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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林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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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乡愁

爷爷去世后,我就有个想法,我要回到祖先的故乡去,所以,那个时候在我的文学里,故乡就成了我的领域,我在这块土地的表面盘旋,聆听地底下久远的回声。

在我的童年印记里,故乡就是个遥远的梦想,不太清晰,有着许多的样貌。对文学而言,至少对一个作家来说,故乡就是从我的童年出发的,我一直以为童年就是故乡,童年离我远去的时候,在时间的意义上,它始终停滞在那里。当我真正回到祖先的故乡湖北通山南林桥,站在祖先生活脚下的土地上时,我发现故乡其实是一片令你内心安宁的土地。

“我们是从湖北通山南林桥来的。”爷爷奄奄一息时,还不忘和我说起他的故乡。这是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在他的记忆中有太多熟悉的事物,这些事物构成了他故乡最原始的样貌。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故乡靓丽的风景。这种风景,经过时代的变迁,在爷爷构建故乡的记忆里,飘到天空的尘土慢慢回落。最后,故乡的天空就会变得干干净净的。

我时常想着回到祖先的故乡去,我知道,祖先的那段生活,是我永远都不得明白的,那是我永远不能得到的生活。一个人,无论你走得多么遥远,童年的兴趣是不会忘记的,而对童年的好奇,恰恰成了我回到祖先故乡的理由。

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陷在麦田里。我看见镰刀在天空挥舞着,麦子一粒一粒地落在粮仓里。天黑下来的时候,一片黄熟的麦子割完了,大人们收工,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回家去了。我一个人被晾在田边上,没有人理我。倒是风不小,像是要把田径上的叶子都吹干净。我翻个身醒来的时候,感觉天空低低的,连星星都能触碰到眼睛。我喊着喊着,喊到最后一句时,整个身子像是一座桥一样坍塌了下去,然后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麦秆上。我听见鸡鸣狗叫声从村子里翻过来,太阳一下子就跃到了树梢上。在我的旁边还有一堆牛粪,像个磨盘死死地贴在地上,我的脸也死死地贴在地上,大地就像是一床棉被,紧紧地裹着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我好像心里清楚,这块麦田就是我的故乡,我还想着多睡一会儿呢。一只狗蹲在我的旁边,也用与我睡着同样的姿势。

我喜欢这样的童年生活,也喜欢活在童年里。在这样的童年里我是无忧无虑的,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有些时候,为了做一个完整的梦,我会睡上好几天,醒了又接着睡,做的还是那个梦,在梦里我能弄清楚村子里的许多事情。在梦中,我过着的是另外一种生活。

我发现村子里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没法过上的。比如,村里的人马车不会朝西边走,无论走多远,阳光都不会出来。我离开村子时坐在马车的后头,那时树木和房屋都还在一片阴影中。我不知道马车会走向何处,就这样它把我拉到了另外一个故乡。我离开村子后,在城里安家,生儿育女,每天晚上在浮桥上走来走去。我习惯地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生活里再也听不见牛羊的叫声。

有好些年,我都在围着村子里的树打转,绕着一圈一圈地转。我看见男人和女人成天坐在树下。他们偷偷地聊着夜晚的事情,聊着男女间的秘密。那时,我的年龄还小,我听不明白。

我就像是一粒尘土,落在他们屁股后面,他们好像看不见我,谁一跺脚或一拍巴掌,我就会飘起来。村子里的生活始终在我的梦里。我也不记得做过多少这样的梦,居然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家安在村子里的一个早晨,一个太阳不向中午偏移的早晨。安在一棵瘦瘦单单的树下,母亲生了一群孩子,想让我们长大相互照应。母亲不知道,她生的孩子,一个个长大后都分别去了不同的地方。没出生时,这些孩子都在母亲的体内,出生后,一个一个离得那么的遥远。每隔一两年才能见一次面,那也是过年的时间。一个去了广州,一个去了湖北,还有一个去了墨西哥。某天,母亲说,你弟弟就要回来了,你到路口去接他。这个时候,我们都已经离开了村子好些年。

我长大后,朝着南北东西不停奔走,我渐渐地发现,不断的行走,其实就是朝着大地的故乡行走。我在走先人的路,在走世界故乡的路。我开始想象着先人离开故乡的理由,他们也会像我一样,探寻着四面八方的街角,想象着好的生活会在某一个地方等着,担心好的日子都会被别人过掉,于是去到了一个带着无限希望的地方,让那里成为了孩子们的故乡。

我的祖先离开故乡的时候,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扔掉了。唯独没有丢掉的就是他们的孩子,我原本以为故乡就是一群孩子,就是孩子们你追我赶地奔跑。故乡是一朵白云,停靠在村子的上空。故乡是一道东风,风也会让人懂得好多道理,仿佛一个人只要认识了故乡就认识了天下。这个地方的房屋、篱笆、草垛,低矮的星空,还有人的叫喊和梦,都是故乡里的风景。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无望的时候,就让女人怀孕,孩子出生的时候也没能遇上好年成。我也是和好多孩子一样,在祖先的脚步中流落到路旁,后来这些孩子一个个走进了村子,找到了家和亲生父母,找到了锅和碗。夜里常常会听见树叶的敲门声,声音很细。

那时候,我在母亲的肚子里,还没有长出脚和耳朵。我听见一个模糊的名字,我不知道该不该应答。就连我的母亲,也不敢确定是不是生下了我。我就像是一片树叶,在天空中飘着。

当我稍微有点意识的时候,悄悄地寻着先人的路,保守地回到故乡,我回故乡是在重新认识故乡,也是在寻找自己的来处。只有故乡才能让一个人心安,然而,此处心安吾故乡,这也是先人再没有回到故乡的理由。我忽然明白,原来大地无处不是故乡。

一个人朝前走的时候,其实他就是在回故乡。每一个脚步都朝着祖先的方向,那是生命里有着无限追求的脚步。白天在不同的路上走,追逐树叶和风,晚上寻一个踏实的安眠之地,呼呼噜噜地睡上一觉,那些脚步从不交叉,又似乎总在重叠。

我重新认识和理解祖先的故乡时,我想用毕生的时间去丈量它的长度和宽度。离开是为了一种生活,回归又是为了另一种生活。我回到祖先的故乡,我回来后又走了,现在我又回来了。慢慢地,我在故乡间来来回回。

故乡特别的安静,一个村子的狗叫时,也没法把人喊醒。

一场一场的睡眠,没明没暗,老人做着屋顶下的梦,年轻人在星光月夜下畅想。喊声被风吹着悬挂在云上,影响着今后的生活和梦想。

大约是我写作的青年时期,我创办了修水县溪流文学社,在我的心里,溪流文学社也是一条河流,当一片树叶掉在河流里,我会时常想着树叶在河流里的形态,它最终又会走向何方。我的思路一直跟着树叶走,我以为它最终会走向大海,但那也仅是我天真的想象。我对远方的想象,一次次在脑海中行走,我以为一切都会如落叶的远行,畅通无阻。我似乎觉得,河流的故乡就在我开始的溪流里。而溪流也恰恰是一个作家开始的地方,梦想如游丝般穿行在石缝间,它会带着我翻越崇山峻岭走向远方。

每次回到故乡,我就像是个半年没有睡觉的人,一进门,一头栽在木床上,呼噜大睡。小时候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那个院子,那个房门,那张床,就像是一个悬在屋顶上的梦。在梦里,反复演绎着一些童年的事情,模模糊糊地回答着祖先的 问话。

我发现,我的爷爷给自己开了块地,种上了粮食。大概在我说着梦话的时候,他已经把农具磨得锋利。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知道故乡的夜里还生长着另一些粮食。它们单独地生长着,养活着我的祖先。

当我创作故乡题材《南墙北墙》的时候,脑海中有条朝着群山深处走的路。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是从那条路上消失的,他去的方向是祖先的故乡。那条路到底有多长,我的内心没法测量出来。

“嗨。”只一声。我一回头,看见三喜站在北墙的墙根下望着我。我看见那一半墙,坍塌得所剩无几了。旁边的树正开着花,三喜对着我笑着。我猛然间泪流满面,故乡真实的生活被我看见了。

我离开村子的好些年,我就是这样被三喜的“嗨”声喊住的。我的影子留到了脚底,哪也没去。一个人在村子里远远近近地走,没事的时候数星星,和着风一起追赶着树叶。从南墙追到北墙,三喜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墙缝里溜出来,跟在我的后头。我就这样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不变地过下去。三喜“嗨”着,父亲赶着黄牛下地干活。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听见爷爷的咳嗽声。爬起床时,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那时爷爷早已不在了。他回来的时候总是夜晚,在我遥远的梦中,我听见他说话,甚至看见他拿着放大镜看书,醒来时依旧看不见他的人影,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村子里的大部分是按照我的童年安排的。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都遍布在村子的角角落落。

我明白,故乡是我内心寻找的世界。我回到南林桥的那天,看见挤成一团的大树,相互粘连在一起,树下三三两两的人,看上去每个人我都认识,又觉得那么陌生。树的根在地下埋了几十年,人搞不清楚的事情,树都明白。从那刻开始,我真正感觉我回到了祖先的故乡,那也是我爷爷时刻惦记着的故乡。我在辨认着祖先的同时,也在辨认着自己,黑黑静静的夜晚,一屋子的梦话,我的耳朵里出现了两种声音,在它们中间,我辨认出了自己。

当我听遍祖先故乡的声音的时候,我看见我家的大门敞着,月光一阵阵地往院子里涌。橘子树睡着了,它的影子梦游般地在地上来回晃动。我不敢走近它的影子,我侧着身,沿着树影的边缘,走到院外。我静静地听着那些梦话,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有没有说到我。

夜更深了。树像是翻了个身,喃喃地说着:我们都在等你回来,就差你一个人了。我在院子里走着,麦粒落在地上的声音碎碎地拌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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