不收回来,就会烂在地里了。”大姨还是和往常一样,很健谈,说着村子里的牲口,买卖和收成。她悄悄地和我说了个计划,打算把两个孩子都送去城里学手艺。计划只说了一半,她的话像是悬在半空上,好久都没能落到地上来。

我觉得对不住大姨,要是我能帮她搭把手该有多好。

我会去干什么呢?我发现我真的很笨,生来就木头木脑的,什么都不会。我真有点怨恨父亲,不该给我取个“木”的名字。成天只知道睡觉,一场又一场的睡眠,天昏地暗的。我喜欢沉醉在梦里,做着星光月光的梦。在梦里萤火虫布满星空,还和我做着游戏呢!那时,我就感觉到像是活在云朵上。

还记得村子里的冬天特别寒冷。进入冬天的时候,我的脚趾就会奇痒,肿胀得发黑。所以我总会勉强着自己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我希望我会冬眠,醒来时就是春天。冬天里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也和大姨没有关系。

大姨好像能读懂我,好像知道我害怕上学的原因。那时去学校的路很远,穿的衣服也很单薄,我最害怕的是冬天,每到冬天脚就会生冻疮,开始奇痒,后来就会腐烂。大姨说,没有暖的鞋,深冬脚掌还会冻坏。她翻出了母亲抽屉里的破布和棉花,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给我做了一双布棉鞋。我穿着大姨做的棉鞋,又惊喜又高兴,那个晚上我走进了大姨的梦中,我发现梦里的事情,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我上学的时候,个头长得老高了。我很会长,那时村里有人讥笑我,说我长得和读书不成正比了,说我只会吃饭,不会读书。我特别不愿意长大,走路都不愿意抬头。我的学习成绩不好,座位是根据高矮次序排列的,我在学校里无论是哪个年级都是个头最高,我还是个二年级的学生哩,在班上坐在教室的最后头,放学排队时站在全校学生的最后头。我真恨不得比别人矮一截腿,哪怕是个瘸子,我都愿意。可是我越恨,身体越不听使唤,长得越快。很快,我就追赶上了老师。但我一直在坐飞机,不知道老师都讲了啥。那天老师点我提问,我站起来时耳朵嗡嗡的,根本没有听清楚老师的问题,然后之乎者也地回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老师听荤了,还是我蒙对的,老师居然说我答得正确。大姨开始表扬我,说我是块读书的料。慢慢地我信以为真,小学毕业时我考得了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绩。我的个头比老师还高,并没有感到羞耻。

我十一岁时,小学毕业了。我得准备去山外的学校里上中学。一个晚上,我听见门的响声。后来看见一个人影进来,但我很快就从他的身高,辨别出了他是我未来的姨父。我八岁的时候就没和大姨睡了,她找着各种借口说,男子汉就得自个儿睡。姨父偷偷摸摸地爬到大姨的床上,那时我对大姨产生了恨意。

姨父比大姨矮半截,头发稀稀疏疏的。大姨结婚时非常简单,把村里的亲朋友喊在一块,摆了两桌酒席。我哭闹着,把一张摆满酒席的桌子差点打翻。我看见大姨脸色发白。

我离开村庄的时候,依然还是个孩子。我还习惯地在路上寻找着大姨的脚印,离开村子前,大姨和我说,有本事的人都走出了村子。我那时坐着一辆破旧的班车,朝着村外跑。我家的那头黄狗不停地追赶着,后来那种感觉一直跑遍了我的全身。

大姨躺在病床上,她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就像是个熟睡的孩子。我双膝下跪,嘴凑在大姨的耳朵上,就像小时候和大姨说着悄悄话,你放心,医生说你的病情一定能好起来的。大姨躺在病床上,连动一下都不可能。

通向村子的路都已经荒掉了。我怯怯地,不敢再走半步。我努力地搜寻着大姨的故事,回忆着她讲故事时的情形。现在,我对大姨的记忆,越来越明亮。她的声音,不停地在我的耳背绕来绕去。然后,我站在病床前喊着大姨。一遍遍地重复着她和我讲过的故事。

医生说,大姨这病不可能会有奇迹。她已是尿毒症晚期,所有器官都衰竭了。可我依然不愿意松开大姨的手,我发现,我一松开时,大姨的手越攥越紧。她仿佛在等着我把她重新拉起来,那时她还会有新的故事讲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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