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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林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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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我时常怀疑,锅庄不是个好地方。满山遍野都是苦竹,苦竹的用途很小的,因为太小基本上派不上用场。庆幸的是几场大雪过后,苦竹还能抬起头来。

我一直以为徐晓琪的死与苦竹有关。我很小的时候经常与他在一起玩。他父亲叫徐世林,与我同辈分,我叫他世林哥。徐晓琪长我十多岁,我与大人一样直呼其名。这点不光是在锅庄,全国各地都是按辈分来称呼的。在锅庄,数晓琪的辈分最小,可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

世林哥其实是一个善心人,在锅庄人们都知道他不仅老实本分,还做了不少善事。邻居家的鸡丢了,牛挣断拴绳跑了,他都热心帮着去找。一些人家,要办什么红白喜宴他都是主动帮忙。锅庄一直流传着这样的口头禅:好人是有好报的。我就想不通,世林哥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没好报。

世林哥在世的时候,我家就很少与他来往。他人瘦得像只猴子,好像只要风一吹就会像芦苇一样歪倒。最主要的是他有个咳病,一天到晚咳个不停。让人真有几分后怕。父亲怕他这种病传染,家里就算有事需要帮忙也会瞒着他。母亲说,要是让他知道肯定会主动来的。所以我家做事总是偷偷摸摸的,生怕世林哥来帮忙。

有些时候,世林哥也会主动来我家玩。他来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接近黄昏的时候,见咳声他已经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我们家是及不热情的,泡碗茶用两号杯子。给他泡过的茶杯,母亲总要用开水泡。生怕他喝过的茶杯上会留着病毒。他微弱地讲着一些自己的事情,父亲冷冷地塔上几句。有时他会好奇地问上几个问题,父亲从来都没有回答过。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们都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就像是风一样。他走路的脚步很轻,我们怎么也听不到。只有听到在对门路上传来的咳嗽声,才知道他已经走远了。父亲这才大声地说上几句,你得多吃点药,不吃药这咳病会要你命的。世林哥听见父亲喊话会停下来,站在那里望着父亲。随后又低着头,慢慢地朝前走。

后来发生的事情,印证了父亲这句诅咒。世林哥的死还真与他的咳病有关。他这咳病是天生的。年轻时候咳的次数没有现在这么频繁,现在是隔三岔五就会咳。尤其是冬天,咳起来没完没了。夜半里,他的咳嗽声在锅庄的上空盘旋着,找不着点。

庆幸的是世林哥有个好老婆,叫金莲。金莲会夜半起来帮他盖被子,煎药,浓烈的药味会把人从睡梦中熏醒。

我们都叫她金莲嫂。金莲嫂做事非常卖力,在家做女人,在外做男人。那几年世林哥的病是一年比一年重,可真是苦了金莲嫂。本来我们都以为她会改嫁的,她没有这么做。她说,既然嫁给世林哥,一切都得听天由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金莲嫂这么说也不无道理,要是她离开了这个家不仅可怜孩子,世林哥也没有了生活的希望。金莲嫂是个好人,她不是潘金莲。

本来这样的两个好人不该是短命鬼,不是说好人一定有好报的么?世林哥天生的命,可金莲嫂呢?

那天晴朗,碧空无云。对门的大屋突然传来啼哭声。是金莲嫂的声音。母亲说,不好,世林可能出事了。

父亲正劈柴,差点劈到脚趾。丢下虎头与母亲火速往对门跑去,我也跟在身后跑着去看热闹。

世林哥还活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父亲扑上去抓着世林哥的手。脸上的肌肉紧锁着眉头,泪水在眼眶里转。我有些吃惊,父亲不是说不能接近他吗?看着父亲那攥紧的手,我有些费解。世林哥喘着粗气对父亲说了一句让父亲悔恨终生的话,叔,我一辈子的遗憾就是没有帮过你家。父亲眼圈里的泪水倾泻下来,傻孩子,是叔叔没有帮到你啊。看着父亲那一本正经叫着孩子的样子,我又觉得滑腻可笑。父亲比世林哥还小,却还要叫他孩子。世林哥死得很意外,本以为他会还有些日子的,本以为会选择一个雪天。母亲说苦命的人都是死在雪天的,他的咳病雪天会更严重。没想到会是艳阳高照的暖春,河岸的柳条儿正长得嫩绿。也许是老天爷给他最后的一点照顾吧!

世林哥去世后,金莲嫂没有因为少了人口而活得轻松。相反是神情恍惚,一天不如一天了。大家都知道她内心痛苦,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那阵子也是天不逢时,都说锅庄是要变天了。大旱几乎是让锅庄颗粒无收,好多人家都揭不开锅。金莲没有劳力,生活举步维艰。我家借过几筒米给她,还借过几两油。金莲嫂是个脾气倔的人,是见晓琪满脸水痘才碍着面子来借的。

晓琪成了金莲嫂活下去的希望。她和我母亲来往密切,和我母亲掏过心里话,婶,等我晓琪大点的时候,我会去陪世林的,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在下面挺苦的。听着金莲说的这些话,母亲流下了酸楚的泪水。

晓琪十二岁那年,锅庄发了一场大火。苦竹一夜之间变得枯黄,满山的苍翠成了不堪入目的风景。

人们都传说是晓琪放的火,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你别瞎说,不要冤枉可怜人。母亲想打住父亲的话。父亲用眼神狠狠瞪了母亲一眼说,你知道个屁。起火的时候有人看见他从火点跑出来。母亲听父亲这么说,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金莲嫂气得几日没有出门,在屋内不停地叫骂着。你这天收的,怎么做这种事,只要你敢进家门我就打断你的腿。本来锅庄那些叼人还想去她家生事的,结果谁都没有去。这事就这么平息了下来,晓琪是吓得躲在村外的戏台下。

金莲的死我并不清楚,她死去几日后我才回到锅庄。金莲死时我正在锅庄外的中学上学,回到锅庄经过那坐石桥时才发现路旁多了一座坟。坟头上插着几朵白花。没立碑记。她的死就像是那几朵白花,苍白得看不见任何颜色。

许多年后,我得到确凿的消息。那把火跟晓琪没有半点关联,放火者自己承认的。

世林哥和金莲嫂走后,安静了好一阵子。晓琪一直在忙着做件事情,想方设法盖房子。

锅庄至少有十年没人盖新房吧!连饭都吃不饱,谁家还有钱盖房呢?

我父亲多次劝导过晓琪,说你才十八岁,根本没有能力做房子,再等等吧,或者等有点积蓄也不迟。

晓琪哪里听得进去,他说要是没有房子,哪家的姑娘愿意跟他过。他说的是实话。一栋泥土筑成的房子整整做了一年,就像是乌鸦筑巢一样,简简单单的。但是他挺高兴的,靠自己有了新房子住。锅庄的好些人也都还住在破破烂烂的草堂里,都挺羡慕他的。

半年后,我听见晓琪病重的消息。那时他躺在病床上,整个房间都变得阴森潮湿。身体比平常肥胖了许多,皮肤透着光亮。

父亲经常去看望他,劝导他卖房去看病。命都没有了,留着房子有啥用?晓琪没有意识到,这病会要了他的命。他性格倔强,说就算是死也不卖。人活着都是为了一个意愿,这个意愿是人身体内的决定。

晓琪的死在意料之中。父亲说,这孩子重走了世林的路。这是天意,谁也无法违背。

晓琪死的前天,他拉着父亲的手说。“叔公,我想卖房子。”父亲点着头,又摇着头。在这前一天,父亲还劝他卖房。可村里谁又有空余的钱来买房呢?再说就算是卖了,也没有办法挽救他的生命。

晓琪去世的时候在冬季,是父亲出戏回来的黄昏。父亲坐在门墩上抽着旱烟,不停地试着眼角的泪水。他死得没有一点声响,辈分大的人是不用哭的。

第二年春天,锅庄到处是生机。苦竹葱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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