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我总感觉自己看人的眼光变了。看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比如她,我的朋友茜茜。她腿脚不方便,那天深夜给我打电话,说第二天早晨要赶飞机去广州,让我凌晨去给她收拾屋子,我居然允许了。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答应。我时常担心她一个人出门,比如上火车、赶飞机,很难想象她的人和轮椅是怎样赶路的。可我还是答应了她,半夜打车到她的住处。我到时,她说还有个人要来,我们俩一起搬会快点。“去广州干嘛呢?”我问。“去那边写个剧本,大约要两个月时间。”她回答。“一个人去吗?”“那边来了一个人,我给她订好房间了。”
半小时后来了个男人,和我的岁数差不多。茜茜笑着介绍:“张楚楚,是一名作家。”然后又介绍,“罗敏,计算机工程师。”我和他握手。他主动说:“我们是在电影院门口认识的,我也喜欢文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哪都有朋友。”我说。我真的发现,我没有见过茜茜任何亲人,相反每次和她见面时,会见着各种面孔的男人。
我记得十年前夏天的晚上(茜茜却说是八年前,我们的时间记忆有点误差)。黄昏时节,街道上亮起了灯。茜茜穿着白衬衫,一个人风尘仆仆地从陕西来到修水。在修水老县城北门车站,我见着一个女人两只手撑着拐杖,走路时左右摇晃得厉害,像是在跳一出舞台剧。我心里突然有种难言的酸楚,但这种酸楚很快就被她的笑容淹没。“谢京兵忙,说叫我来接你。”我伸出右手说,“我叫张楚楚。”“挺诗意的名字。”我怕她说我的名字像个女人,在小县城,陌生人问到我的名字,都说这就是个女人名。
我把她安顿在站前路的小旅馆。她说,这次来得住好长时间。想找个便宜点的房子,破点没关系,关键要方便,最好不能有台阶,送快餐的人能进来。
她和修水一个陌生男人认识后,就有了来修水的念头,因为她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写小说,在网上搜寻修水的信息,觉得气候很不错,就来了。
那天下午,正是夏末。谢京兵给我打电话,说陕西来了个美女作家,问我有没有兴趣见见。谢京兵是竹凭乡政府的武装部长,平常喜欢“涂鸦”,是我们报社的特约通讯员,来稿量特别大。我是副刊的编辑,平常写散文和小说,也是他的责任编辑,平时打得火热。“好啊,在哪呢?”于是,我认识了茜茜。
我给茜茜安排了住处,修水县城东门的一家小旅馆。旅馆虽然是上世纪80年代建的,但整洁干净。
茜茜很健谈,天文地理,中外古今,无所不知。
我们正聊得高兴的时候,有人敲门。
我起身前去开门。一个秃头男人把头伸了进来,笑眯眯地问:“茜茜吧?”“我是。”“我是王前。”“啊,哈哈,王前啊。”王前在网络上扮演着一个年轻的帅哥和茜茜聊了大半年,见面时却是个接近六十的老男人。茜茜坦率地和我介绍:“王前是我的网友。”然后又向王前介绍我,“来修水刚认识的朋友”。
王前走了进来。房间太小,唯一的一把椅子我坐着了。他站着,搜寻着屋内是否有可以坐的地方。我说,你坐吧,我站会,马上就会走。他推脱着,最后椅子空着,谁也没有坐。茜茜示意我们,可以让一个人坐在床上。被子叠得干净整洁,我们谁都不好意思坐女人的床。
我偷偷给谢京兵发信息,说茜茜这来了个人。“来了你就走吧!”谢京兵立即下了逐客令。我没有立马就走,茜茜也没有逐客的意思。我还在和她扯些文学话题,聊些小说的细节,聊得津津乐道。
天色晚了,茜茜挽留我和王前一起吃饭。她是客人,刚到修水。自然是我们接风,我说请她去楼下吃哨子,这是修水最鲜美的口食。她摊开双臂说,感谢你的好意,最好是叫几个快餐送到房间来,下去上来实在不方便。我下楼,在旅馆旁边的土餐馆炒了三个小菜,要了三碗米饭就回到了房间。我们一边吃着,聊着一些互不相干的话题。
我从旅馆出来时,已是晚上9点。风吹在脸上,有点儿冷。我给谢京兵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听,后来是他回拨过来的。我以为茜茜和他很熟,他却说,自己和茜茜仅通过两次电话。是乡长找到他,说有个陕西的女作家想在竹凭乡政府附近租块地栽种金银花,随后把茜茜的电话给了他。乡长很高兴,前些年陕西有个煤老板在这租地,种了些金银花,可惜荒废了好几年,一直无人问津。他正犯愁,如何把这块地利用起来,没想到就有女作家想租地。
谢京兵分管旅游,负责对接招商引资。他和茜茜联系时,茜茜说她在修水还有个朋友,就是我遇见的王前。王前说自己是县农业银行的行长,我再问时,又说是金融部主任。我离开房间时,王前还没有离开。他们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聊。
再过两日,我约了三两个写作的朋友去旅馆,茜茜已不知去向。给她打电话,一直关机。半个月后,我在县城北门一栋破旧的小楼内见到了她。这是一间出租屋,房子有些破旧。院子里一棵柏树枯死了一半,另一半还顽强地活着。楼道里睡着一只懒猫,见我到来,睁开了半只眼睛,但很快又睡了。
我问她要在这里住多久,她说大约是半年或一年。其实王前给她付了两年的房租。“够意思啊。”我说。她笑着说,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过几天还有个朋友从北京专程过来。我问起前段时间去了哪?她说和王前去武汉了。谈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什么生意呢?她笑着说,是商业秘密。
慢慢地我觉察到,她来修水另有目的。好些年前,和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男人阿图,只身来到修水,在竹凭乡清风沟租了200亩地搞农业,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放弃投资,人也不知道去哪了。阿图与茜茜表面上只是朋友,事实上,阿图是她的男人。她对阿图并不了解,连他的家庭背景都一无所知。阿图当初租那块地种金银花是个幌子,实际上是搞房地产开发。动机不纯,必定会引发民心对抗。再者,县城发展速度缓慢,即便是能盖房子,也没有人愿意买。
茜茜当初收到阿图寄来的材料,看都没看就扔在了柜子里。她知道阿图失踪的原因,亏损200万元是铁的事实。刚开始,她还有个梦境般的计划,等房子建成就到修水来。现在真的来了,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她是容易忘事的人,过去的就不去想。当她差不多忘记时,某天,王前突然和她联系。慢慢地,两人有了很多话题。王前之所以找到她,是因为一次到深圳出差时,在一个朋友那看到了茜茜的宣传册,上面有她的联系电话和地址。他把电话悄悄记了下来,回到修水后便以粉丝的名义和她联系上了。女人难免有些爱慕虚荣,几轮下来,王前便取得了茜茜的信任。王前约她来修水时,她想起了阿图的那块地。她知道这是块遥远的地,阿图没法处理,她更束手无策。她把这件事告诉王前,王前却信誓旦旦地说他有办法,而且主动帮她做了一堆规划,让她感觉冰山一角燃起了火焰,来修水的心更加冲动。
“租地的时间是30年,5年内得付清全部资金500万元,目前已付押金和租金200万元,还有300万元没有付。”我问谢京兵,接下来该怎么办?谢京兵的意思很简单,要么付清另外300万元,土地按照原先签订的合同继续做。问题是,合同已经违约。现在过去6年了,土地租金也有所上调。而且这块土地现在已规划为县城用地,打算用来打造山水旅游。“阿图不是白白亏了200万元?”我问。“那也没有办法。”“能不能帮帮她?”谢京兵表示束手无策。
我和茜茜说起了这件事,茜茜认为还是可以跑跑的。接下来的数月,她去乡政府、县政府,跑了几十回。她的想法非常简单,只要把原先的那200万元退回来,或者退部分回来就可以了。但那笔钱政府早已作为租金分发给了老百姓。乡长说,当初如果没有那笔钱,也不可能征得那块地。
乡长怎么解说,茜茜就是听不进去。接下来又找过不少律师,花了上万元的律师费。律师给她写了状纸,说官司一定会赢。
还是个晚上,茜茜给我打来电话,说北京的朋友来了,让我过去聚聚,地点是修水县城最好的一个宾馆。我去时,她和一个男人正在房里高兴地聊着什么,特别开心的样子。茜茜介绍:“复旦大学毕业的,我好朋友王福生。”接着又热情地说,“楚楚,我在修水的朋友。”茜茜说,王福生是特意来修水看她的,住两个晚上再从这里去长沙,打算在长沙投资2000万元开发矿产。
王福生高高的个头,戴着金丝眼镜,看样子来头不小。他在修水住了半个来月。这期间,我去过几次宾馆,每次去的时候,茜茜都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王福生在屋内忙着洗衣服、拖地等。
那是一个萧瑟的秋天,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是落叶。
我再去找茜茜时,她已经回了出租屋。门前的柏树彻底枯死了,两只乌鸦站在枝头嘎嘎叫着。她的脸色冷峻,像是在思考问题。
谢京兵很喜欢她的文字,约我请她吃饭。我以为她会提出些关于那块地的问题,但她没有,彻头彻尾就没把谢京兵当政府干部,只当是她的一个粉丝,两人聊的,也是小说里的人物。
谢京兵无数次在班子会上提出,要帮助茜茜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开始乡长以为遇上了什么好项目,现在反而成了烫手的山芋。讨论后,乡里的意思折算土地,当时的200万元可以租多大的面积,就划拨多少土地给茜茜。
数日后,茜茜给我打来电话。说最终听从了乡里的意思。通过多次协商后,给她留了60亩,这60亩土地,除了房地产开发和破坏性的行当不能干外,其他都可以。她想了想,计划建个农家乐。这个想法在她看来是个幻觉,仅存在了几秒钟就不见了影子。政府不允许再次转让,接下来折腾了大半年,她都在纠结土地的使用问题。
茜茜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她用架子撑着电脑坐在床上,一天到晚待在床上,外卖送到门口,她也不下床,让放在门口。她在写一个叫《疯狂的石头》的小说,很是投入。丢在门口的饭被猫鼠吃了大半,饿的时候想起饭时,碗已被舔得光亮。
在第三年秋天,茜茜的那块地上,金银花开满了山谷。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既惊喜又意外。那时茜茜已经离开了修水,我并不知道她去了哪,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今年我到北京学习时,意外得知她在北京的消息。一个晚上,我给茜茜打电话。她的声音清脆好听,“来北京啦!”一句话像是要把整个人从黑夜里拉回来。“这么多年你还在写作,还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她似乎一直在关注我。
她的办公室在一个造型别致的楼内,站在窗台上可以看见明亮的北京城和穿梭着的车流,以及夜晚的灯光。“从你们那离开后,我还去过很多地方,最后来到北京。”她说。“真的很不容易!”我感叹着。她把新出版的小说送给我一本,是一本精装的《疯狂的石头》。“在北京待两年了,现在在写剧本。”她笑着说。“只是局面还没有打开。”我这才知道,她的办公室是那个楼层的公司老板免费提供的。茜茜拿出食品来招待我,紧接着,问起我一些修水的事情。
她离开后,修水启动旅游开发。她的那块地后来成了县城的后花园,里面还有些特色饮食,每天都人山人海。她说,那块地其实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在北京的日子,时常会向她问好。但由于忙,没有再去看她。一天下午,她给我发微信视频,说这样见见面也挺好。我们聊了一些小说上的事情。我说,等天气稍微好点的时候,再来找你,推着你到处走走看看。没想到,北京的春天过得特别快,一晃就是夏天了。
那天深夜,她给我打电话说要去广州时,我已经睡了,但我知道,无论如何都要帮帮她。我赶去时,她正在整理,扔了不少东西,只留下一些常用物品。
罗敏说,这些东西实在没地方放,只能搬到他家去。我发现,毕竟在北京待了两年,即便是扔了不少,东西还是很多。茜茜说,她得去广州住两个月。“回来时,不待这了吗?”我问。“先把东西搬走吧,如果不回来,老板还可以租给别人。即便是回来,说不定也不会住在这了。”我们说话时,茜茜的手机响了。原来,她那个本来打算从广州过来届时再和她一起去广州的朋友,临时决定不来了。挂上电话,她不停地说:“我还给她订了个挺贵的房间,退不了了。”
罗敏开了车来,我们把东西装上了车。两个地点来回得两个多小时,搬完后,已经接近天明。
几天后,茜茜给我发来了一张在广州的生活照片。一张大桌子,一群人,她坐在上席的中间,说是朋友为她接风洗尘。
又过了些日子。我突然和一个报社的朋友聊起了她。我说希望能够关注下她,她的很多小说写得很好,比如《寻找阿图》,比如《疯狂的石头》。
不久,报社的老师让我联系茜茜。我给茜茜打电话,说等她回北京,报社准备给她做个专访,“是报社招聘我吗?”她答非所问。然后说,她已经回到北京,最近很忙。我问她住哪,她说,还是原来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