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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林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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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老人

丢失生活意味着背叛。

我们拥有痛苦和欢乐。疼痛的时候有种撕裂感,欢乐时舒畅亲切。旧时的东西给我刻骨铭心,再次返回时像是在昨天。昨天是时间长廊上的一个端点,一个视界,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把今天移向未来的,有如长长的流水和绵绵的青山。村庄是怎样被风吹跑的?那棵树是怎样被风吹断的?我断然没有了印象。鲜活亮丽的小巷延伸到大街,濡染楼房的檐瓦被风扯碎,继而是尖锐的阳光包容它的灵魂。

我寻找那神秘的通道。在记忆的深处,挽回生命的衰颓。后来的日子,便是为了捍卫而战。

记得前些年我奶奶去世,在村里办丧事,村里蠕动着好些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就像蚂蚁搬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只要是在家里的人都会来。老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没有注意到。他蹒跚地走到灵堂前,在桌子上捻了几根香,朝着燃烧的蜡烛头伸去,香的末梢很快变得透红。他把燃烧着的香折回来,用嘴吹灭了火焰。然后站着作了三个揖,又把右腿跪下。父亲见状,跑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你都这把岁数了,不用跪了。他耳朵有些失灵,父亲又摇着手示意。他严肃地看着父亲,左腿随即跪了下来。拜完后,在门口那条空着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手紧紧地攒着撑手棍,眼睛盯着黑色的棺木,幽深幽深的,像是要把日子倒回到许多年前。

我奶奶在村里出生,村里长大,没有出嫁,她是村里的剩女。曾祖父有过三个儿子,都因疾病没能长大。按照传统习俗又不想断了香火,于是把出了年龄的奶奶留在家里招亲。那时村子里,十七八岁的姑娘都生了小孩。可奶奶不着急,一直等到爷爷上门招亲。

爷爷家的条件不好,又可谓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我爷爷和奶奶的祖上都是地主,后来经过洗礼一贫如洗。爷爷的六岁时,他母亲难产去世。批斗地主时期,父亲悬梁自尽。他是伴随着比自己大一岁的哥哥长大的,由于从小好学,后来入奉新国立师范学校念过高师。回乡后一直在私塾当先生,奶奶相中爷爷的知识,两人便有了爱情。

奶奶没有上过学堂,智力却非常了得。她能把乡村的事物,全部地自然张罗。甚至还能信开讲出深刻的故事,这些故事从理论上能领会哲理。

奶奶对村庄有着特殊感情,左邻右舍,村里村外,所有的人都与她相处得十分亲和。在村里说到她的名字,没有几个不知道的。太知名了,一个村妇,就这样在村民之间相传。哦,是她呀!奶奶就像个梦境印在村人的脑海里。

老人呢?他比奶奶长二十岁,一个长得像猴子般的瘦老头。骸骨像把闪闪发光的刀,岁月在他的额头上比纸还薄。

可他的骨头耐磨,有着钢材的硬度。年轻时在生产队当过队长。个头不大,力气十足。奶奶叫他兴叔。父亲叫他兴叔公。我喊他兴氏。兴是老人的名,老人姓徐,单名兴。从蜡黄的家谱的里页往外翻,还的确能寻到亲系的来龙去脉。在十二代的时候,老人的父亲和我奶奶的爷爷是嫡亲的兄弟。

不过,再往前翻,整个村庄也就两户人家,而且是亲兄弟。如此说来,村庄里住着的都是一家人。可时间久而久之,隔三四代就不走动了。可老人不这么认为,硬是固执着和村庄里的人往来。

奶奶在家时,老人会经常来玩。岁数比爷爷大,可还是客气地喊“夏老师”。那时爷爷在村小教书,写得一手好字,《三国》《水浒》都是顺背如流。爷爷叫他喊小名“卿”,说喊“夏老师”就欺生了,可他说啥也不听,“老师就是老师”。“今天听《三国》,昨天讲到周瑜火烧赤壁了……”

奶奶是六十周岁时离开村庄去县城居住的,按理来说这个岁数该是叶落归根的了,她怎么还会狠心离开村子呢?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一是奶奶患有内风湿关节炎,长期要到县中医院一名朱姓的医生处治疗。之前吃遍了全国各地医院的药,他对治疗内风湿关节炎的有好方。二是叔叔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平妹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几年前叔叔和婶婶突然离婚,随后叔叔出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婶婶与别人结了婚,平妹就丢给了奶奶抚养,奶奶想到县城照看。

奶奶是我们村最早进城的村民,离别时奶奶还和村里的“亲戚”说以后还会回来的。奶奶的意思是,等平妹考上了大学,自己不得动弹了就回来。那时,上屋的杰文叔公,对门的心正叔公,上山头的南崖叔公,下午的石崖叔公这些与奶奶同辈分的人都还健在,他们是与奶奶从小一起玩大的,听说奶奶要走,都很担心,担心她去了外面不习惯生活,担心她没有说话聊天的人。奶奶也是头一回进城,坐车晕车,一路颠簸一路吐到县城。

奶奶到县城后,的确受了不少苦。刚去时,租住在修水三中后面的破屋子里。三中位于修水县南城农民街的尽头,那时城南还没有开发,到处是低洼的山丘。那排砖头砌的破屋子,下雨会有水灌进来。每月的租金是五十元,小得只放得下一张床,在屋檐下炒菜,厕所是共公的。有个晚上起床上厕所,不小心把膝盖摔去了一大块肉。她忍着痛苦,没有感得委屈,说可以看看世界,离医院学校都近,随时可以去找医生,平妹放学回来吃饭也方便。本来学校里有食堂的,可她偏要让平妹回来吃,说学校里的饭菜没自己做的好。

奶奶在县城总共住了十五年,从来的那年一直到去世。搬了七八个地方。租住的都是破烂的房子,价格都是最便宜的。用她的话说,只要能住就行。去世的半年前,不小心摔倒,这次没有刚来时幸运,半边不能动弹,成天躺在床上,屎尿拉在身上。本来她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这时腿脚已经不听了使唤。这一倒就再没能站起来。房东不愿意租房给她住了,话说得非常直接,说是担心她哪天会死在屋内不吉利。没办法,父亲托熟人找了个偏僻的废弃仓库给她安顿,房东也提出了要求,人是一定不能死在里面的,发现苗头不对就要立马搬走,否则要找我父亲麻烦。父亲许下承诺,房东这才接应了下来。

奶奶内心很不好受。但她坚决不愿回村子,她说回去她也活不久了。我有些不理解,是不是病糊涂了。刚来县城的日子,奶奶很想念村子。夜半时,她会爬起来看月亮。说月亮能照见村子,看见月亮就等于看见了村子。

她一个没进过学堂门的农村老人,怎么会适应城里的生活哩?头两年,她每年坚持回一趟村子。听说她要回来可热闹了,连接进村的公路路口上蹲满了老老少少。奶奶坐在班车上老远就推开车门焦急地张望,见着几个老伙伴拉扯着手不愿松开。公路离村子有四公里的山路,有老人拱着腰要背奶奶,“你那脚不能行,我背你走一程。”奶奶摇着手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能辈我?我自己能走,城里有好药,这脚现在不痛了。”可一躺回来奶奶几天都下不了床。

村里人可客气了。东家请饭西家请茶,总之没得停歇。奶奶呢?罐头,橘子、梨、苹果、饼干、酒,什么都要带点回去。这家分点,那家分点。“你看你,买这些东西回来干啥!你又不是出去赚钱?”奶奶笑着说:“在村里有钱又能卖得哪样到手。”大伙都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开心。奶奶不自在了,很不好意思地说:“每次回来总得麻烦你们。”“你这话就见外了,你在家时可没亏待过我们。我家还欠你半碗米,我家还欠你半斤油……”奶奶摇着手说,这都是哪的事啊,不提了,不提了。

后来,奶奶的腿脚严重变形,加之村里的山路凹凸不平,行走多有不便,直到去世都没有再回去。在这期间,村里一些她熟悉的老人断断续续离开了人世,每次听说某某走了时,奶奶的眼泪就汪汪地往外流。嘴里不停地叙述他们的故事,说小时候她攀爬树干差点掉下来,是谁舍命拉着手不放。说有一次她掉进了河里是谁把她救起来,自己还呛了好几口水,总之她就像个小妹妹得到伙伴们的爱护。她在城里租住的日子里有几个老人来看望过她,每次来总是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奶奶呢?也是的,每次和这些老人道别时,就像是生离死别总要洒几滴眼泪。弄得一些老人回到村里后,总是说她多么多么的想家。

奶奶去世前,村里就只剩下老人一个人了。其它人都搬走了,本来他儿子和儿媳打算留下来照顾他的,可他不同意,说自己能动手一个人活着自在。他过不得好日子,习惯过狗屎命,一清闲就不自在,浑身上下奇痒。就算是儿子和儿媳在村子里的时候,他也是自力更生,从来不麻烦后人。做饭,洗衣服,种地,检柴火,哪一样不干呢?奶奶常请人口头带话给他,叫他要注意身体,干不动了就不要干了,这把岁数的人,不再是年轻的时候了,说不定哪天在山里滚下悬崖,送个信的人都没有。现在儿孙满堂,吃的喝的孩子都有。要么干脆搬到城里来,晚年也好有个伴。老人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习惯了以前的日子。

有时我被奶奶的固执脾气折腾得冒青烟。爷爷是吃国家粮的,按照县里的政策公职人员去世一定要火葬。火葬是提倡绿色环保,可奶奶生死不同意,她说自己一辈子在村里长大在村里生活,死后也要埋葬回村里,要与那些伙伴们在一起。她说着好像真的死后可以回到从前一样。父亲多次给她做工作叫她要解放思想,适应时代潮流,可她就是听不进去。私下托人请地仙回去看了块墓地,那是她儿时玩耍过的地方,如今早已长满了荆棘和茅草。她对这个地方印象很深,地仙说好她也跟着说挺好。

奶奶去世前没有征兆,医生说她这是中风,身体器官都还正常,至少能拖七八年,叫我们做好长远打算。平日里她躺在床上,能吃喝,还时常打电话给我问长问短。问蓉亚的身体怎么样?蓉亚我妻子的名字,肝脏出现了问题。叫我要照顾好她,还有照顾好逸南。逸南是我儿子。我以为她真的会像医生说的那样,还会有几年的时光。那天下午,母亲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奶奶走了。我很吃惊,赶到了她租住的地方。母亲说,不能声张,也不能通知其他人,等到黄昏后悄悄地把她送回村子,要是被房东知道了,恐怕还会引发闹剧。我强忍着悲痛,看着熟睡的奶奶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早上没有吃早饭,中午吃了点稀饭就吐了。”母亲说。大约四点钟,看见她手脚发抖,母亲赶紧上前问话,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奶奶卧床期间,奶奶的衣食起居,吃喝拉撒都是母亲负责,去世时也只有母亲在床前。

黄昏时分母亲用被套裹着奶奶,这是一床奶奶睡过多年,散发着霉味的被套。她抱头,我抱脚,蹑手蹑脚地把她放进了我的小汽车的后坐。生怕被周围的人看见,又怕被房东发现。关上车门,我把奶奶火速送回了村子。农村里的礼仪一点也没用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哭声,没有鞭炮声。都说人来世时,是热热闹闹的。走的时候,也得风风光光。奶奶在生时,对这些很讲究。在她的脑海里满是想象,甚至都设计好了去世时的场景。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黑夜里,三两个村民等在进村的路口。母亲这才嚎啕大哭起来,紧接着哭声划破了山里的宁静。我将被套包裹的奶奶捧在手上,感觉很重,几个村民跑上前来帮忙。我对奶奶说,奶奶,你已经回家了。

奶奶的棺木放在正堂右边,这是我父亲做的房子。奶奶住过的老屋由于年久失修早已垮塌,只剩下两个石刻门墩。屋前的那棵橘子树还在,奶奶小时候经常爬到树上摘橘子。听说奶奶去世了,全村老老少少都来送别,老人也来了,他来的时候奶奶已装进了棺木。他坐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棺木,像是在注视着来来去去的过往,然后叹着气说,日子真快啊,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呢!

风习习吹过窗台。办公室窗台的兰花草几日忘了浇水,听说兰花草的寿命长可以干旱好些日子。

那日下午,母亲给我打来电话,用沙哑的声音说:晚上我们得回趟村子。我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说:老人昨天晚上过世了。我听了顿时心头一酸,想起他给我炒过饭。不是说身体挺好的吗?能熬到百岁没有问题的。之前村里很多人说,老人会活过百岁,他耳不聋眼不花,平常还能喝二两酒,这等身板子肯定会长命百岁。“活那么长干什么呢?”母亲说。老人一辈子太辛苦,从他出生的那天开始,一直到生命结束,整整活了95年,寿命是够长的了,是村子里年龄活得最大的。可他也活累了,活苦了,去世时只剩下六十多斤,只剩下一把无肉的骨头。他几岁开始下地,一直到去世的头天还在地里。年轻时能挑一百多斤,一个人可以种十几亩地。前几年镇政府到村里做调查,向村民征求意见,说上面有政策可以整村移民。村民们听了很吃惊,这么多人,这么个村庄都可以搬迁?这个消息让全村沸腾了好一阵子,因为自改革开放以来村里年轻人成年在外打工,有部分人赚到钱后在县城、集镇购买房子,现在留在村子里的也都是60年代以前出生的村民。大多数村民表示愿意移民,只有少数持反对态度。反对的原因一是留恋这块土地,二是家庭经济困难没有搬迁的能力。移民过后,村里还有几个村民不同意搬走。那年山里爆发山洪,浩浩荡荡的洪水把桥、路冲毁了,很多自然灾害点大面积塌方,供电、供水全被毁,整个村庄一片狼藉。

洪灾发生后镇长第一时间来了村里,给村民送来了大米、食用油。村里的道路和供电是村民迫切希望恢复的,镇长表示会尽快核灾让村民尽早恢复生产生活。第二天,县里来了一个人。镇长毕恭毕敬的,那人在村里走了几步,对身旁的镇长指手画脚。几日后村民找镇里反映道路和供电的事情,镇长说这里不适宜居住,要把剩余的村民全部搬走。说这是县里的决定,他也没有办法。紧接着政府发出通告说上面要求整体移民,不再恢复道路和供电设施。这个消息让久居的村民苦上眉梢,这可怎么办才好?村民们想自己凑钱,算了笔帐大家就打消了念头,道路到处被硕大的山石掩埋,要修好这条路得花几十万哩。那些搬离了村子的村民不会凑钱,仅靠几户贫穷的村民肯定是无法解决的。

话又说回来,这里的生存环境的确太恶劣。移民是唯一的出路。记得我奶奶说过,祖辈来这里居住是躲避战乱。刚来时与野兽为伍,种点农作物经常被野猪,野兔,黄鼠狼等偷袭。养的鸡鸭时常会被猎鹰叼走,很多时候蛇会溜进屋内盘在被褥里。后来人多了起来,田地开垦得越来越多,尤其是几次失火后,山林里的野兽和鸟类都灭绝了。直到移民前,村里的森林资源遭到极大破坏,就连十米高的树都少了。这些都不算啥,关键的问题是这里山高路陡,遇上突发疾病根本抢救不过来。我小时候在村里的时候,春英叔婆就因突发脑溢血,连夜送往县医院时在半路死亡。医生说,她这种病抢救及时是可以活命的。村里的学校在重叠的半山腰上,孩子们上学要爬几座山,每天在路上都要走几个小时,严重影响了孩子的上学时间和学习成绩。最让人头痛的是山外的老人不愿意来村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的老师是我爷爷和父亲。由于我爷爷和父亲都是正式老师,后来,外面缺老师的时候,我父亲也调到了山外,村民只好自己凑钱请了名代课老师。代课老师是我表婶,初一只上过一年。

自从上面有了移民政策后,村里开始骚动起来。神奇的事情是那年九月发生的,村里发生两起命案,我家上屋的美婶伙同水名姨父把她丈夫和下午的三叔毒死了。沉寂的山村沸腾了,人心不安。说起来关系非常复杂,一时半会理不清头绪。说是美婶和三叔有十多年的奸情,听来谁都不敢相信,三叔没有结过婚比美婶小了十三岁,一个小男人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大十三岁的女人呢?都说走多夜路会碰见鬼,怎么一次都没有败露过呢?母亲说,他们走的很近的。因为年龄差距大,所以没有引起任何怀疑,三叔最讨人喜欢,谁家有事都会主动帮忙的,帮过后讨两碗酒喝就算是工钱。他和三婶之间的事就像是堵不透风的墙严严实实的,就连美婶的丈夫也没有觉察到。水名姨父入侵时她丈夫有些觉察了,与美婶有过几次吵闹,三叔呢?他本来是无辜的。美婶毒死她丈夫时,本来打算放过三叔的,她和三叔的关系本来就不一般。能够维系十多年相安无事,可见他们之间也有真实的感情。水名姨父占有欲望非常强,知道美婶与三叔有关系时,动摇美婶毒死三叔。女人更愿意听从新欢的,美婶痛下决心把三叔也毒死了。

要不是在半个月内连续发生两起死亡事件是不会引起村民关注的,毕竟都是两个青壮年,以前虽然也有过青状年突发疾病死亡的情况,与这次的死法完全不同,两个人的死亡症状是一样的,都是口吐白沫脖子青紫。村里终于有人报案了,警察进村时两人都已埋葬数日,开棺验尸时一股难闻呛鼻的臭味让村民惊恐不已。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两人均系投毒身亡。美婶交代了全部经过,水名姨父逃跑了。一起破天荒的惊天案件给村子笼罩上了一层阴影,加之镇政府常来干部动员移民很多村民都同意搬离村子。

移民实际上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政府虽然给出了各种优惠政策,但对于村民来说这是彻底放弃从前的生活从头再来。老人的儿子、孙子都搬进了城里。他孙子在外打工赚了几个钱,没移民前就计划搬去镇里。老人不愿意出来,他说老了去哪生活都不习惯。吃啥也都没有滋味,品不出好的味道来。他愿意留在村里,喝点山泉水,吃点红薯。这些东西吃了一辈子,也就习惯了。村里没有了电,他说可以点蜡烛,现在的蜡烛比过去的煤油灯更光亮。

想念村子的时候我回去过几次,每次回去都没有看见老人。他去了哪也不知道,总之屋内空荡荡的。有一次,我在山沟的小路上碰到他,他的背弯得像把镰刀,背上扛着一把柴火。耳朵特别警觉,听见有人走近,转过脸来看我,眼力还好,一眼就认出了我来。放下柴火上前来扯着我的手,粗糙的手满是厚厚的茧。我帮他背着柴火,送他回家,一路上叮嘱他一个人在村里生活要注意安全。他点头,喘着粗气,脸色有些迟钝,转过话题问我的孩子多大了。说你奶奶我都是看着生的,然后又看着你爸爸,后来是你,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然后又一个个去了外面闯荡世界。老人如数家珍地说着,一件件记得很清楚。说我奶奶生下来只有三斤半,我爸爸生下来五斤四两,我最胖,生下来有六斤八两。生我的那个黄昏,奶奶把新买的瓷碗摔在天井石上,我才哇哇地大哭起来。生怕你夭折了,你生下来时还是睡着的。对,你妈妈难产满地是血,后来是村里人送到围丘医院救活的,你要孝敬你妈妈,为了你她差点丢了命。顿了顿好像在思索什么?又问,现在你的孩子都好大了吧!我点了点头,都快十岁了。你离开村子时也就十多岁吧!那天早晨还是我帮你挑的被窝。是的是的,我点了点头。太谢谢你了。我打算说,你那时的腰还是直的,现在都弯了……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老人又接着说,以前咱们村里住满了人,每到晚上到处灯火通明。

对了,你奶奶现在还好吗?腿脚怎么样了?你奶奶是好得你爷爷有退休工资,不停地吃药,村里几个和她一样的人死了都好些年哩。她是命好,命好。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你奶奶也是个好强的人,记得那时大队部集体干活的时候,你奶奶迟到了,就拼命地跑,跑得太快站不稳脚跟,在前面的那条路上滚了下去,他指着对面半山说,手腕划了一大块肉,骨头都露出来了,没有流一滴眼泪。是我用刀刮油茶树的灰止血,在衣角扯了块布帮她包扎好的。包好后她又下地干活,至今手臂上还有道疤痕吧。那里以前是有路的啊,我问。是啊,好宽的路哦,多年没有人走了,山反背的地早已成了荒山。这边一垄好田土都没人种了,谁还管得着那边的呢。

你做护林员多少年了呢?七十余年了吧!我十六岁当大队长,二十二岁参加土改后,县里让我去乡里当集体干部,说我懂公分,会算。我哪是当干部的料,只念过两年私塾。我父亲是国民党的军人,后来逃去了台湾,他走时我只有五岁,后来国民党特务来接我母亲时,母亲带着姐姐走了,我就留给了外婆,说着老人开始抹眼泪。我听爷爷说过,老人的父亲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三十多岁就是团部军官。后来国民党战败随着蒋介石逃往了台湾,之后国民党派人来接他母亲,由于他太小,她母亲只好把她寄托给外婆。她还记得母亲走时的情形,夜半时,母亲来到他的床前紧紧地抱着他,紧接着是哭泣声和他外婆说话的声音,快点走,孩子我会帮你好好带大的。等母亲离开后,他爬起床站在屋檐下张望,借着月光看见母亲带着十二岁的姐姐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消失在了村口。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没有见过姐姐,许多年后他收到过从台湾寄来的信,里面还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父亲、母亲、姐姐还有两个后来的妹妹。这张照片他一直收藏着,成了他一辈子的想念。“你家对门的菜地里原先是棵大梨树。”老人突然转过话题,不再去回忆那段牵肠挂肚的往事。“可惜那棵树还是被砍掉了。”

那次老人和我聊了许多,都是以前村里的事情。有些是我没出生之前的,有些是我出生后的。有些我听奶奶说过,有些从没有听过。离别时我给老人五十块钱,叮嘱他买点吃的,他把钱拿在手里,没有半点喜悦,用指头在钱的头像上来回搓着,然后又还给了我,说啥也不愿意要。他说,村里没有小卖铺,钱没有用的地方。我这才后悔,该给他带点吃的回来。我后来听说,爷爷有次回村时给他买过撑手棍,他一天也没用就送给了村里的一个搬进城的老人。爷爷说,他是不想受别人的礼。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别人帮过他半天,他就得还一天。那次离开村子,他送我到村口,然后一直看着我走远。我回头时,那个细小的身子就像是只蹲在枝头的麻雀,一动不动地变得极其的微小。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人,他的影子一直环绕在我的脑海中。

我问过老人,如果重新有得选择,他是愿意留在村里还是去城里。老人笑着说,年轻人都有梦想,梦想自然要去大地方实现。如果可以从头再来,他说自己也不愿意选择这个地方。不过大家都搬走了,对村庄是有利的,祖辈来的时候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人都走了这里的树木清静了,它们又可以自由地成长。

我回到村子里时,老人已经装进了棺木。我点着香火朝着棺木跪拜,我在心里说,老人家您走了,就再也没了守护村庄的人。

人终究是会死的。老人去世前没有留下遗憾,在他的枕头下放着父亲从台湾寄回来的照片。老人走得很安详。我还是为他难过,希望他活着不老,或者活得更久。可是想想晚年,一个人守着一个村庄是多么的孤独和害怕。一个没有得到父母的爱的孩子,最后他选择与村庄相伴。谁会知道他内心的守望和痛苦,他是想把根留住,一切还可以从头再来。

园哥把我拉到边角上说,以后村里有事你都得回来(我的辈分在村里比较大,园哥和我同辈比我年长二十余岁)。我点头表示同意。村里人虽然都移民搬进了城里,像园哥和我父亲年纪相仿的人,去世后丧事还是想回到村里来办。主要是不愿意去殡仪馆化灰,好像把肉体烧成灰是多么的疼痛,多么的恐惧,总之谁也不能接受,大家对后人都有过嘱托。其实人死了有什么感觉呢?死后更不会有疼痛。可村里人还是要遵照遗嘱,把老人一个个地送回来。

这次老人去世,村里的人有些回来了,还有一大半没有回来。村民搬到城里后,大部分又去了沿海地区打工。我赶到村里时,还有几个在福建回来的火车上。晚饭时三张桌子没有坐满,冷冷清清的。就连守灵的人也没有几个,老人的媳妇,孙媳妇,其他的亲亲戚戚也都在回来的路上。只有几个就近的村妇木讷地坐在那里,她们的表情凝重,有些黑,像是已经大哭过一场,现在脸上没有了半滴眼泪。远不如从前那样,村里去世一个人,头半夜哭声是不会停的,隔着几座山都听得见。这几个村妇与老人不是嫡亲,没有感情强行挤压不出泪来。

老人是哪天去世的,没有人知道。村里有个村民几日前经过他家时,他还下地干活了,听见他咳嗽。发现老人去世是他媳妇,那天下午他媳妇回去给他送油盐,发现家里的门紧闭,敲门没有声响。老人起得比较晚,一般是晚上睡下到第二天中午一两点钟才起床,自己做饭,一天吃两餐,吃完午饭就下地,黄昏时才回来做饭,晚饭后就一直睡到第二天午后。自从村民搬离村子后,他基本过着这一日两餐的习惯。他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有时候媳妇送点油盐回来,还得从他种的菜地里摘点带走。这些菜都是绿色食品,没有打过化肥和农药。他一个人吃不过来,枯死在地里也是可惜。

村庄里的人逐渐搬离村庄时,老人还有些力气,除了自家的田地外还种了他人的田地。他整天乐呵呵的说,走了好,走了好,地主家都没有这么多田地,现在比地主家的田地还多。在他的记忆里,家里仅有的几块田地也都是月亮丘。肥沃的土地是轮不到他的,他的一生耕种的都是薄田薄地。他把茅草割来掩埋在田里,把柴火的灰挑来盖在地里,什么牛屎鸡屎猪屎都搅拌在田地里,薄地就变成了肥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秋季就是大收成。

老人去世后,我隐约地感觉到,村庄将会变得鸟无人烟。不久后荒芜的森林硕大无比,再也没有人来这个地方。几百年的村庄史将彻底被岁月摧毁,那些过往的故事会被历史掩埋。可惜的是那些先辈开垦出来的田地现在长满了茅草,那些弯曲的山道变成了丛林。那些过去的生活足迹逐渐变得无影无踪,而村里外出的人们也慢慢地疏远起来彼此变得互不相识。村庄渐渐地陌生了,村里的人群也渐渐地陌生了。那些离开村庄的后辈人,也慢慢地陌生了。

离开村庄以后,我在外闯荡十多年,走一走没有走过的路,看一看没有看过的风景,等到走累了,不愿意再走的时候,就想原路折回来,过着从前的生活。然而,很难再寻找村庄的记忆了。就连我家屋门前两棵古树也枯死了,那夜一阵狂风过后树干拦腰折断。

我以梦的姿态想着,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后,伤痕累累的山村也许会复活,依然生活着朴实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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