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点深了,她踩着厚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深山的灯光走去。灯光独自亮在夜里,一闪一闪的像星星。她听到狗的叫从地底下传来时,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她闻得出那种熟悉的气味,一种久违的熟悉。她还记得那条路,朝山里拐几个弯,左边就是她家的矮屋。
二十多年前,她熟悉这里的一切。柴扉虚掩着她家的门,门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她父亲挑着粪给菜加肥,她则在不远处的地场上捉蜻蜓。蜻蜓调皮地在她的头顶上做着各种逗人的游戏,她怎么扑打就是扑打不下来。那时她弟弟还站立不起来,全身软塌塌的,一张稚嫩的脸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可这种笑声,她一直记着。在那个单薄的记忆里,弟弟的声音以各种方式隐藏在她的内心。仿佛她的内心是条河流,那个声音不停地奔跑着。
日子在浮云中抵抗着残酷,村庄不停地舒展着身体。万物都在变化,每天都在寻找生活的趣味。只是这种变化,一般人觉察不着。比如她的个头又高了几公分,比如昨天的风比今天大,又比如牛的叫声更悠长。不是细心的人,是觉察不出来的。
她父亲是个奇人,一直在做着一个荒唐、艳丽、最秘密的梦。这个梦是不会被村民认可的,生平是一种叹惋的笔调。她家只有七分地,种麦子不够吃,种红薯也一年四季吃不饱。村里的一些人白天给自家干,晚上还要给别人干。有些干脆跑到城里打工,晚上就睡在桥洞里。一些讨饭的人,来了村里打都打不走。她家很穷,可父亲从容。从容地耕地,还是不改的习惯。
在父亲眼里,穷和黑是一样的,不是密不透风的,也不是绝对的,白天在黑夜的背面。因此,黑是光明的精灵,也剔透出生命的气息。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弟弟七岁,她十三岁。平常夏凉的山里,今年的天气十分异常,白天热,晚上还热。那种热不在土地上,而是热在心头。她母亲决定再去鄱阳,还是和村外的几个女人去。说那边有适合女人做的事,可以弄点钱回来改善家庭。今年家庭比往年更难,还没到六月,就没油盐下锅了,白水烧开,凉后解渴,也当作是菜。作为主厨的女人,是不容许这生活的。
他父亲的脸色像天上翻滚着的云,再怎么阴沉,却丝毫影响不着大地的庄稼,干旱数月,到处是裂痕。按理说,干燥的时候咳得轻的,可她父亲偏偏咳得没完没了。她母亲很担心这么咳下去如何是好。
一大早,父亲就咳个不停。整个屋子被他咳得摇摇晃晃的。她爬起床时,看见父亲背靠着门框,望着往山外延伸的路。
头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吵到半夜。相互在撕咬着,不时还发出奇怪的声音。声音不大,她听得很清楚。父亲说,别去,别去,去了就打断你的腿。父亲的声音半求半迁就。母亲说,你的身体越来越脆弱,孩子们总得吃喝!父亲还在说,但那些话都是空的,空得长久而洁净。
她记得,这是母亲第三次去鄱阳。第二次回来后,本没计划再去的。一女人出门,即便有伴那也是孤独的。
第一次回来时,母亲背着几个包,头发烫得发黄。给他们各买了几件时尚的衣裳,也给她父亲买了件西装。可他父亲不领情,像头不听使唤的倔驴,把衣服搭在门槛上,用柴刀砍成布条。那天晚上,一家人什么声音都没有。第二天,她见着母亲像往常一样,去沟里挑水,父亲坐在门口咳嗽。那时的父亲就像个孩子,一脸的荒废。
父亲患的是痨病,呼吸急促,气在咽喉处咕咕地旋转吐不出来。这几年越来越严重,天气变得阴沉,他的呼吸就跟着阴沉。一整夜都在努力地咳,不停地咳,像是要把整个肉体咳走,只剩一缕精魂在夜中。
这也许就是他的追求。
母亲就这样独自收拾着行李。她不敢前去搭把手。那个时刻,她的内心纠结万分。母亲收拾得很仔细,很慢。把屋子里的东西,都重新收拾了一遍。然后又一件件地叮嘱她,哪个柜子的衣服是父亲的,哪个柜子是她的,哪个是弟弟的,分门别类,叠得整整齐齐。磨磨蹭蹭好长时间,旅行包里还是空空的。这种动作母亲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弟弟半岁的时候走一次,提着包走到门口,听见弟弟的哭声就回来了。弟弟一岁半的时候又走过一次,弟弟的哭声又把她喊了回来。现在弟弟七岁了,她的动作也越来越娴熟,可每次天亮时,她又会出现在屋头的菜地里,哪也没去。清理排水沟,除草。父亲起得晚些,起来后提着锄头去帮忙!
后来,母亲终究还是去了。她有点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母亲在寻求更好的生活。村里人都是这么说的,一些女人陆续走后就没有再回来。
有了第一次,必定会有第二次。她感觉,接下来母亲会没完没了地往外跑。其实父亲不是个吃软饭的人,骨子硬得很,像一头在沙漠行走的孤象。他就这么自嘲着自己,无垠地在沙漠中奔驰。
村里办学校的时候,外面没有老师来。他充当起了这个角色,腾出一间卧室当教堂。村里的孩子不少,可真正来上学的没几个。连饭都不得饱,谁还送孩子上学呢?可他不计成本,不收取孩子的学费。就连书本费,纸笔墨很多时候都是贴的。母亲和他说话,骂他是猪,父亲不聋,可他多半听不懂,不管是好话,还是坏话,脸都是平静的。母亲内心受挫,一个人坐在门墩上哭。父亲的举动,成了母亲最不能理解的障碍。父亲办学,不仅没有挣钱,相反也没有落个好名声。他对学生十分严肃,有过几次体罚学生,家长不仅不领情,相反咒骂他怎么没咳死。那间临时的教室,后来没有了学生。
在她印象中,父亲没那么严厉,可从那以后,像是变成了个陌生人。对她越来越野蛮,有次她和弟弟偷了村里小卖铺的饼干,回来父亲狠狠地给她一记耳光。那一记耳光把童年的父亲记忆沉到了很深的地方。有了这次,她不再敢正眼看父亲的脸,他的眼睛锋锐,有一股寒气投射出来。因此,每次父亲发火时,她感觉有一团火焰围着她,炙烤着她满头冒汗。她发现,父亲的严厉仅此是对她的,对弟弟又是另一种嘴脸。回想起,她有着很多恨父亲的理由。可当她真正去恨父亲的时候,又发现力不从心。
父亲在她看来,是男人里的悲剧。
那是个冬天的早晨,外面的风咆哮着。粘贴在窗户上的挡风报纸被风撕个碗口大的洞,风顽固地朝里不停地钻。
她有点睡过了头。屋里到处是青烟,每到这个日子,家里的干柴就所剩无几了。湿柴边烧边炕,烟雾特别大,呛得她眼泪汪汪地流。
父亲坐在火炉边,像个木讷的雕塑。火炉里不见火光,见她起来了,缓了下神情说,待会记得帮弟弟穿衣服。然后说,你妈妈去鄱阳了。她的心里顿时一空,腿脚有些不听使唤。离过年的日子近了,她不理解母亲怎么这个时候去鄱阳。以前那么多日子都熬过来了,这次出走没有半点征兆。她感觉腿好像突然矮了小半截,差点没有站稳。父亲连咳两声,她知道弟弟醒了。
她在屋里屋外走了一圈,第一次怀疑父亲说的话。她没有见着母亲的影子,内心冷得辛酸刺骨。家里没有女人,屋内冷风肆意跑。父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角色呢?那一刻忽隐忽现。她真的很害怕,生怕风把屋子吹倒下来。菜还是那几道菜,吃着总感觉是半生的,有些杠牙。
晚饭后,父亲立在火炉前。还是和以往一样,用严厉的眼神盯着她说,眼睛里装满了话,可他一句也没有说出来。父亲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吗?她感觉,自己离父亲很远,琢磨不透中间的距离。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经常会出家门。她想和父亲说点什么,问点什么,可又插不上话。她感觉父亲真的很孤单,没有一个读懂他的人。他就像是个气球活在针尖上,内心的疼痛不停地颤抖着。可面部的表情,却十分安宁而平静。他只听过父亲墙裂般的咳嗽声,没见过父亲脸部扭曲着的起伏表情。
那天晚上,还是黄昏。父亲把窗户被风吹穿的报纸重新用油布补上,风再大也没法再吹开。那个冬天一场大雪把村子封得严实,母亲没有回来过年。她的心里空荡荡的,不停地有风在心里吹过。父亲凝重的表情松懈了下来。父亲说,过完年你就十四岁了,是个大孩子了。你是没去过正规学校的,那里的五星红旗特别的鲜艳。我打算过完年就送你去镇完小,没有小学成绩上不了初中。她看着父亲的嘴唇,像两个叶片在上下蠕动。后来父亲还说过什么,她一句也记不得了。
村里的孩子书都读得少,尤其是女孩就读得更少。十几岁就下田下地,晒得黑溜溜的。她没有干过苦活累活,父亲不允许她下田下地。说一个女孩家,干这些能有什么出息。出息是什么呢?在村民眼里,出息是从庄稼里长出来的。父亲和她说过,田地就是他的希望。那时她把父亲的话,仅此理解为庄稼的丰收,后来她有了更多的想象,把这种年复一年的照旧看作是无限的理想,那种理解在田土的日积月累中变得无穷无尽。
村里有人劝她父亲,要不要去北京上海看看。一提北京上海,他就滔滔不绝。他在书本上对这两个地方充满好奇,他说总有一天会去这个地方。他计划的是两个孩子,将来能去北京上海读书。这可不是个胆小的计划,说出来是添油加醋,可还是有人背后戳他背脊,说简直是痴心妄想。父亲没有在意,任何人的任何话,在他耳朵里停留不下几分钟。这些话如果要计较起来,恐怕还得伤神劳肺。
父亲这个病是遗传下来的。潜伏在他的体内,伴随着他的成长。他觉察到潜伏在体内的某个地方,可不是他用意志力能够驱赶出来的。它是无形的命运,至少他自己是没法摆脱了,可他想着将来孩子呢?祖父仅活了五十岁,曾祖父就更短了,他想,自己至少也能活过四十岁吧!
这病开始没有症状,也不是每个人都会遗传的,她父亲生下来体弱多病,曾祖父就送他去私塾念书。私塾先生说,他是个读书的天才。他自个笑着说,世间哪有什么天才?先生你还不是天才啊。先生乐得笑呵呵的,《贤文》《幼学》我得学三年,不,三十年,甚至一辈子都还没有背熟。你小子就三个月倒背如流,能不是天才吗?他的脸色很平静,自知不可能变成天才。
她母亲是隔壁的村子嫁来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家有这个遗传的痨病,谁也不愿意把女儿嫁到他家来。有人也劝过她母亲,可她相中了,说到底是喜欢这个男人,任何理由都阻挡不了。
洞房的那晚,她父亲和她母亲细细地说着话,说将来有一天,如果他家遗传的痨病发作了,她可以随时离开,去哪都可以。当时,她母亲就感动得哭了。用手捂着他的嘴,说哪也不去。
月亮挂到半天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床才发出声响。她是第二年春天出生的,出生时正下着春雪。阳光照在雪地里很是刺眼。
她两个月的时候就会笑,父亲成天把她搂抱着。她八九月的时候,父亲就把她扛在肩上。她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弓着腰让她当马骑。她对幼时的记忆,一概的模糊不清的。只记得后来,父亲送她去镇里上中学。
那天,风和日丽。虽是九月,气温还热。那时村里到镇上没有交通工具,只有靠两条腿走路。父亲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她走在前面,父亲走在后头。路是崎岖不平的,弯弯曲曲的。拐个弯就见不着了父亲,她只好又往回走几步。父亲没有了气力,额头上全是汗水,脸色有些苍白,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时,她还不知道父亲发病了。快到学校的时候,父亲实在坚持不住了。放下扁担的一刹那,他看见两条腿搅合在一起。整个人倒在地上,额头撞在旁边的石头上。顿时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她吓得腿脚发麻,没有一点办法。过了好一会,父亲才爬起来。父亲说,今天腿脚不辨认路,鞋又大了一点,所以走路有些吃力。说着,父亲又挑起了担子,这回她走在后头。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费力,也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野蛮。两条无法卯力的腿,彼此间纠缠在一起。父亲一点也不着急,顺着一歪一扭的姿势慢慢地朝前走。
这是她从前未见过的父亲。
母亲是年终回来的。大大小小的包好几个,有好看的衣服,也有食品。父亲没发脾气,坐在火炉前脖子朝里缩着。母亲拿着衣服在他们身上比划,大小刚刚合适。
半夜里,她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吵架。她仔细听时,只听见窗外的风声。母亲说,有本事你去赚钱啊,总不能让两个孩子回家种田吧!弟弟傻头傻脑的,听说是可以治好的。她醒来时,发现是个梦。
母亲年后又走了,还是去鄱阳。她不知道鄱阳在什么地方,有人问她母亲去哪了,她就说鄱阳。她回答完后,见着一种很不自然的表情。村里人说到鄱阳就是另外一张脸,她知道,村里的女人都往鄱阳跑,去干嘛呢?有人说是去做保姆,大多数人说是去做情人。他父亲的脸色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去了尊严。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还想尝试能否拖些日子。尝试着在全国各地购药,没有哪个药方是有效的。她给父亲煎过药,雷公虫,鱼腥草,各种虫草混合在一起,药渣倒出来整个屋子都被熏得呛鼻。可她父亲,没有觉得苦,本来用鸡蛋换了点白糖回来下药的,可全被弟弟泡糖水喝了。
她初中毕业那年,市报社来学校对口帮扶。报社的女记者特别喜欢她,说愿意帮助她上学。这个消息让她父亲高兴了好一阵子,他正犯愁呢,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如何是好。不过,那年她中考的成绩很不理想。没能考上重点高中,被湖北的一所化工学校录取。她以为,一定会受到父亲责骂的。可这回父亲,不但没有责骂她,反而给她竖拇指,说她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学校的孩子。她知道父亲是在鼓励她,要她继续读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家安装了电话。那天下午,她听见父亲给母亲打电话,说孩子考上了学校你得回来。没几日母亲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两千块钱。她记得很清楚,百元版的八张,五十元的十九张,剩余的都是十元的。父亲说,我打算让孩子复读一年,来年再考。父亲的话就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一屋子的人都震惊了。还是父亲的咳嗽声,把大家缓过神来。我想让杏上高中,今年没有发挥好,来年一定能成功。父亲的话在她的心里像春风拂过,不知朝着哪个方向跑。一个女孩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迟早都是别人的。不知道是谁在后面说。女孩男孩是一样的,她走到哪都是我女儿。她父亲说。
再也没有人赞成和反对。她母亲说,我把孩子带去鄱阳吧!在同一所学校复读,孩子也要面子。
她跟着母亲坐班车去了鄱阳。下车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来接他们。母亲说,叫大伯。她想了想,这人比她爷爷小不了多少,怎么也喊不出口。让她没想到的是,他们在鄱阳就住在这个老人家里。老人倒是很积极,帮她联络学校。学校的环境和条件,比镇子里的好很多。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怀念那些日子。好久没有听见父亲的咳声,她就特别想念,还有那个傻傻的弟弟。
每次放学回去,她总是看见母亲忙里忙外的,那个老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书,有时候也会抽烟。见她回来了,就会和她笑着打招呼。反正,她没有正眼看过他的眼睛。
母亲也曾教育过她,你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不要见着都不喊一声。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母亲,你在这帮他做什么啊?人家就白白养咱们两个人?母亲被她问得满脸通红。你这孩子问的什么话?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家。为了咱们家,你就可以背叛爸爸吗?你也太没尊严了吧!每次晚上,母亲趁她睡着了,就会偷偷地爬到隔壁那个老男人的床上,紧接着就听床叽叽喳喳地响时,她就整个人快要崩溃了。于是她开始写日记,在日记里发泄自己。
老男人见她的脸色不好,会主动和她搭话。可她从不理睬,也不愿意正眼看他。老男人有家庭的,妻子去世有段时间,还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而且都已成家立业。
儿子劝过他,不要扯女人。可他说,屋子里总得有个人收拾,请过好几个保姆,他都嫌弃人家的饭菜不好。她母亲是别人介绍来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一尘不染的。开始并没有感情,那次春节回乡时,他多给她母亲支付了二千块钱,那时她母亲计划带她父亲去大医院治病。父亲呢?他没有这个打算。他说,这个病去哪都不可能治好。她母亲是爱父亲的,可村子里还是有人说,这么年轻的女人,出去后就可能不回来了。不回来也是正常的,谁愿意过这种日子呢?可她母亲是个好女人,没有打算离开她父亲。
她不理解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半夜非要爬到老男人床上去。那时她父亲还在,她这么干要是让父亲知道,他必定会被活活气死。她真的很闷,真想爬起床把门踢开,可她没有这个勇气。这时她就会哭,躲在被子里哭。
那年暑假,母亲和她说,她打算把弟弟接过来。开始她并不同意,父亲一个人在家挺难的,弟弟虽傻可有个伴。可后来母亲说,鄱阳有个特殊教育学校,弟弟可以去那接受教育。弟弟在家对父亲来说也是个累赘,可父亲是乐意的。现在要把弟弟带走,她想父亲是不会同意的。可她母亲说,弟弟如果不接受教育,恐怕日后彻底是个废人。商量后母亲让她回去做父亲的工作,顺便把弟弟带到鄱阳来。父亲的病不见好,依然咳着不停。弟弟见她回来了,朝她扑过来,差点把她扑倒在地。我带你去鄱阳读书吧!她抱着肥胖的弟弟说。好啊,好啊!我可以去读书了。高兴得在地场上跑圈。她看见父亲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接着又露出了笑容。爸,鄱阳那边有特殊教育学校,弟弟可以去那边读书。得要好多钱吧?父亲说。妈说,再多的钱也得送弟弟上学。父亲站在那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盯着弟弟打转。那天晚上,父亲给她做了好吃的。这是她吃过父亲做得最好的菜。父亲说,弟弟在家跟着我受苦,世上只有妈妈好,孩子跟着妈妈会更好!父亲在考虑问题上总会瞻前顾后,他最担心的还是弟弟。外面可不比这闭塞的村子里,哪种可能性都会发生的。
那天早晨,父亲送她和弟弟到路口。父亲走路很吃力,脸红得像关公。她很心痛,答应父亲一定好好学习,一定好好照顾弟弟。父亲说,还要照顾好妈妈,跟着我没有过好日子。
那个老男人对她弟弟很关心,每天送他去学校,晚上接他回来。他在退休前是科技局的副局长,在没从政前是中学老师。退休后每月工资还有六千多元,而且在县城有套一百平米的房子。阳台上养着两只八哥,在铁笼子里不停地吵闹着。她来之后,那个铁笼子不见了。客厅里多个透明的鱼池,几条金鱼自由地摇摆着尾巴。
她的成绩还不错,老师也特别喜欢她。第一学期全班第一名,全校第七名。第二学期,她的同桌跳楼了。前桌同学的钱包掉了,不知道为何说是她偷的。女孩不堪压力,从五楼跳了下去。突然间她就发病了,医生说是抑郁症。成绩直线下降,学校让她先回家疗养。可她很着急,父亲可是对她充满期许的。不考个好成绩,她觉得很对不起父亲。
母亲和她谈心,叫她不要压力太大。可她怎么也听不进去,闭着眼睛就会看见那个同学。很多个夜晚醒来,全身都在冒冷汗。她醒来时,听见母亲和那个老男人说话,孩子压力太大了。那些叹息声,一直从半夜到天明。医生说,她这病解铃还得系铃人,唯一的办法是转学。离开现在的学校,过些日子就会好起来。学期转学可不是好办的事情,那个老男人在外跑了好些天,每次回来都是脸色灰白。估计是碰了不少钉子,还没有找到解决方案。但问题终究是解决了,她被转入鄱阳英才学校。英才学校虽然是所私立学校,可不比公立学校差,尤其是英才班可是县里鼎鼎有名的。
转入英才学校后,病情稍微有些稳定。成绩与之前相比却大相径庭,离重点高中的英才班相差三十多分。她没脸面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躲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她越来越害怕见着父亲,害怕见着他那失望的神情。这个暑期,弟弟吵闹着要回家,可她却不愿意回去。可她的内里,却是无比的思念父亲。想着他一个人的生活,以及瞩目远方的日子。
那天半夜,她听见母亲的哭声。说她父亲去世了。她感觉整个黑夜朝着压来,胸部闷得疼痛。她父亲是一把药呛死的,脖子青紫,死得很难看。她很痛心,没有想过父亲会突然离开,他的死太突然了。她甚至想过,考上大学后,以后的未来,都会有父亲。现在父亲走了,她怎么也接受不了。没几天,她就瘦得像根麻秆。
老男人担心她的压力过大,复发抑郁症。找尽各种关系,花钱把她插进英才班。这种不劳而获,不是她想要的。可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选择。她感觉自己欠这个老男人的,父亲不在以后,母亲虽然没有和他打结婚证,可明着也就是他的女人。她见着有些恶心,吃饭的时候夹着菜坐在旁边。这种生活过了两年,让她惊喜的是弟弟有了变化。他没有以前那么傻了,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说他可以去正规学校学习。弟弟的变化给了她许多希望,父亲的希望就是她上大学,如果弟弟也能上大学该有多好。
这个夏天老男人一直在规划和盘算着往后的日子。不,在她的心里早已被这个老男人潜移默化了。她已认了这个后父,只是她不愿意开口喊他父亲。她觉得后父实际上是个可怜且善良的男人。后父和亲生的儿女往来不多,他们彼此间空着,互不干扰。不过也有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比如他把房产证的名字改成她弟弟的名字时。他两个儿子来吵过几次,说他这么干可以,死后他们是不会负责的。后父的决定,没有给两个儿子半点面子,这让她十分费解。
她无意中发现后父还有另一个计划,把弟弟永久地留在鄱阳。这个事情她并不能接受,如果是她父亲还在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可后来她弟弟的户口还是迁到了他的名下,户口本上就他和弟弟两个人。
她高中毕业时,考在南昌航空航天大学。资助过她上学的女记者与她不期而遇,知道她后来的情况后决定收她为义女。女记者的老公是省法院的副院长,鼓励她学法律将来当律师。这可是个不错的远程规划,南昌航空航天大学的几年里,她发奋图强,刻苦学习。几年后,又考取了北京大学的法律系研究生。
弟弟后来考上了南京农业大学。毕业后回到了鄱阳,在科技局当技术员。本来她还想鼓励弟弟考研的,可他不愿意了,他说现在老父亲年纪大了,不能再给他增加负担。她很不理解,弟弟怎么会这样想?她私下和弟弟说过多次,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他是咱们的“后父”,你知道吗?这个“后父”在她的心里,就是个侵犯她母亲的人。有时候她会恨他,也会恨母亲。她觉得父亲的死,很大程度上与母亲有关。而母亲最终留在鄱阳,是这个男人造成的。当然,这种想法她一直没有说出来。她知道母亲不是贪图享乐,可内心还是愤愤不平。
弟弟上班后的半年,后父在修水县城买了套六十平米的住房。跟着她母亲回到了修水。那时,村庄里的人都整体移民搬迁到了城郊。回来后,亲戚朋友相互往来,谁也没有把她后父当外人。
他会下棋,棋谱的技术好,没有几人是他的对手。
母亲说,后父患了重病,你有空回来看看。她的心里一惊,什么病呢?母亲没有说出来,你要是不想回来就算了。她想着父亲去世时一个人,耳畔全是父亲的咳声。一阵一阵的,很快就忘记了后父的病。
那个晚上,后父突然走了。走的时候七十三岁,她母亲五十六岁。他是患肝癌走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得了这个病,不知道是因为她对他有成见还是咋的?她什么信息都没有张罗到。直到那个夜晚,她听到消息时,大雪已封山。后父生前交代过她弟弟,死后非要埋葬在她出生的村子里。她远远地看着山下的灯光,嗓子瞬间失去了知觉。她努力地想喊声父亲,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她害怕,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听见。
那年清明,她回到了村子,满村子“嗷嗷”地喊狗。狗听见主人的声音就会回来。狗老远见着她时,是在进村的路口,疯狂地朝她跑来,扑上去,她抱着狗的头良久,狗孤独地生活在村子里,吃的也是自己找的野食。
她的心里有着太多的结,她先去了父亲的坟墓前,点燃香烛,倒了一满杯酒,刚把酒杯放下,她又重新端了起来。父亲不喝酒的,她居然忘了。山的背面是后父的坟墓,她想着他在生时烟酒不分家。
清明一过,窗外的阳光就亮起来。这是中春,中是正的意思。那个冬天显然过去。冬天实际上也是春天。她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