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不信,人的一生走不出南北十里。
我意识到,一个人的一生有些路是可以走完,有些路是走不完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半大的孩子。
对于我来说,南北十里就是我一生要走的路。
我朝南走十里,又朝北走十里,我走的路始终在南北十里之间。我本来可以朝着一个方向走的,这样我就能走得更远。可是我又能走到哪去呢?我走累了的时候,停歇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天就黑了下来,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第二天,我重新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可是醒来时还是回到了原点。我朝南走十里,又朝北走十里,我的轴就在南北之间,我的命就在轴上,我是走在轴的南北,也是走在一生的南北。轴能看得见我来去的方向,也能看见我的未来。
我走得烦的时候,哪儿也不去。我就在村子中间的那棵大树下,站在那个豁口处,风猛烈地吹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撕扯着我的衣服,然后发狂地要把我推开,我死活抱着树干。
许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就像一个疯子,不顾一切地来到村子里,这是风一次次地把我推开的情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那个黄昏亮着阳光,一条羊肠小道,风在身后追喊着。麦子收过了,两旁的田埂上堆放着草人,不远处鸡鸣狗吠。
我趴在一头黄牛的背上睡着了,牛的头在地上晃来晃去,牛铃咚咚地响着。我只睡了一会,就看见太阳落山了。我又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的乳名,村子里的人都习惯喊我的乳名。风把我从牛背上推了下来,把我一生的念头摔进了泥土里。牛还在若无其事地咀嚼着田埂上的草,一股子烟很快就把村子变成了黑夜,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天上的开门声,还有我奶奶摔瓷碗的声音。
黑开始包围着村子,整个村子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所有牲畜的头都贴着地,声音不再朝村子的上空跑,所有的声音都深陷在地底下。只有风是朝着天上跑的,从屋檐上跳上树干,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请告诉我,去山外的路。”问路的人是四喜。
每到这个时候,四喜就会发出激昂的叫声,头高扬着,情绪便也开始高涨。
四喜是一个瞎子,在村子里走了几十年,用心感受着村子一年四季的味道,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
四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无疑会让村民们诧异。村民们张大着嘴巴,不知道如何应答,只好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他,竟没说出一个字。
四喜意识到,村子里的路都是给有眼睛的人走的时候,风牵着他找到了另一条路的方向。这条路,只有依靠嗅觉听觉和灵魂才能找得出来。
那些呼呼的风刮过村子的时候,四喜把身体转向了西方,那是一片丛林的方向,他跟着风不停地朝前走,就再也没有停歇下来。
四喜离开后,断断续续地有人朝着村外走,但没有走多远又回来了。每次不是走错了,就是走迷路了。有些人走回来后,又重新开始走,大多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再走了。他们大概和我的想法一样,横竖都走不出南北十里时,索性就停了下来。
走的人,又要到哪里去呢?在村民的心里,连去哪儿都不知道。只是听说,外面的世界挺好。朝南走,朝北走,累得实在走不动时,就瘫坐在地上。实在没地方走的时候,就歇息一个晚上,再沿着原先的路走回来。
见着大人们兜兜转转地走。孩子们嘴里开始唱起了歌谣,兜兜转转,转转兜兜,走到北,又走南。这歌听得五味杂陈。
后来,放不下脸面的村民们选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就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当他们走到中午的时候,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就迷失了方向,村子里各种声音响起时,才知道,其实一直在围着村子绕。
说实话,四喜喊出了村民的心里话,也喊出了我的心里话。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远方,都有梦想,只是藏得太深了,不知道怎样才能喊出来。
我真的想着离开了,村子里没有了我的事情,也不见有人出来挽留我。他们好像看清楚了,我与村庄无关了。可我哪也不想去,哪也不愿意去,我就想活在村子里。睡在牛背上,慵懒着阳光。
可是我发现,眼前的一切变了。动物的声音变得熙熙攘攘的,驴也瘦了好多,就连五叔的胡子也花白了。有一种声音在驱赶着我,好似只要我走出了南北十里,这里的一切又可以回到原来的模样。
我不走的时候,所有的动物都从我的身边走了。我总想着,它们还能停下来和我说几句闲话。我看见一头驴,甩了下尾巴,跑过去很远才慢慢地停下来。我发现它停下来时,再也走不动了。
我一个人站在路旁,它们似乎都没有看见我。我以为我能改变一些东西,改变它们的流向以及消逝,我顽固地阻挡,让那些脚步停留下来,我发现我止住的仅仅是我的内心。风一阵一阵地刮着,我的那些日渐淡忘的记忆,被风一点一点地剥削着。可是,就连这个世界都无法留存的东西,在我的心里存放得严严实实的,完完整整的。我走的路,迎着的风,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熟悉那条路,更熟悉那些风,它们赶走了一些人,但没有赶走我。我连同那些草木、阳光雨水和脚印,连同夕阳的黄昏,连同那个圆得像饼的月亮,一直照在我的心里。
那时,有两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耳根处说话。伸手朝边上摸,又没有摸着人。那声音异常熟悉,仿佛是从我的体内发出来的。那些话和我说过千百遍,闭着眼睛记得很清楚,睁开时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有人相信我的过去,我会对过去的一切产生怀疑。那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吗?我真的听见了一种奇形怪状的声音,一个夜晚叫到天亮。我真的想沿着一条黑寂的路仓皇奔逃,可我发现背后有一个人直接跟着我。我朝着南边走的时候她在南边,我朝着北边走的时候她在北边。我真的愿意把自己变成一棵大树,变成一棵可以拴牛拴驴的树。树可以挡风,可以领受月光,可以为迷失方向的牛羊指明回家的路。
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走的时候,没有人认识我的生活。我只能把那一场又一场的风留在梦中,那时我是一个无力又无助的人。在我什么都干不成的时候,还是那一场又一场的风证实了我的内心。我得把村庄里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留在我的一生中。
我离开村子以后,树不再长高了,人们在月亮的念想中,拒绝了所有的食物,除了我喜欢的酒。
我忽然明白,在人的一生里,有一个以轴为中心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你一生都走不出去的。它的范围就在南北十里之间,这是你一生中必定得反复去走的路。叶落归根,当你走到人生的最后时,你还得走回来。
在城市里,一个人与另外几个人,只要你相隔几年不见,人就会变得陌生,熟悉的人陌生过后,就再也不愿熟悉。村庄里的人可不一样,无论你隔着多久不说话,心里还是熟悉的。村子里人们的那种无法摆脱的勾连,却像是铁钉一截一截地打在墙上。
说来话长,整个村庄里就我一个人没有长大。伙伴伸手拉着我长大的时候,我偷偷地躲在巴掌大的地方看着月亮。沉迷于月亮上的那些隆重的酒宴。
我离开了村庄后,我又悄悄地跑了回来,风雪之夜,电闪雷鸣时,没有人知道我的行踪。我就这么反复无常地在村子里跑,风一次次地把远路上的敌人吓退。
我走得看不见的时候,那是一年的春天,一场又一场的雪下着,我知道,它是为我而来的,那时我是个走失的孩子。我本来是可以和村庄一起长大的,一不小心便成了村庄的孤儿。走丢在童年的白天的黑夜里。我抬头时,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
我真正离开村子的若干年后,我给村庄写了一封信,是请风寄去的,写的是我的童年,是万家灯火的童年,写给我脚下的生灵,写给我的爷爷奶奶。
我得学会走路,学会干一些事情。不管多大的风,我都要把那些倒塌在泥土里的东西找回来。记录在薄薄的纸上,感受着时间的分量。
星光开始照着我,我想,天亮的时候,没准四喜又走回来了。
我醒来的时候,精疲力尽。我听见一路上的声音,是我爷爷奶奶生前喊出来的,喊出了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回望他们时,和蔼可亲,那目光一直注视着我。生灵就在我的脚跟处,不停地挽留着我。
我明白,南北十里的路,就是活人有气,有光,有梦,有想法的时候。无论你身在何地,在某个早晨和黄昏,你喊一喊,隐约便能听见童年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