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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林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3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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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房后有一棵樗树

房后的地窝处长着一棵樗树。朝着东南方向,斜着身子。夏天,村民们坐在阴凉的树下,不时张望一眼我家矮小的房子,看一眼路人。

即便是在春天和冬天,走过的人也会在树下停会,放下肩头的担子,缓几口气。一只黑猫蹲在树杈上,样子气哼哼的。

日子久了,走过的路人的名字,要去哪?走多远?什么时候回来?有些人走久了,连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走的。有些人,走后就没有再回来。人把时间忘记的时候,树都记得清楚。

那年的一天,一个瞎子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了村子。手臂上挎着一个长长的布袋,布袋沉沉的,头朝天上昂着。父亲、母亲都下地了,妹妹躲在床底下,我和姐姐爬到樗树上,朝下张望着。奶奶在堂前切割猪食,爷爷光着膀子在巷子里吸着旱烟,烟筒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烟叶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火团,被踢出烟枪在地上翻滚,很快就滚得不见了踪影。

那个瞎子走到树下,突然停了下来。用棍子敲打了几下地面,又朝着树上看了几眼。他手中的棍子好像长着眼睛,好像看见我们躲在树上。我吓得浑身发抖,紧盯着他手中的棍子。生怕他拿着棍子朝树上敲,然后把我和姐姐从树上敲落下来。瞎子朝着树上望了几眼,举起棍子,愣了一会,突然转身朝着巷子敲打着走去。他的脸上不时露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咧嘴,也不露牙。

连着几年,村子里的人都在半夜背着行囊偷偷摸摸地往外跑,脚步走得很轻。在镇子上那个不大的车站,每天拥挤着好多人,有的站着,旁边裹着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半袋沉重的红薯;有的蹲着,屁股下垫着一条长长的扁担;村里几个六神无主地看着,没有人见着他们上车,去哪都得买车票,没有钱哪也去不成。奶奶说,他们是趁售票员不注意从窗户上爬上车的,车上的人一半是买票上来的,另外一半是爬窗上来的。司机当做没看见,只要车能挤得上来,就让他们挤着。遇到路上交警查车,一大半人得下来走路,一走就是几公里。司机还得在前面等着,或是遇上老实的走路人,还会主动停车喊上来。“稍你一程,上来。”“不坐了,没有车费。”“不要车费,上来。”有些性子硬的,不要车费也不坐,宁愿走几十里路。有些只要司机,一挥手就爬上来了。脚下走起了几个泡,估计也实在是走不动了。

村子里的人都快跑光了。他们都在想着法子朝外跑,一天也不想在村子里呆下去了。每天早晨起来,有些房屋就锁上了。有些是锁了正门,侧门是开着的,扔下几个老人留在屋子里。夏天的中午,热浪袭击着村庄,树下见不着了几个人影,有时候会有几个老人,或者小孩。

人走了,大片的田地就无人看管了。刚有人离开村子的时候,谁家的田地都没有撂荒。至少会栽种好一季粮食,他们想着,是不是几个月就回来了。实际上,即便是不如意的人,回来没几天又重新出发去了别的地方。田地里的收成,是需要漫长时间照看的。没人照看,全部变成了荒野。

某天晚上,奶奶说,她也没打算在村子里活下去。她得去城里,好不容易在村子里磨磨蹭蹭到晚年,村子里也就只剩下几个老人,老人都不愿意往外走,都走了,几代人的家业就再也无人看管了。奶奶却不想把命丢在这里。数不清多少个日子,没有粮吃,人都饿慌了,饿成了傻子。那时奶奶没有想过离开,可现在她想走了,她想去城里过一段自己想要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心里也没数,只有过过的人才知道。

走之前,奶奶想把坟地先找好,死后还是要落叶归根的,说着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青龙嘴,那快地上孤零地散落着一些坟。坟的外面长满了草,里面躺着我的祖先。到底多少人?我没有做过统计。反正,我出生后只增加了一座。有些没有立碑,有些碑上的文字不见了。有些我知道喊什么,大多数不知道。奶奶和那一茬子人,在一块活了好些年。活着的时候说,坟地选得近,想念的时候可以走近看看,说说旧事。但真正埋在地底下的时候,却一声不吭了。那些过去的事,奶奶记得清楚,很少和我们说。

奶奶在村子里的日子愈加消寂,其中两段是刻骨铭心的。一段是我外曾祖母去世,另一段是她离开村子后,选好的墓地被人摧毁了。

奶奶一辈子是未出嫁的,我舅公七岁因饥荒逃去了湖北。一个人走的,开始走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走到半路又跑了回来。家人都以为他还会回来的,这一走就是几十年,外曾祖母想起他的出走,心里就像麦芒一样锐利地支棱着,鸡窝里的几个鸡蛋都是留给他的。他还留着长发没有剪,剃头师傅几个余月没有来过。

舅公走后,外曾祖母只好把奶奶留在家里招婿上门。这由不得奶奶同不同意,晚上,大人们议论着她的事,噪杂声,一直噪杂到半夜。奶奶站在门背后,不敢出来,偷听着大人们的对话。她在想,自己又不是牲口,自己是人,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其实,那时爷爷隔着一道门,就站在她的背后。奶奶开始与外曾祖母搏斗,终日躺在昏暗的房间里,眼泪缕缕行行地流下来。前几日,她和外曾祖母吵过一架,然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内,把半瓶农药搁在窗台上示威。“你给我听好了,要是你敢和农药,咱们全家就死在一起,一个都别想活着。”外曾祖母恐吓着奶奶。

奶奶知道,家里确实需要一场实实在在的喜事,这从外曾祖母焦急的神情里可以看得出来。可是她不愿意,想着拼命逃跑的法子,她发现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舅公不是我外曾祖母亲生的孩子,从带来的,带来时还不到两岁。舅公家穷,生育了五个孩子,外曾祖母没有生育男孩,所以想带个孩子传宗接代。不过带来的时候,外曾祖母就说过,如果孩子长大不想呆在这里,随时都可以回去,当做亲戚一般的往来。

外曾祖母去世的时候,奶奶的哭声惊动了村子。“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奶奶和外曾祖母不是一直斗得吃紧吗?这一走,她倒不是摆脱了束缚,她习惯了那些呜呜嚷嚷。

外曾祖母去世后的第三年,舅公回来了,跪在外曾祖母的坟前烧纸。嘴里喃喃地说:“娘,我回来晚了。”外曾祖母去世前,和我父亲说过,如果舅公回来,千万不要为难他。舅公这次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我爷爷在还未去奉新国立师范读书时,奶奶就偷偷和爷爷私定了终身。外曾祖母自然不知道这个事情,要是知道了,奶奶就算是爱上了孙悟空,都不可能逃过她的金刚掌。她是个守妇道的女人,对那些约束性的钢条,丝毫都不会更改的。

那时,爷爷已经是个大龄人。爷爷是戊辰年(1927)出生的。奶奶是己卯年(1939)。爷爷比奶奶大11岁。当时,外曾祖母帮奶奶物色到了对象。山外地主王粱贵的儿子王庆福,长得眉清目秀,还精通了几样手艺。爷爷赋闲在家,除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再无别的特长。

外曾祖母决定做主,把奶奶的婚事定下来的时候,不出几月,奶奶意外怀孕了。这个事情让外曾祖母急火攻心,她简直想悬梁自尽,一死百了。面对着重重压力,她的脸面没地方搁处。“这简直是欺人太甚。”王粱贵吼叫着。“我家庆福又不是找不着媳妇。”声音不大,可很快就传遍了村子。

“哪还有颜面?”外曾祖母牙齿气得咯咯响。可她想,就算是她死了,这个残局也没人收拾得了。只会让这家子人,永远在村子里抬不起来。想到这,疼痛就在全身止不住地蔓延。

外曾祖母想把奶奶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挖出来,甚至想着把还未长成的生命扼杀在奶奶的肚子里。奶奶呻吟着,痛苦着,死活都不肯说孩子是谁的。家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的奇怪,外曾祖母气得牙齿咯咯作响,拿瓷碗朝着地上猛摔。奶奶还是无动于衷,蹲在地上一声不响。她也想到了死,可她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她得咬牙把孩子生下来。在奶奶最痛苦的时候,爷爷没能跳出来保护她。她想着孩子的生路,那些排山倒海的痛苦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一家子人,能帮奶奶做主的人也就只有外曾祖母。外曾祖父是不管事的,每天只顾下地劳作,一双干裂粗粗的手,面部僵硬,好像是被泥水刷过一样。“儿孙自有儿孙福,死活让她自己过吧!”就在没有任何对策的时候,外曾祖父说出了她袒护奶奶的话。有些人,开始安慰外曾祖母,一些态度也在悄然地变化。

奶奶的劣质性格脾气可不是外曾祖母传给她的,她是自己从小长成的。外曾祖母明白,奶奶读了几年圣贤书,这几年书在她身上发生了作用。

孩子肯定不是王庆福的,王庆福连奶奶的手都没有牵过。没出嫁前是不许同房的,“孩子到底是谁的?”这可是败坏门风的大事,全家人急得像窝蚂蚁,最后还是善良的外曾祖父想出了法子,把家里最好的田赔偿给了对方,才把此事平息了下来。

虽然此事勉强平息了下来,可外曾祖母还是难以忍受旁人的言语以及异常的眼光,她决定将奶奶扫地出门,以此来消除内心的悲愤,以及遮挡世人的异样目光。外曾祖母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感觉内心有把匕首掠过,直接刺在她的心尖上。她希望奶奶能够坚强地活下来,或者和她的男人离开村子,另寻一条活路。可是奶奶并没有走,硬是在世人的目光中把孩子顺产了下来。生完孩子的那个晚上,奶奶抱着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坐在樗树下摇荡着啼哭的婴儿。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她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养大。这个孩子就是后来我的父亲。

奶奶没有房子,就在樗树下搭了个木棚作为栖身之所。由于地盘太小,在搭棚的时候,挖断了一支有人腿粗壮的树根。每到冬天,树就不停地发抖。一些不愿意落的叶子,也极不情愿地坠落下来。点点片片的枝头上,还是有些叶子一直坚持到来年。

奶奶的脸上很平静,不具任何表情。给予她的只有篝火,火炉里每日重复烹煮着一颗失了味儿的土豆。

奶奶生我父亲的时候,爷爷正在奉新国立师范读书,那时他已经在村子里小有名气,而且是村子里唯一一名考上师范的学生,也因为寒窗苦读,所以错过了结婚的黄金年龄。可谁也不知道,这个头顶着皇冠的男人,就是我奶奶暗度陈仓的丈夫。如若不是我奶奶一个人承受着这份彻骨的疼痛,当时抖出来,爷爷必定会受到牵连,不可能有机会走出山外读书。所以,爷爷的成功和奶奶是分不开的。奶奶的大义,不仅拯救了我父亲,还拯救了我们,拯救了村子。奶奶顽劣的性格,后来被我认为那是女人的骨气,由于骨子硬,奶奶才坚定了自己。

爷爷师范毕业,安排在县里土改队工作。本来是可以风风光光的在县城上班的,可他不愿意,非要回乡教书。其实,那时谁也不知道爷爷已经私订了婚约,而且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应该是秋天,爷爷奶奶结婚了。这个婚姻让村民不得理解,也不能理解。一个知识分子,怎么可能娶一个有孩子的女人。在这一点上,爷爷没有向任何人做过解释。

结婚并不风光,只是在头上盖了块红布,点燃了两根红油烛,拜过三拜。没人闹洞房,也没有人庆贺,只有爷爷奶奶心里明白,这是他们追求的生活。

婚后,爷爷筹了些钱,在樗树下盖几间房子,瞎子左敲敲,右敲敲说,这根得锯了,否则房子的向不能坐北朝南。那是一条粗糙的根,从木棚的炕底穿过,朝着南边延申过去。“这根绝对不能动。”爷爷说。爷爷的坚定,外曾祖母是看得见的。其实,在外曾祖母的心里,她不是求荣华富贵,而是想着要把这条延续下去。

日子慢慢在朝前走,开始一些议论的声音,渐渐地变得没有了力气。再过几年,那些拒绝和爷爷奶奶往来的亲戚,也开始串门,他们小心翼翼地说着话,向爷爷请教一些事情。爷爷耐心地讲,奶奶在旁边泡茶。有人说,奶奶是好命,倔有倔的好。外曾祖母听着当然是开心,她在为奶奶高兴时,怎么也不能原谅过去的自己。一股憎恨涌上心头,落下一个腿脚不便的毛病。晚年走路离不开一根棍子,性格也悄然大变。经常会对着奶奶发暴脾气,有时候甚至拿着棍子追打孩子。奶奶对她的行为很不理解,就把她锁在屋子里,成天不让她见阳光。有几次,外曾祖母求着奶奶把她放出来,奶奶怕她出来又打孩子,所以没有答应。不久后,外曾祖母去世了。去世后,奶奶见着了外曾祖母的遗书,才知道一场误会,她是想着法子让奶奶恨她,以此来弥补往日的过失。看着遗书,奶奶哭得昏天暗地。

一个人的命运是紧握在自己手中的,与外曾祖母又有何干?她的立场和做法,仅此是发自她内心的关爱。而奶奶坚定自己的内心,是她自己的决定。

外曾祖母去世了。她是念过三念私塾的,仁义礼智信能熟背如流。村里念过私塾的女人,除了她就是我奶奶。我奶奶念了三年半,背熟了《增广贤文》。

可是在那个知识缺乏的年代,在那个封闭的村子里,一个女人没有任何办法来摆脱乡人的眼光,那种根深蒂固的乡间处事方法,追究是把一个女人逼上了绝路。

而作为村人眼中的美女,奶奶无视他人眼光的性格,恰恰给了她幸福和光明。而外曾祖母的去世,给她带来了漫长时间的疼痛。这也是她选择离开村子的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去县城陪我堂妹读书。她已经在村子里,渐渐地变得没有力气了。堂妹考上了县三中,叔叔和婶婶离婚了,离婚后叔叔不知道去了哪?婶婶和别人组建了新的家庭。奶奶像是看清了余生的一切,她想用余生来做件事情。

我记得那天下午,太阳斜着,影子在地上越扯越长,我感到了疼。我看见天上的尘土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往天上跑还是落下来。风突然停在樗树上,不见丝毫动静。我恍恍惚惚地站在树下,看见奶奶走出村口。她走几步又回头看几眼,走几步又回头看几眼。再几步又探出个头来,我闻到了空气里难闻的刺鼻味道。

多少年,我想起这一幕时,眼睛仍然是湿漉漉的。我看到奶奶脚下的路,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样子。我站在村子里眺望的时候,久久地望见了多少年前的生活。

等奶奶回来时,村子里的一切都结束了。村子里一片寂静,所有的声音都停在村子里的上空。

奶奶走后的第五年,她住过的屋子变成了废墟,种过的麦地也变成了荒野。那个瞎子也死在了几年后的黄昏,有人想把樗树砍倒卖钱,父亲坚决不同意。

我离开村子的好些年,半夜醒来,似乎还活在树底下。辨不清楚是树在说话,还是地底下的虫子在说话。我意识到我住在几层高的楼房内,才明白那些声音是从时光里穿梭而来的。

樗树立在村子里抢了名头。它虽然是孤立着生长的,可它的根和叶子,有着自己的风姿。

粗树根是我家最硬的地皮。劈柴砸东西都垫在粗树根上,只要一砸树就会动,树上的鸟就会扑扑地飞。

我想起了,在村子里生活时,下雨天水会从门的底部灌进来,门口打着一道防水的埂子,大雨的时候,房里到处是积水。冬天里,大雪会封门,一尺多厚的雪,但是无论多大的风雨和雪,都不会对樗树有影响。树会挡着风雪,遇上大风大雪,茅草棚都不会掀开。

有一年,后山塌方,一个硕大的巨石朝着我家的屋飞来,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巨响。巨石被樗树阻拦住,巨石服服帖帖地填住了一个地窝。要不是樗树,恐怕全家难免于难。有了这次惊险的艳遇,我们全家都把樗树当成了树神。年节间会给树烧香烧纸。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对着树许下了一生的愿望。秘密地在树下种下了理想,我发现,理想就像种子,会在春天里发芽。但好像总是长不高,长不大,长着长着就被动物啃掉了,旁边还留着一串蹄印。

我在树下生活了十多年,听到了树的全部声音。树也听到了我家全部的声音,我在半夜的梦话里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不知道它会不会为我保守秘密?尽管我知道树的很多秘密,可从来没有说过树的事。很多年前,有一个女人吊在树上,风摇摆着她的身体。活着的人发出了一声声叹息,风经常会驱逐那渐渐变得虚弱的叹息,在风的驱赶中,那声叹息渐渐地消息在了村子里,无声无息的。

女人就埋在树下,没有立碑。奶奶认识那个女人,也见过那个扛着铁锹的男人。她是男人用土把坑填平的,然后丢起了一个小土包。

奇怪的是第二年春天,樗树没有长出新的叶子。村子里的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只知道春天来得太迟。

奶奶在县城生活了十五年,目睹了许多村子里的生生死死。村子里的牛瘦得没了力气耕田,没人为它找到一条生路。牛死在了春天,尸骨腐烂在荒野上。

另一个春天,奶奶像是看见了自己的死。她想回去看看坟地,父亲用无助的眼神看着她说:“现在政府提倡火葬,你选的那个坟地坍塌了。”奶奶顿时感觉屋子全黑了,想喊,没有喊出来。恍惚着,想着自己好些年没有回村子了。“村子里没几户人家了吧!”“一户都没有了。”父亲说。“大家都在赶着走,村子里哪还会有人。”奶奶这才意识到,是该回去了。她像是看到了空荡荡的村子,刮风了,樗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天空也是干干净净的,见不着一点飘飞的东西。突然,村子里就只剩下一棵树,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我以为,她是奶奶。当我仔细朝前看的时候,我看见爷爷在巷子里抽烟,看见瞎子又来我家了。母亲坐在火炉前纳鞋底,桌子上堆满了碗,人都没有散,我和姐姐坐在左边,弟弟坐在右边,还有萍妹,红妹,花妹坐在中间,素妹戴着一个小帽子,一张红得像苹果的小脸蛋,愣愣地在想着事情,突然昂起头,笑着和我说,“大哥,我也想爬树,爬到最高的地方。”

奶奶去世后,我把奶奶送回了村子里。我听见村子里发出嗷嗷的声音,朝着这边跑来。我没有听过龙宝和凤宝的声音,只有我知道,他们还活在村子里,还活在那段时光里,奶奶还会陪着他们一直活下去。

尽管村子里没有了人,可樗树还在,樗树还是原来的样子,樗树朝着的方向,那是一条往返的路。站在樗树的方向,能眺望到晚归牛羊的孩子,能看到整个人生世界,能看到一些牲口,能看到一片叶子落下了谁的一生,一粒尘土飘起了谁的一世。

“你闭着眼睛走吧!”我爷爷比奶奶后去世两年。奶奶去世时,他站在棺材前,给奶奶点油烛,还是两支。白色的。

奶奶晚年犯病,半夜常常被噩梦缠身,闹得爷爷整夜不得安眠。他给奶奶点蜡烛,和她说上师范路上的事。“咱们的处境多难,盘缠我都没有花,走了七天七夜才到,把钱省着寄给你,知道你一个人在家难。”“你不是说,那是学校给你发的补贴吗?不,你说是奖学金,原来都是你节省下来的。真是个傻子。”奶奶说着。这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说起来就像是在昨天,他们都记忆犹新,怎么会忘记呢!奶奶说:“不许你走在我的前面,我怕黑。”爷爷没有说话。“你听到没有?”“哎。”奶奶在县城租住在一个黑房子里,只要一下雨,屋子里一下就黑到心里了。

院子外有一棵树,不知道叫啥名字的。奶奶每天在院子里走,走几步就在树上摸一下,十几年树皮被她摸得光光的。树就成了奶奶一个人的,没有树她在县城活不下去。在她的心里,走不出那棵树,在黑暗中她摸到另一些东西时,她一直觉得那就是村子里的樗树,那个十分熟悉的村子就长在树里,树里还隐藏着村子的另一种存在的生活。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在奶奶的世界里还隐藏着一段极黑的生活。父亲出生后的几年,奶奶还丢掉过两个孩子,一个叫龙宝,还有一个叫凤宝。两个孩子都是夜里丢掉的。龙宝下河游泳回来,高烧不退,连烧了几日几夜,爷爷那时在县里学习,奶奶一个人在家,请来村医吃了几天的药,在昏暗的夜里停止了呼吸。

凤宝是去找铃铛草,被黑夜吞噬的。有人说,凤宝是被虎豹吃了。找遍了村子,也未见着半点血迹。肯定是被人偷走了。

两个孩子的消失,在奶奶的心里布下沉重的阴影,她感觉村子里的夜晚黑得很快,感觉一股黑直灌进她的肠胃。

爷爷以为奶奶离开了村子,就会把以前的生活遗忘干净的,可是她怎么也忘记不了。她感觉孩子就活在她的梦中,还抱在怀里喂奶。还在教他们走路,先出右脚,再出左脚。

又有人想砍樗树,父亲还在阻止。说这回一定得砍掉,要从树下修条路。“村子里早没人了,修条路干啥?”父亲问。“清明节回来总方便吧,又不要自家出钱,上面有到村的项目。”村主任说。“这树是我们家的,说不砍就是不能砍。”父亲还在阻止。

一日,来了好多人。砍树的声音把村民都招回来了。母亲抱着樗树流着眼泪。“留下来吧!让它活在村子里。”村民们也开始说话了。

“不砍树可以,得把根砍掉,把树枝砍掉。”村主任说。碗口大的树根露在外面,修路车肯定过不去,砍掉了树根,不把树枝砍掉,风一吹就会倒下来。树没有了根和枝,不就像一个没有力气的人?总共是九个人,拿着锯子围樗树。村民们不说话地呆坐着,一窝老鼠躲在树洞里,听见锯声像蚂蚁一样跑出来,鸟吃剩的草籽从树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只还未来得及逃离的黑鼠,两眼茫茫地朝地面看着。

树开始震动起来,不听地朝下面落土。一伙人围坐在树下,想看那只黑鼠如何逃跑。黑鼠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干上,它扭着头,无力地对抗着,突然有了精神,摇晃地站起来,朝着那伙人纵深跃去。一人的耳朵撕扯了一道口子,紧接着树上响起了嘎嘎的声音。我附下身子朝上望,看见暗处有一些东西隐隐蠕动着。

我听见了父亲的叹息声。樗树已经上年纪了,死一阵子活一阵子,树的躯干干裂着几条缝。它对生死已经无所谓了。它已经有足够的根,足够的树枝,尽管砍得只剩下两三个。它不再指点什么了,它指向的路多少年没有人走了。

我觉察到,村子里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畜生,鸟,人,树少一个我便能觉察出,我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再少了。田埂上的草垛,永远是干燥的。樗树底下的落叶,也是干燥的。

不时会有鸟从头上飞过,飞累了,就落到樗树上喘口气。日子久了,便认识了所有飞来的鸟,记住了它们的模样。

在这个村子里,人可以走,樗树却不能倒下,那些黑鼠和鸟叫不能再没有了。

我奶奶没有见着樗树的下场,一棵无辜的树,为什么要一定要致它于死地呢?我感觉,树枝砍下来的瞬间,就像是一只手臂落在地上。我以为它会挣扎的,可不见半点动静。几只甲壳虫,挣扎了好一阵子,然后就没有动静了。我耐心地守候着一只甲壳虫的最后时光,在永无停息的生命喧哗中,我看到因为一棵树的悲剧而从此整片土地变得沉寂。

爷爷临走前,还隐约记得上辈人说过的话,樗树是从湖北老家移栽过来的。树在根就在。

村子里住满人的时候,村子里的老村长打算修一条路进村,可是要绕过樗树得花费不少的人力物力,最后修路的事情就搁了下来。那时,为修理的事情,全村的人争吵不休。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老村长最后采取公开投票决定,反对票比赞成票多了两票,樗树才保留了下来。这之后,再没有人提出修路的事情。

村子里住满人的时候,路没修成,现在没人住了,砍树修路让我不能理解。村里的人几乎全都搬离了村子,除了樗树外,村子里的记忆几乎消失得差不多了。

樗树的悲惨下场,让我许多夜晚睡不着。深夜里,我见着我家那条狗又回来了,围着樗树一圈一圈地转。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在一个漫长的夜里,我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

我曾经在一个深黑的夜晚,一个人走在村子里,月光明朗地照在樗树上。我坐在樗树下的根上,村子安静得要命。我见着一个偷米的贼,半屈着腿蜷在樗树兜。他的双手抱着头,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双腿不停地颤抖。

“别人偷米贼跑了?”喊话的是我父亲。

他要跑是谁也拦不住的,可他没有动,他已经几餐没有吃饭了,想跑腿脚也没有气力。

爷爷说,到油罐里去打一壶油,再量两筒米让我送去。

我很害怕,屏住呼吸好几分钟,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感觉一股月光落在我的身上,像是被水浇过特别的冷。我故意绕到他的后面,把油和米放在地上。这个事情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没有人再提起偷米贼的事情。

贼是谁,奶奶当然知道,父亲也知道。奶奶总是说,干了错事的人,总得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我听见过村里的人议论我,我也干过天大的错事,把牛看丢了,牛可不能丢,它是全村人的共有财产,还得靠它耕田。要是谁家有一条牛,那就是富人,必然是腰里揣着钱的。可是这个错,让我暗自高兴着,我第一次见识了村人找牛的情形,我得意的是牛还是没有找回来。可是,谁也不知道,牛就卧在樗树的脚下,就连灯都没有照见。第二天,牛就在树下吃草。村民都以为,是那个偷米贼动了良心,把偷走的牛又送了回来。我知道,牛的失踪,真的与他无关。

其实,村子里不管有没有住人,大家都想有一条好走的路,从集镇到村部足足有三十公里,走路得花几个小时,挑担东西的时间就更久了。村子里不好修路,路不樗树就只能修到我家门口,离村部还有几公里远,村部才是村子的中心,村子里虽然没有什么人,可村部还长年累月开着门,还有三个干部,一个书记,一个主任,还有一个妇女干部。开始是有五个人的,另外两个嫌工资太低,干脆去沿海打工去了,一年的工资能抵得上村子里的四五年。

樗树的命运好像无形中被一种东西主宰着,主宰着白天也主宰着黑夜。它所站立的位置,几十年都是它的领土,可时间慢慢地改变村子时,也在潜移默化着它的命运。

不管怎么说,樗树是我生命里最靓丽的风景。它立在时空里的时候,也就立在人的心里。那个时空看似是一个片段,实际上它却是永恒的。别看它特别的渺小,存在的意义却是巨大的。

在樗树下的那些日子,是不会白活的。我的理想还会跟着树一起长高,节节朝着天上攀。

原来我一直以为,如果一个人伴着一棵树过完一辈子,这个人就能从没明没黑的荒野中寻找到粮食,就能在心中养育一片野果,不会在乎秋天里收获多少果实。其实,人的心才是最大的荒地,很少有人会用一辈去种好它,只有樗树,即便是你撂荒了多年,还会朝着地面抖落尘土,种上人们想过的生活。

很多时候,人们总是把撂荒看得过于平常,认为在哪里都是安顿,往往凭着一个念头,就会朝着一个方向奔走,一走几天,几个黄昏都不回来。长的时间,两年都不会有消息。还有些人,就这样留在了别处。这些人,太小看了村子。事实上,一些小事,就能够磨掉人的一辈子,一片叶子也能盖住人的一生。如果连抬头看一眼树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地想念一个人。

一棵树在根伸向了大地,根在无穷无尽地生长。它就活在地下,虽然要黑暗的,可那是一个宁静的世界。地面上的树杆,没有再朝天上长,被人间的环境约束了自由,可树是光明磊落的。树依然还是树,它即便是没有名字,它还是树,还能长成自己想要的高度和自己喜欢的样子。

樗树它就在我家房后,一直活在那。我把钥匙藏樗树上,在门上做了记号,走出很远的时候,内心就会很不踏实,我会惦记着那把钥匙所放的地方,等待着遥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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