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在村庄里走着,天黑之前,再向四周看一眼,我白天的时候,没有顾及到它们。只有在天黑前,再看它们一眼。夜晚的月亮挂在天上,我发现村庄某个低矮的角落,有只狐狸昂着头,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夜里凭空而出,看着亮堂堂的月亮,撕裂的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发出嗤嗤赫赫的声音。
那时,我白天都在梦里追梦,不知疲倦。经常会遗漏最重要的事情,遗忘最重要的故事。我醒来的时候,它们早早地消失在黑夜里。或许它们会觉得,我一点都不在意它们。如果在意,就会表达出来。所以它们总是加快离开我的脚步,一声狂叫在大地上回旋过后,声音自然地消失了。
事实只有我自己明白,多少年来我一直都生活在那个时间里,那个声音就像是一首凯歌,在我的心里来回荡漾。现在,我要做的事情是,每天早晨早早醒来,再望它们一眼。
此时此刻,我就是一个人,孤单成了一件事情,我感到莫名的寂寞。那种寂寞在内心彷徨,像是一鼎没有回音的铜钟。我始终沉睡在儿时的梦里,我经常会走在一条坑坑洼洼的路上,半空的阳光中,亮闪闪的。
我的耳朵里,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像是被风吹歪了。看不见它的形状,它跑得及快,瞬间就见不着了影子。我怎么喊,都没能把它喊出来。
我记得它穿着的衣裳,记得它喊我时的样子。记得它在后面追着我跑时,撕扯着我的衣角。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村庄时,把地上的树叶吹走了,屋檐上的尘土也吹得干干净净。村子里的一些人也在这来来往往的风中不见了踪影。我熟悉的那个人呢?我也不知道了她的去向。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我认识她时,仅限于我的童年。“世木。”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喊我,那个声音垒得很高,一字摞一字,一句摞一句,越摞越高。我醒来时,天突然黑透了,夜晚的路可不好走。放学前的半节课我睡着了,在做一个长梦,梦见村子里的毛驴会说话了。毛驴动了歪心思,想把我家的狗推上屠宰场。我一歪头,差点栽在桌下。
太阳早已落山了,教室里空荡荡的。天色渐渐地昏暗了起来,一会就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回家还得走几里的路程呢!我背着书包朝回家的路上走的时候,我感觉那头倔强的驴想吓住我。一会在前,一会在后,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就挡着夜晚的月光。一个黑夜投递在路上,我吓得两腿打颤。她担心我走黑路害怕,就不停地喊我。开始声音不大,慢慢地声音像是要把黑夜胀破似的。黑夜也不见了踪迹,我活蹦乱跳着跑回了家。
她可能不知道,实际上那时我对她怀有很深的敌意。她上课的时候,总是站在我的身后,不能让我好好睡觉。每次我睡得香的时候,就被她扭着耳朵。所以,我把睡觉的时间都济到了最后一堂课,这是一堂地理课,跟我们上课的老师是个瘦老头,他戴着老花眼镜,在村子里教了几十年,说着一口的土话,说话时涂抹飞扬。有叠飞机的,有涂鸦的,我什么兴趣都没有,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我睡着的时候,有同学放响屁。“是谁放的?”他们在问话的时候,“不是我。”“不是我。”只有我趴在桌子上做着梦。“啪”的一声,班长挥舞着老师的教鞭,落在我的头上。“你还偷着睡觉,偷着放屁。”我一冲动,血往咽喉涌,嗓子里像有一头发情的驴在狂奔。可又不敢还手,只好乖乖地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又睡着了。
我被人欺负的时候,就连鸟屎也会拉在头上。因此,我总是想着自己能飞起来,飞得比鸟还高,把鸟屎拉到欺负我的人头上。
我开始用铁铲追鸟,飞舞着,鸟就站在那一动不动,我急切地扭着铁铲的时候,鸟刷啦的不见了。
我真正醒来的时候,我就再也想不起了那扇门的形状。
那天下午,教室里议论纷纷。说新来的女老师惹事了?别的事情我都不感兴趣,有关她的事情,我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听说是村长要征用教室几天,她不同意,她又不是校长,她说的话不算啊,可她还是说了,而且据理力争,说孩子的课是一天都耽误不得。村长的脸气得,红一块,紫一块。找她谈了几次,可她还是反对。她说,教室只能用来教书育人。村长发怒,“让你嘴长乱叫。”“让你屁多胡放。”
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有人向我告密,说放屁的人是她,我才被同学欺负的。甚至有人把这话传到我母亲的耳朵里,说她放屁,我还被她用教鞭敲打了头。母亲气得牙齿咯咯地响,这还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吗?母亲知道,是有人在给她穿小鞋。说她有放屁不出声的本事。目的就是村长想让自己初中毕业的侄女回来代课,得把正式的老师赶走。
这之后,我憋了几天的屁都没敢放出来,我害怕一放出来就会被人抓着机会。所以我只好等着放学的时候,看着炊烟往西边时,才敢痛痛快快地放个响屁。
一个月后,她还在教室里。我听到那扇门后有人在议论,说她又惹大事了。她天天面对着一群孩子,能惹出什么事呢?
门突然被人踢开,一个屠夫拿着刀恶狠狠地冲进来。她认得那把刀,那是村民用来宰驴的。看来这次可不是嘴上挨条,而是脖子上挨刀了。她眼睛一闭,脖子一伸,就等着挨刀了。
“谁敢宰她。”一个瘦小的男孩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站到了那把亮堂堂的刀前。教室里顿时哄闹起来,几名学生家长冲进了教室,抢下了刀。屠夫被扭送进了派出所。中小来找她谈话,可她还是没有离开孩子们的意思。对她来说,那就是一场幻觉,一场惊魂不定的梦,她就是那把刀把她牵走的。
“世木,你跪直点。”我感觉后面有一阵凉风飕来。屁股像触电似的抖着肌肉,她只是做了个姿势,鞭子落在墙壁上。再看她的脸,红红的,像个苹果。教室里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的身体可以肆意地生长,我的胳膊和腿越来越粗,就连胆子也越来越大。我第一次感觉,我的寂寞是她带来的。
每年都有几场大风经过村庄。风来的时候,人都不能自主。能做的事情,就是风停下来后,把吹倒的植物扶直。风来过后,村子里的植物和动物都变得古里古怪的。整个村庄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样貌,只有那些粗壮的大树才不会理会,多大的风都动摇不了它。我们村子里的几棵大树,不知道得罪了谁,一棵接着一棵被砍倒了。天空是若无其事的,大地也是若无其事的,只有人的命运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一个人被风刮到村子里,又被风刮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我是个不愿意长大的孩子,我只愿意活在那个时间里。我只想听她一字一腔地给我们讲课,小心翼翼地回答她的问题。有时候,也会围着她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一天早晨,我看见一个黑影,慢慢地朝着村外的路蠕动。我有点担心,村子里的人说,有一批支教的老师要离开镇里了。我有点急了,泄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黑影追去,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我不停地喊着。她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就像一个没有收尾的人,撒手就什么都不管了。她走以后的几天,整个学校空荡荡的,好像教书成了她一个人的事情。成群的鸟都飞走了,只有一只还在上空飞来飞去。不时还能听见孤独的声音,只是声音沙哑了。
世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村里人说我是个傻子,呆子。木头木脑的。我也承认自己是个傻子,是个呆子。说实在话,我特别讨厌自己。书读不进去,成天在教室里坐飞机。
她就像是被风刮到教室里来的,我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像是落在脑门上。那个声音从此也落在了我的生命中,落在了村子里的阳光、水土、空气中,而且很快就和我们混迹在一起。我就是那个春天复苏的,在我的眼中,她就是春天里的花朵。她似乎知道我心中隐藏的秘密,我也会问她一些奇奇怪怪的的问题。可我贪睡的习惯始终没得改变,父亲说,我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人,不会有什么希望的。可是,那时谁都不知道,其实我在干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我经常会在放学的时候,一个人留在半路的麦地里。利用黑剩的时间,帮助食堂的工友张大爷割麦子。我知道,他一个人就靠这几块地过日子。他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多农活,我得利用放学的时间帮他干点事情。
她离开了村子里的学校。对我来说,村子里就只剩下黑夜,我的白天永远不存在了。我每天都面对孤独,不愿意看书,甚至不愿意坐在教室里。
某一天,我收到一封从山外寄来的信。是父亲去小镇上带回来的。我认识她的笔迹,字迹写得工工整整的。她在信中鼓励我,叫我好好学习,考到县城的学校里去。
我使尽了各种招数,可还是没能考上城里的学校。不过我的学习成绩有了明显的变化,我已经改变了那个贪睡的习惯。
许多年后,我毕业分到了县城里。我开始四处打听她的下落。一次在乡下调研时,才得知她去世了好些年。我有些恍惚了,一个如此好的人,怎么就走了。得知她是在一次洪水中救一个孩子被洪水冲走的,耳朵嗡嗡地响着,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她终究是为了孩子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孩子被救了上来,她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我又回到了村子里。笔挺着静坐在那间破旧屋子里,闭着眼睛,静静地让时光回到童年时的教室里,我逐渐看见她走进教室,活泼得像个孩子,教室亮堂堂的,窗户外是麦场和田地。
我还听见了鸡鸣,牛哞,天地间各种复杂的声音响起。黄昏的时候,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狐狸的声音不时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它还隐藏在村庄的某处角落,仰望着天空,天上的月亮圆圆的,那时村庄里空得见不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