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思狗知道。狗不会说话,但会判断人的走向。现在,我能够做的事情就是慢慢回忆。在我的记忆中回到锅庄,努力地回想这个村庄的声音。
从我出生的那天开始,奶奶把瓷碗砸烂在天井的台阶上。我顿时嚎啕大哭。这是我来到人间的第一个声音,我生下来时没有呼吸,是这个炸雷般的声音把我惊醒。在我成长的日子里,奶奶说,黎明的鸡叫声能传到星星那里,牛唛声能碰到天上的白云。从此,我的生命被整个村庄的声音包裹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回荡,远远的,就像是一个悠远而慢长的梦。
我每天细细地品着声音里的味道,有时还会吸收着新的浑浊的声音。当我写到爷爷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村庄的故事该结束了。爷爷已经离开了。
我时常梦想着回到村庄里去,回到我的小伙伴中,和他们一起跳绳,追赶蜻蜓。不是走从前的茅草路,是从水泥路上狂奔而至。然后在村庄里放风筝,风筝飞到了太阳上。
如有可能重新在老宅基地上盖几间泥土的房子,盖两层,和城市里的房子一样也做个阳台,猫喜欢卧在阳台上晒太阳。和着阳光看书或者练习书法,风一吹墨汁就干了。山里的阳光更暖,树叶更绿,水也更清,悠长的几乎听不见遥远的呼唤。
我回到村庄时,母亲蹲在灶台前,侧着头朝灶内吹气,一点点火光被她口里的气吹得光亮。火焰在灶膛里烧得焰,锅里的水很快就翻着浪花。母亲的眼角布满血丝,额前的头发蜷缩着。她已娴熟地掌握了吹火的技巧,但火苗也难免袭击式地喷出来。
灶台侧堆满了干枯的柴火,老鼠洞就藏在堆满柴火的角落里。柴火一般是烧不完的,烧得吃多时就得添加。垫在底下的一般是柴兜,等到除夕夜整个搬进火炉。老鼠洞常年掩埋着。翻开柴兜会有一股难闻的味道,粪味,烂薯味。
傍晚时分,村庄到处都是喊鸡,喊狗的声音。动物占据了村庄的一半,在这里它们可以四处奔跑。鸡狗都认识主人,了解主人的内心。
那年秋天,镇干部就像春风吹进了村里。坐在老大队部的地场,村民们围着听他们讲政策。“移民,不移民是没有出路的。”在锅庄蜗居那么多年,村民的日子苦得难熬。移民是一束从山外照进村子的暖阳,年轻的村民好说,可那些年老的听不进去,他们舍不得这块相依为命的土地。就算土地再贫瘠,他们都不愿离开。“时代在这里生活了上百年,这才是我们的家。”是的,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过太多的故事,那些故事构成了乡村文明。
一年后村庄里的人还是移走了,整体搬到了繁华的县城里。谁不向往美好的生活呢?老人的思想工作不是镇干部做通的,是他的子孙们。村庄变成了一个空壳,移民政策有规定,搬迁后将宅基地还耕地。于是村庄里除了寺庙,
陆陆续续会有人像走亲戚般回来。他们会站在老屋前,感叹过往的生活。也会站在村庄的某个角落,由衷地抹眼泪。
我现在看清村庄的往日了,就像是一个失去光明的人。我发现我的眼力有限,很难透视村庄的内心。可是谁还需要一个盲人呢?我听够了这个村庄的声音,也可以不听了。我想,我是否可以改变一种方式,用鼻子闻,用手摸,用嘴去尝。村庄是不会拒绝我的方式,我会用心把它的点滴刻在薄纸上。
我得感谢我的村庄,它给了我家几亩地,月亮丘挂在峭壁上,又像是柳条儿。虽然不能脱贫,但在很长的时间里养活了我们一大家人。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我的爷爷和奶奶,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们兄弟姐妹。一代人一代人的汗水浇灌着土地,但土地还是不见肥沃。种的植物也是选择性的,除了麦子就是种红薯。麦子和红薯都可以做很多好吃的。每年的麦子收成较小,只够吃上几碗面条,或者几碗麦子巴。每年的春天气候都不一样,有些时候麦子种下去,麦苗能够顺利长出来,有些要闷上好一阵子,生长得非常慢,还有些稀稀疏疏的。红薯却不一样,不会因为季节的反常影响生长,薯藤只要埋在土里就会长果实。所以村民们都会选择这种命贱的植物,这样不用担心口粮。
我离开村庄后那几亩地就空着,长满了层层叠叠的茅草。那些耗不尽精力挖地洞的山鼠全部挪到了地下,它们在地面上真的是太孤独了。
村人会因为离开改变信仰吗?实际上村庄的人陆续离开,不完全是整村移民。在此之前,村里的人陆续都在离开村庄,最早的时候是外出打工,在沿海的地方赚了钱,回来在县城买了房子。后来有些孩子读书改变了命运,毕业后分配到了更大的地方。这些人也都不愿意再回村庄,他们在外面的生活比村里好。
现在想来,发生在村庄里的过往事情。都是因生活条件太差造成的。邻居家的大黄狗老往我家跑,站在门口伸着舌头朝屋内张望。主人不同意狗是不会跑进屋来的,那些日子没有剩饭剩菜,我们吃什么,母亲总会给狗倒半碗饭。狗不会经常来,每次来要么是邻居不在家,要么是没有狗的口粮。想想,狗是多么的善解人意。
夜半狗吠声响起。像是月亮在叫,声音悠远飘忽。我放学后玩得忘记了回家的时间,黄昏时狗站在山沟对面叫我。我喜欢看狗摇尾巴,奔跑着朝我跑来。我有自己的小路,比狗还跑得快。慢慢地狗声丢失在村庄里,在村庄里再也听不见狗的声音。
我后来想想锅庄这个地方是不适合居住的。乌鸦特别多,经常会听见哇哇的叫声。声音像是带尖刺的铁丝网包围着村庄,在空气中来回撕扯,一层层密布。那次村庄里意外死了两个人,年龄都不大,警察进村抓捕犯罪嫌疑人时,警笛声呜呜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奇怪的是乌鸦漫天飞舞着,叫声覆盖了警笛声。可悲的是犯罪嫌疑人在乌鸦的叫声中,借机逃得无影无踪。
在这之前还有些声音惊动过村庄,一辆破拖拉机开进村庄时,“突突突”的声音吓得鸡鸭满天飞。一股难闻的柴油味散布在空气中,很长时间都不见散去。
村路是老百姓用锄头挖出来的,可以勉强通行一辆拖拉机。路上的山石随时会滑落,砸在车轮上叮咚响。那年秋天,拖拉机进村装了一满斗麦子。开到村口坏了,几日后,除了底盘和机器壳能拆的都被人拆光了。后来就连拿不动的也被铁匠铺分割成几段,变成了镰刀、锅铲子和虎头。还有一些被打成了铁棒,门前的桥就是用帖棒焊起来铺板的。再过些年在上面重新铺上水泥,桥梁变得非常的结实牢靠。
村庄里来汽车的时候,狗已经不再看热闹了。汽车的声音很小,发动机的声音轻一声,小一声,小的时候好像没气了。山路铺上水泥还是不好走,路太狭小,急转弯特别的多,每过一个拐弯车内的人都会碰到一起。还会让人担心,车会不会掉下旁边的悬崖。很多时候在半路会杀出程咬金来,车遇到车就找不到掉头的地方,仅倒车就得花半天时间,换上生手倒车会成大问题。还有些车坏在半路,连拖车也进不去。得请个师傅来现场,师傅不愿来就得被人解体。
夜晚是黑得没有尽头的,但也是清爽的。几个村民围坐在一块,聊着一些睡梦里的话题。声音黑黑的,人也是黑黑的。
还有一个夜晚,房檐的泥土沙沙地落在窗台的茶碗上。随即是各种像爆炸的巨大轮胎的叫声,从村庄的上空辗压而过。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慢慢地,我发现村庄变了。人也变了,我以为埋藏在人内心深处的善念是不会变的。善念与村庄附近的森林贴得很近,刮风时林子里的花香忽忽悠悠地飘散得变了形,它随时会被风唤醒。
村庄底下还会有村庄吗?我一直怀疑。翻阅史料村庄的历史仅此一百余年,但我不相信,我以为在更久远的时候地底下还埋着另外一个村庄。
奶奶比爷爷早去两年。她去世时只有母亲在身边,她拉着母亲的手说:“一定要送我回去。”
爷爷去世前,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的耳朵还正常。能听进去声音,包括他拒听的。我单膝跪在床前,还想听他说点什么。他伸过手来拉着我的手,怎么也不愿意松开。他的手冰凉的刺骨,没有了任何气力。我想起了三十年前,他拉着我的手时的感觉。走在山路,我脚下一滑,他又把我提起来,始终没有滑倒。
人都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别后就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离别前却示意我一定要回到村庄。是不是人回去后,就意味着一切都回去了呢?他是我亲眼目睹死去的第一个人,我以为一个人对死亡会产生恐惧,他却死得十分安详。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头脑里储存着多少声音,那些声音是什么形状和颜色的。我想把听到的全部说出来,但还有很多是没有听见的。但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听得见,他们的耳朵比我的灵敏。如果我是一个聋子,那一定还会有很多的声音没有描绘出来。还有吗?声音能否唤醒我的耳朵呢?在没离开村庄前,我的耳朵特别的灵敏。就连阴沟里连续不断的妨碍声,隐约响起的碎丝乱飞声都能够听清楚。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耳朵渐渐失去了知觉。
我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倾听,突然从硬质的泥墙里响起狗叫,像从很远的地方,狗叫着跑来,越跑越近。
也许在村庄的地下,还会有很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