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牙。自从爷爷离世后,在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喊我的乳名。我比童年时,更想有个爷爷。像小时候那样,寒冬的夜晚,蹲在他的膝盖前,烤着炉火,听他讲《三国》《水浒》。现在呢?仿佛风把整个村庄的灯都吹灭了,爷爷和村庄都睡着了。
我居住的村庄——赣北的罗家窝村。我的祖辈在这里创造了奇迹。他们就像是个铁钻,进入大地坚硬的内部,从深埋的黄土里取出水来。把从北而来的风叫停在零乱房屋的柱梁上,然后绕过柱梁朝着南方跑去。
树会随风摇摆,像是在做一场游戏。树杈上的鸟窝,安稳着哩,怎么摇,就是摇不下来。风把村庄的天空吹得干干净净。地面上到处是叶子,母亲在菜园里忙碌着,每个季节做的事情都不一样。
村庄里的草木不需要修剪,它们想怎么长就怎么长,长成自己喜欢的姿势。其实它们本应是自由的,在自然里就应该有自己的模样。从幼小长大,然后慢慢老去。老去后,在旁边又重新长出一棵来。
站在村庄的黑夜里,仰望月亮和星星,天空格外的亮。满天繁星像是在交头接耳,说着它们的语言,讲着它们的故事。有些老人睡不着,半夜坐在地场上,端着烟枪默默地吸着旱烟,烟屎从烟斗里抖落出来,像个火球在地上翻滚。
村子里的植物和动物都很传神,植物的草籽是风传播的,动物是孩子的声音喊回来的。土地上的事情,不需要播种,它会自然生长。
在孩子们的眼里,村庄也在不停地生长。他们奔跑着,嬉闹着,白天头上顶着白云,夜晚顶着星星。故事从大人的嘴里,传神般侵入孩子们的心田。
在漫长的年岁里。祖辈们就像个租赁者,背着时光的土地种菜,圈鸡,养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村庄打理得分外清明。然后慢慢地在村庄里与熟识的人,相识的动物和草木,和谐地处着安静过完一生。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眼睛是温暖的,她看着我们的时候,总是带着慈祥的善意。那种善意,一直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
母亲常说,草木有情,尘土有灵。村庄里发生的事情,万物都会相互记忆。比如,爷爷走路的姿势,路旁的草,会记得他的样子。会从脚步声中,判断出喜怒哀乐来。
我时常会产生奇妙的想象,那些想象最终都没法抵达。那个地方语言和心灵都没法抵达,估计能抵达的只有那些梦不成梦的灵魂片段。它很平和,在某个特定的空间里荡漾着。我想,一个一生没有见过世界的人,她会对世界有着怎样的好奇。
我的外婆一辈子没有见过阳光,没有看过孩子们的脸,她生来就见不着光明,世界在她的思维里没有任何颜色。但她的听觉非常灵敏,能听清楚万物的声音。在村子里穿行时,有她行走的方向。东家在哪?西家在哪?她的心里一清二楚。她没有见过自己,也没有见过别人,想象不出人的样子。她以为世界就是黑的,一片无际的黑。她习惯用耳朵来感触事物,四季在她的心里分明,春天的温暖,冬天的寒冷,她只要伸一伸手就知道。雪落在她的掌心,她问我,什么是雪,我说雪是白色的,像天上的白云,像地里的棉絮。她的嘴角上挂着微笑,这个问题问了几十年,白色是什么样子,她至今都没有见过。在她的脑海深处,只有一个颜色。在漫长的黑里,她在自己的心里重建了一座村庄,在村庄里有鲜活的颜色和理想。
春天来的时候,花香会在村子里飘来飘去,从东头飘到西头,又从西头飘到东头。嗯,立春了。燕子从高处飞来,影子一直在地上替它寻找脚印。该是去栽禾了,父亲说,然后扛着弯弓的犁,赶着黄牛朝着田野走去,牛铃在风中叮咚地响着。
狗是村庄的灵物。夜晚偶有狗吠,狗熟悉村庄的每个角落,每个人。它厚实的性格注定了与村庄相伴的命运,村庄伴着狗的呼噜声生长。在某处密不透风的草莽中,狗和先人说着话,聊着过往的点滴。狗的叫声,也会惊跑野外偷情的少妇。少女嘛,如果你要娶她,就要保护她,让她留到新婚那夜。每一朵花都有它开放的仪式,女人这种花,一旦你把它打开,让她开放,从此就再也合不上了。
村庄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有自己的事情,除了白天耕地,晚上都沉寂在男欢女爱的情事里。在他们看来,人活着只有两件事是重要的,一是过好白天的日子,二是过好晚上的生活。都几更了。床头的蜘蛛网上的蜘蛛安稳地做着梦,床上的男人和女人还在做着房事。
我喜欢有意无意与蜘蛛游戏,把飞蛾抓来朝蜘蛛网上扔,刚碰到网蜘蛛就像火箭般飞奔而来,用尾部的丝将飞蛾瞬间淹没。
从巷子里穿过,会闻到牛屎的味道。无论是什么味道,村民都能辨别出来。空气里,除了屎味,别的味道是闻不见的。因为太静,只要村庄里有一丁点声音就会凸显。壁虎在墙沿上爬行,蝙蝠钻进瓦缝,这些声音都会很清晰。
村庄的命运和人的命运是一样的。村庄养活了我们,最终自己却已衰败。
但是,无论怎么衰败。村庄依然还有使命,爷爷临终前,憋着最后一口气,从县城回到边远的山村。他像是在完成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用他一生里,最后的一丁点气力去完成。
昨天晚上,我母亲接到村民组长的电话,说这个月老屋就要拆了。罗家窝村整村移民是上面的政策,移民后这里的房屋就得全部拆除。之前村民和政府签订了协议的,还缴纳了违约金。这是老屋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
我非常怜惜这里的事物。我家祖籍湖北通山南林桥。爷爷在世时,曾翻着蜡黄的家谱数过日子,总共是九代,已在村子里居住了150余年。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个原本有几百人的村庄,如今已成空壳,几栋破旧的黄泥土墙立在山野间,墙根上长满了茅草。少数的院子里还住着老人,今年走一个,明年走一个,到后来全都走光了。偶尔会有人回来,打开生锈的锁,在屋内走上一圈,吹掉身上黏的蜘蛛网,重新把门锁上,又得过好些日子才能回来。
我的祖辈顽强地把房屋建在峭壁的石坑上,把族谱和家教供奉在正厅堂,一代代人,守着家族的兴旺,也守着过往的门墩。
组长电话里说的房屋,包括一间厕所,总共是五间。这是我儿时成长的摇篮,房屋里的靓丽风景。
老屋墙壁黑得发亮,墙根是鼠的道场。我们四姊妹都是在厅房出生的,这是一间靠在石坑筑起来的土屋。三堵墙,一个板门。其中一堵墙立在石坑边沿,朝外有些许倾斜。我曾担心会倒下去,可墙体历经百年依然坚挺。石坑是祖辈用硕大的石头堆砌起来的,一块足有三百公斤的重量。那时的人气力大,两个人可以轻松抬起来,又轻松地放下。石坑有一百多米长,五米多高。我们幼小的时候,站在石坑上朝下张望,想跳,还是立住了脚跟。几个弟妹在坑边采野花,不小心掉下去,幸运没有大碍。
我喜欢这间厅房。门窗上雕刻的花纹,就像是村庄的景致。多少次午夜梦回,我努力用艺术的力量,在保护这间厅房,这栋残缺不全的老屋。我想留住这个破旧的故乡的村庄的老屋。
如果可以,我愿意租赁村庄,收购那些即将拆除的老屋。给每栋房子安上一个好听的名字,可以作为作家或者画家的工作室。旁边的牛圈、羊圈、鸡圈都可以留着,甚至把远去天堂的狗也唤回来,见着主人时它会摇摆着尾巴。这是多么的理想和温馨的事情,可是谁愿意来这个荒芜的村庄,认领一份祖先们过旧了的生活呢?
我家门前的几棵树,除了两棵是先人栽种的,其它的都是我七八岁时移栽的。现在早已枝繁叶茂,它们在村庄里自由生长,想长成啥样就啥样。树上,经常会有成群的鸟雀飞来。它们像是游人带来的,和陌生的树说着话。
听说要拆除这些老屋,外面来了几伙人。一下子冷清的村庄热闹了起来,有收购破铜烂铁的,有收购屋面上的木料的,有收购房屋周围的杉树的。谁也不知道,在那空荡黑漆的屋内,依旧弥留着温暖的中国乡村文化。
一个对村庄不熟悉的人,是不会对它有情感的。更不会知晓,在地底下埋藏着的声音。
我叮嘱母亲,房子拆除后,树一定不能砍。
我想把树隐藏起来,为我一个人生长。我希望树兜里的那条大蛇还能出来,显摆下威风,也许树就不那么容易被砍去。我和村民们说,那条蛇成精了的,多次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这个村庄里的东西不多了,也许移民是一件好事情。填出更多的自由空间给树、野动物生存。也许在几棵孤零零的树上,鸟儿从一棵飞到另一棵,累了,自由地落到地面喘口气。
那些撂荒的旱田坡地,永久的属性是耕地。那些狭窄的耕地,种上麦子会有好收成。在那个漫长的年岁里,它有着金灿灿的历史。它告诉我们,每一寸土地都有它独特的生命价值。传统的牛拉犁、手撒种、镰刀收割的生产方式已经过去。有人偶然会圈一块旱田放牛,这些牛不懂得种田,吃肥后直接拉去了屠宰场,牛肉是城里乡间土菜馆的美食。
村庄的命运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生死相系。他们是村庄的鼻子、嘴和眼睛,村庄想到什么,能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土地上的事情,随着村庄里的人逐渐离开,深埋进了无尽的白天黑夜里。即便是会醒来,那也会是漫长的年岁。
夜晚,我在毛毛月光的照耀下,回到了村子,去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告别。走在那个堆砌着凌乱泥土的场地上,像是踩在先人的肩膀上,有着软绵绵的弹性。我在黑夜里触摸着那个门,手伸过去还想把门打开,还想看见开门时奶奶朝我微笑,“木牙,你回来了?”“奶奶,我回来了。”还想看着爷爷坐在巷子的石头上抽烟,烟雾弥漫在巷子里久久不散。还想品一品他的酒杯,吃几粒花生米,味道从口里一直香到心窝。
可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老屋已经拆除了,我睡过的那间木屋,变得无限遥远而空寂。半截伤痕累累的墙,立在漫长的黑夜深处。
我想,也许再过多少年后,这些被村人扔掉的村庄,又会被人重新捡回来。田野大地到处生长着野菜,山间小道旁开着各式各样的花朵。画家们立在文化的苍苍土地上,用画笔延续着古老的生命。
离开村庄时,我听见山与河流用他宽大的嘴,不停地叫喊着。它想把那些走远了的人喊回来,人们真的会回来吗?我仿佛看见那头我熟悉的狗蹲在高处,头朝着月亮汪汪地叫。它在叫什么呢?它的声音悠长而干净。满天繁星,它们都是村庄的眼睛。
我突然感觉,村庄里的人谁都没有走。爷爷奶奶还活在天空的星星上,死亡找不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