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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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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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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背影

正源于对一个村子的肤浅认识,我开端了对世界的认知。我的村庄叫朱米山,位于无锡东,与苏州交界处。孩提时候,当我掰着手指,能够掐算出村里有54户人家、男女老少共202个村民,甚而有多少条狗、多少头猪、多少只鸡、几只胡羊、几只兔子起,我显得趾高气扬,不时炫示自己的渊博和聪明,嘚瑟得把胸膛凸得老高,甚至比公鸡的鸡冠还高。无论何时,那里的一切犹如一个高大而又熟悉的背影,我只要一抬眼,便可望见它……

财富

村里有句俗语,“穷三担富三担”。意思是贫寒之家,缺的是三担稻米;富裕之家,阔的是余粮三担。逼仄的村庄,村里人过着贫寒的日子。几乎家家是平房,简简陋陋,直统统一进,没有院子,鲜有天井。推开家门,一览无遗,屋内物件寥寥。家与家、户与户藏不住秘密,人们仿如生活在透明的玻璃屋。谁家有几间房屋、几分自留地,乃至多少牲畜、多少余粮、几张桌子椅子柜子等等,彼此心知肚明,了然于心。江南人素有财不露富的说法,其实那是针对大户人家而言,对于像我们这样穷得叮当响的村庄,即使夜不闭户,也没有小毛贼感兴趣光顾。我曾去过苏州吴江的黎里古村,那里至今完好保存着几百幢老宅。这些老宅青砖黛瓦,庭院深深;巍峨的门头,高耸的围墙,让人联想遐思。他们把门档修得狭窄,窄小的窗户筑在高端,室内黯淡阴湿。如此作派为的是藏住财富,不让家室的金银财宝外显。

村里有位爷爷,说话嚷嚷,声音响遍整座村子,就像树上的知了。村里人称知了为“老猛蝉”,因此背后就唤他“老猛蝉”。“老猛蝉”每天早上往小街跑,坐进面店,喊上热腾腾的一碗红汤面,外加一块红烧肉。回家时顺便买两根“油炸桧”(油条)捎给孙子。平时他说话行事神气活现,时不时炫耀自己腰里有钱。“老猛蝉”的阔绰相,让人想起老话“千有理百不错”的来历。古时隔壁村有个大户,家藏银子数千两。在四邻八乡,他财大气粗,不管有理无理,事情对错,他总是一言九鼎,他说了算。后来人们私底说,家藏银子千两,无理也是有理;手有银子百两,道理总是不错。村里人全知道“老猛蝉”的底细,私底下对他并不买账。据说,当时有位和“老猛蝉”同辈的爷爷顾凤鸣,身手不凡,亦匪亦盗,做着拦路抢击的勾当。一次顾凤鸣将不义之财藏在西南角的坟堆里,被“老猛蝉”发觉。夜晚“老猛蝉”悄悄将包裹提回家。不久顾凤鸣因投靠“东洋人”,被驻扎本地的新四军用麻绳勒死。于是“老猛蝉”一夜暴富,大而皇之享用钱财。经年累月,“老猛蝉”坐吃山空,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老死时,钱财耗费已所剩无几。

村里最富有之家,要数我同学阿建家。有目共睹的事实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家拥有一棵七十年的老榉树,几人合抱粗,数十米高。榉树被上海造船厂相中,以800元人民币的高价买走。800元,当初简直是天文数字,许多人一辈子见不到这么多现钱。那时100元面值的人民币还没发行(直到1999年第五套人民币发行,才有100元面值的钞票)。籍此阿建家成了板上钉钉的村庄首富。此事轰动一时,人们口口相传,成为饭后茶余的一桩美谈。村民恋慕不已,他们奢望天上掉馅饼之类的事也能泽被自家。但于大多数人家而言,三斤芝麻、五斤黄豆、自留地上碧绿的蔬菜,便是很好的财富;更多的寄厚望于家里的牲畜家禽。鸡下了蛋,积攒起来去集市变卖;家兔两月一次退毛,兔毛卖给供销社;肉猪长到108斤,出售给食品站。以此换钱,贴补家中的油盐酱醋。

村里有位浪荡子,一贯游手好闲。他一间破屋,家徒四壁。村人私下料想,他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可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竟从外乡娶回一位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无情的事实,彻底颠覆和刷新了村里小伙子的眼球。婚宴那日,我的小伙伴发现一个秘密,浪荡子的裤裆一直坚挺着,如撑起的一把小雨伞。于是,好多个夜晚,想入非非,成了我少年春梦的注脚。婚后,浪荡子养了一男一女,可他还是不思进取,四处游荡,坑蒙拐骗。间隔时日,他的门头不清,常围聚讨债之人……最后,他在外乡诱奸一位痴呆的女孩,致其身孕六月;女孩被父母追打逼迫,跳河自尽。他被判刑18年,锒铛入狱……刑满释放回家,浪荡子赶上了村庄拆迁安置,分得了两套安居房,一笔补偿款。从此,他优哉游哉,日脚过得滋润洒脱。言及此事,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满腹牢骚,一脸迟疑。父亲长年早出晚归,脸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牛马般的做农活。到头来,一切归零,推到重来,父亲竟和浪荡子站在财富的同一起跑线上。父亲无法辨请个中况味,只得用村里的一句俗语宽解自己:“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头上一分福。”

时间

村庄似一座荒岛,被围困在茫茫的作物之中。时间潺潺湲湲走进村子,如同掉入泥淖,提不起劲,迈不开步。它滞留在植物的更替里,消失在竹筷、饭碗、床笫之间。父亲拥有一畦韭菜。每天他将夜壶里的尿液兑了水,泼洒在韭菜地。韭菜长势勃盛,茵茵发亮。收割一茬,又冒出一茬。韭菜炒腌菜、韭菜炒鸡蛋、韭菜包馄饨,母亲变戏法似地,做着各式韭菜的菜肴。夏季有了丝瓜,便韭菜炒丝瓜;毛豆上市,便韭菜炒毛豆。煤油灯黄晕的灯光下,母亲将吃不完的韭菜,拣选除杂草,用稻草分扎,一斤一扎。次日凌晨,日曦微薄,瘦弱的我拽着母亲的嘱托,踩着晨露,拎着盛放韭菜的竹篮,去集市出卖……我早早汇入了父辈稼穑的行列。但我十分乐意,割草,捡拾稻穗,喂猪,做饭,清扫室内地面,给自留地施肥,样样干,浑身上下来劲,不知疲倦。发觉,我脑子里始终有一些隐秘的东西,似密码组合,将自己的玩耍安排得丰富稠密,钓青蛙,掏鸟窝,粘知了,观看蚂蚁打架,倾听花开的声音……我浑然没有方向,迷迷顿顿,分辨不清干活和玩耍的由头,像一头小鹿满村子乱蹿。

家家屋门前都栽种丝瓜。父亲关照我,让我每天用隔夜的洗澡水(说是有养分)浇灌丝瓜秧。丝瓜秧苗稍大,父亲耐心地用竹竿、草绳搭成悬挂丝瓜的棚架。夏天的餐桌上,苦涩的丝瓜味充斥着舌蕾。每年父亲将枯黄留种的“丝瓜婆”摘下,剥去皱皮,取出种籽,来年育秧。“丝瓜婆”的丝瓜筋富有韧性,是家里汏碗、淴浴擦洗时的帮手。那年夏天,父亲没有摘下最先的几枚丝瓜,准备成熟后留种。可父亲犯了忌,这年的丝瓜结得稀少,餐桌几乎没了丝瓜的影子。若干年后,父亲弄明了个中道理。和众多植物一样,丝瓜不仅刷自己的存在,还一心沉溺于自己的瓜瓞绵延,开枝散叶。起始的丝瓜得及时采摘,采摘越勤,繁殖力越旺,结得越多。留种的丝瓜要待到接近尾声时。一旦获得种子,它似重获新生,生命开始懈怠,自顾自度完余生,不再开花结实。一生劳作的父亲似乎对此有了形而上的认知,植物有灵,草木永生,这是时间给予作物最美丽的光环和最富深情的纪念。

早春二月,江南的天空弥漫着冬的寒冷。夜晚寂阒,村庄墨黑一团。我躺卧在竹榻,冻得不能入眠。屋角落传来窸窸窣窣、吱吱呀呀的声响。声音贯耳,恼人,陪伴我的薄被渐渐暖和。我知道,声响来自饥饿的老鼠,它们在忙碌地觅食。一会儿,“喵呜——喵呜——喵喵喵——”屋顶袭来阵阵绝唱,声音凄迷委婉,断人愁肠。随后扑棱扑棱的爪音在瓦楞间徘徊,时缓时疾。这是雄猫雌猫在欢度春宵一刻……夜深了,隔壁破老的木床开始激烈地扭动,颤抖,咯吱咯吱,声音节奏有序。不久,父亲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在幽暗里发亮。我掩住嘴在被窝里窃笑。声音刺激我的耳鼓,撩得我血脉贲张。那一刻,时光驻足在母亲绽饱的乳房,肥硕的屁殿……

村里的“小夜壶”退休了,从新疆石河子芳草农场,荣归故里。自小起,村里人就直呼他“小夜壶”,不喊其大名。因他说话飞快,话儿唠唠叨叨,滔滔不绝,像翻倒的夜壶尿水不止。村人生厌,赐予他这一雅号。“小夜壶”提着两个行旅袋来到家门,门口斜躺着6年的老黑狗。黑狗见了他鼻子擤几下,眼睛半睁,眯他一眼,若无其事继续打瞌睡。他咕噜骂一句:“畜生。”心里纳闷,前几年回村,黑狗蹿得老高,汪汪汪,对他恣意狂咬。吃罢晚饭,他沏好茶,趴在八仙桌上,翻阅着当天的报纸,从首页翻到末页,心里空落落的。以往回村的夜晚,邻居站着的、端坐的,济济一屋,他们嘴里咀嚼着他新疆带回的葡萄干,耳朵竖着,听他口吐飞沫,讲述有关新疆的传闻。其实,新疆地域实在大,他也没到过多少地方。他讲的那些赛里木湖、楼兰古城、太阳墓葬、新疆石人、火焰山、和田玉、坎儿沟的故事,全都是道听途说。现在这些事儿电视里一直在播放,电脑手机里一翻全出现,已经乏味,没人再听了。白天,“小夜壶”在村里晃悠。每家的楼屋砌得比他家显赫,宽敞,轩亮。村里人都住平屋时,自己亲手造了两间矮脚楼。矮脚楼在村里鹤立鸡群,风光了多年。现在村里一幢幢高楼林立。阳光、南风被高楼阻挡,掩映下的矮脚楼显得憋屈,茕茕孑立。几十年的国家工人,曾经光彩炫目的铁饭碗,到头来还不如一只泥饭碗,悲凉、失意从他心底蹭蹭冒出。遇见熟人,他满腔热情招呼,村人却不冷不热,表面敷衍他。以前聊起农事,村里人热衷听,听得滋滋有味。村里人时不时夸赞他,夸他知识丰富,学问渊博。他初中毕业上了中专,学的是农技专业,毕业后分配去新疆农场工作,成了出色的农艺师。眼下叙及农事,村里人索然寡味,不屑一谈。现在还有谁种地?以前,大伙对他三四千元的工资收入,啧啧赞叹,羡慕不已。如今家家口袋有钱,他二千元的退休金,谁稀罕。日暮西坠,人生步入黄昏。村里昔日的伙伴一个个都已老去,阿根土、老木、阿旺庆、麻子、水老鸭、老瘪嘴……他看见了死亡的名单上一个人一个人向他靠拢。他们要是活着,该多好,可以陪伴自己的余生,掏掏知己话,唠嗑唠嗑陈年旧事,甚至咪一口小酒。夜深人寂,枯坐桌前,他没有丝毫睡意。他不时牵念起待过的芳草农场,那里有他相知相识四十多年的老哥们,还有温情脉脉的女人。月光里,架起篝火,彤红彤红的火光,映照出岁月沧桑的年轮。他们陪他酗酒,一同嗨,一道起舞弄姿……眼下,只有老黑狗识通人性,与他相熟后,尾随他踱往踱来,四处溜达……数月后,“小夜壶”孑然拎着旅行包,踏上北去的列车。

队长

村庄像一座金字塔。塔尖危坐的是队长,塔尖下是芸芸众生的村民。队长威武庄严,握掌着村里的权柄。他的威势足以使我们每个小孩惊骇惧怕。幼年无知无畏里,总干着偷鸡摸狗的事情,但只要闻声“队长来了”,我们出脚便跑,“狼来了”似的,逃之夭夭……很长很长的年月里,村里的队长是我的大伯父。大伯父国字脸,清瘦白净,高个儿。他平时少语,说话时发出一种瓷实的气场,气势逼人。在我眼里,伯父冷峻的外表下掩藏着慈父般的仁慈和温润。他常翼护他的兄弟——我的父亲。父亲矮小瘦弱,农活不堪重荷。派工时,伯父行驶着他的职责,用边缘的活儿打发父亲。伯父让自己的儿子——我的堂兄——担任村里的记工员,理由是堂兄毕业于重点中学。记工员的活计轻,工分不薄。堂兄的账目有点糊涂,一年中他总会有那么几次,无意中错记我母亲的工分,给她加一分、二分。母亲沾了光,暗自高兴。唯独一事,让母亲耿耿于怀。她嗔怪伯父,我和姐姐每年两元钱的学费,却从没享受豁免。伯父解释,他做不到,众目睽睽下,有失公允。随着年龄的增长,与伯父交往的情感日益笃深,我对伯父,或者说对队长职位的评判,变得模糊不清。一次父亲和伯父为家事争吵起来。猴急的父亲当着村人的面,声嘶力竭斥骂伯父为“贼队长”。伯父一巴掌过去,落到父亲的脸上,兄弟俩扭成一团。出自自家兄弟的嘴,把伯父涂黑成贼,在众人跟前让伯父这座村里的神龛表面的灿灿金粉随之斑驳脱落……今天我用文字来叙述这一事实时,我还感到汗颜,气喘吁吁,满怀疑惑,总觉得于伯父有点不仁、不义、不孝。

宁静的河流波平似镜,但时有暗潮涌动。村里几个壮实的后生像作物生长成熟必定会扬花结穗一般,他们变得骚动不安,觊觎甚至挑衅金字塔尖的权力,就像当年伯父坐上塔尖时的一刻。几个家族蠢蠢欲动,都想拥戴自族的优秀男人成为宝座的主人。伯父感到一股阴影从幽暗处扑面而来。这是一场力量与力量的角逐,智慧与智慧的交锋。伯父清晰记得,村里有个后生犯了弥天之罪,有人要投其去监狱。大队书记竭力担保,让他免于刑事起诉。曾经,书记一度被围困,被造反派殴打。那个后生率五六个青年,手执扁担,舍身突入,将书记从对方手里捞出。为这事,书记投桃报李,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和威望。伯父以此认定书记通人性、怯情面。伯父将农活安排妥帖,趁村人埋头苦干的档口,去大队书记办公室闲坐,递烟倒茶,与书记寒暄,陪他聊天。伯父深谙权谋,懂得塔尖之上还有塔尖,真正的权力来自上方——上方的信任和委托。村里开会,书记亲临现场,为伯父压台助威。书记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力锉那些毛头小伙子的锐气锋芒,让他们心瘪,规矩,安于现实……后来书记和伯父给村里委任了一位副队长,副队长是队长的左臂右膀,是伯父的旗手,枪手,代言人。有书记做后台、副队长作帮衬,如同有了压舱石,村庄这艘木船在水面妥妥前行。父亲耄耋之年常回忆,他曾当过一年半载的副队长,他为自己人生履历中这一荣光的历史——他的最高荣誉——常自命不凡,沾沾自喜。

邻村的两个家族,常为争夺队长的宝座斗殴,闹得不可开交。一方曾将对方的大门用铁耙砸个粉碎,另一方把对方的几麻袋麦子扔进河里……多年的争逐较量,结果两败俱伤。一方的头儿被告为破坏军婚投入大牢,一方将对方的首领以贩卖糖精投机倒把罪送进牢狱。其中一位,还是我同学的父亲,我的同学为此多年低头无语,好似自己背有罪孽,不敢端直颜面正视班级同学。伯父常以此说辞,告诫村人,村和万事兴,人心向齐是村庄富裕强大的真谛。我们村一贯太平盛世,年终经济分红始终雄踞大队首位……伯父的伟业丰功似乎应该列入《家谱》、《村志》。伯父履职队长一直至分田到户的前夕。卸职后的伯父,整日斜躺藤椅,眼睛似开似合,萎靡不振,空落落的内心玄虚无聊。他时常向我感喟:“种田万万年,做官一蓬烟。”伯父去世后,我曾追问父亲,当初为何骂伯父“贼队长”。父亲眨巴着眼睛回忆,支支吾吾说,他曾偷偷将村里的两麻袋稻谷拿回家,藏到阁楼里。

男人女人

村里的话语权历来属于男人。似乎,男人永远是村庄的主角。这是世代的沿袭,更是男人尊严的所在。乡村所有最累最重的活计都由男人承担,最窝囊的男子从不好意思在活计的轻重上与女人斤斤计较。否则好似失了风度,丢了面子。而女人则甘愿俯首听命,她们最能接受的现实,便是村庄的天空由男人主宰,男人当家作主似乎天经地义,这是乡村女人的温存可爱处。村里的男人俨似一个个大老爷,有些事即使刀尖顶住脖子他也誓死不干。比如做饭、洗尿布、刷马桶之类。母亲羡慕城里人,说城里的男人出得了厅堂走得进厨房,所有家务都和女人分担着一齐做。刚结婚时,我住单位的宿舍,没有卫生设施,用的是马桶。下班后,一个大男人拎只马桶,晃荡晃荡走在过道。遭遇熟人,面呈羞赧,神色尴尬。时间长了,脸皮渐渐变厚,一切习以为常。我想,莫非我已经从一个乡巴佬蜕变成一介地道的城市人?村里的饭桌上,女人总是把那碗最稠最黏的稀饭端给男人;女人盛饭,男人的那碗总得用勺子摁了又摁,不留罅隙,隆得老高。女人担心男人饿着。虽说平时女人大多小鸡肚肠,头发长眼光短。唯独这点,彰现出村里女人的策略和智慧。女人们懂得,必须确保重点,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最佳的产出上。家里母鸡产下的第一枚鸡蛋,习惯称“头窠蛋”。据说那枚带血的“头窠蛋”营养最佳,而这蛋却永远留归男人享用。18岁那年,母亲将一枚“头窠蛋”煮了,悄悄塞与我。隐隐中,我仿佛将成为家里的壮劳力,我的家庭地位将节节攀升。父亲暗中瞥我一眼,父以子荣,仿佛一切水到渠成,他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神色。作为年轻的男劳力,我能成为他的帮手,可以舒缓他顶梁柱的压力,加重他在村庄的分量。但随后父亲蹙眉锁脸的刹那,让我不安。似乎我的崛起,让父亲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与惆怅……可惜,后来我没有子承父业,从事庄稼活。村庄似乎做了件蚀本的买卖,用白米饭白白供养我20年,我却走出了村庄。至今我怀有愧意,为当初曾糟踏母亲赐予的那枚赤红鸡蛋。

村里流行一句话,“早生儿子早得力”。生儿子是每个家庭的头等要事。谁要是生不出一个带柄的娃,无疑是奇耻大辱,得被村人鄙夷一辈子。这是千年老祖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更是乡场体力竞争这一严酷的现实所致。上高中时,我的数学老师常对同事自谑:“宁愿三顿嚯咯咯(喝粥),不生儿子不歇搁。”数学老师家有农田数亩,已生了三个女儿,但他还要生,想添个挑大梁的儿子。我小叔结婚后第一胎是女儿,他情绪沮丧,闷闷不乐,女儿的“满月酒"都懒得办,我曾为失去一顿美餐,至今还心有戚戚。叔叔盼望第二胎是个男孩。可,天不遂人意,第二胎还是女孩。叔叔一气之下,卧床三天。从此他似做了亏心事,垂头丧气,在村里说话行事便没了底气。苏州城的伯父养了两个儿子。苏州伯母却常说,女儿贴心着肉,似小棉袄。要是养两个女儿,该多好……村庄拆迁后,叔叔住到了街镇的安居房,过上准城里人的生活。叔叔身患牛皮癣、重度肺气肿,时常住院救治。两个女儿轮流伺候照顾,端汤送饭,打滴服药,照顾得一应俱全。而苏州的伯父伯母,晚年情形迥然相异。病榻上的叔叔才真正体悟到苏州伯母那句话的内涵,脸上漾出福祉的满足。殊不知,他的幸福源于乡村时空的腾挪,生存的变迁。

畜语

鸡作为村庄一族,地位不算低。每家都会搭个棚,或备个竹笼子,给鸡做窝。母鸡忒唠叨,产下蛋,便扯开嗓子“咯咯咯”,吵闹不停,向村庄报喜。母鸡声贝高,让人耳根不清尽。于是主人就地捡块砖,向母鸡扔去,赶它远远的。念它有劳,主人不生怨,因为鸡蛋是家里餐桌上难得的荤腥。那些会持家的女人,会将蛋攒起来,隔三差五提到集市变卖,换取零钱。在鸡族里,母鸡的地位却在公鸡之下。母鸡丑陋,其貌不扬,远不如公鸡漂亮。你看公鸡走路,昂着头,抖着赤红的头冠,肩披绚丽的锦羽,衣冠楚楚。也难怪,与人类不同,在动物界雄性动物长得远比雌性动物华丽俊俏,如老虎、孔雀等等,莫不如此。如果雄性孔雀一旦开屏,艳丽漂亮得让人拍手叫绝,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更让女性孔雀黯然失色,无地自容。

公鸡另有一功,它会啼鸣。夜晚漆黑,村庄在沉睡中。“喔,喔喔喔,喔——”公鸡尽职守时,发出啼叫。“鸡鸣丑时,天亮寅时,鸡鸣三遍天便亮”。那时村里穷,村里人买不起钟表,一只公鸡便胜过一座时钟。雄鸡一唱,算得上绝唱。“雄鸡一唱天下白”,那是人类对公鸡至高的赞誉。在鸡鸣声里,村庄开始苏醒。鸡鸣声声,唤醒那些懒惰、懈怠之人,快快起床干活,莫将家务耽搁,农田荒芜。对公鸡啼鸣,鸟语专家却如此解释,鸡鸣是公鸡男权的外露,是它的“主权宣告”,它在炫耀自己在家族中至高无顶的地位;也在发出诫示,其他公鸡不得青睐、抵近它的家眷。公鸡啼鸣,确立了它在家族的地位,也提升了鸡族在村庄的位置。

犬守夜,鸡司晨。漫漫长夜,村人在酣睡中享受甜蜜的梦想。冬日寒风瑟瑟,夏日蚊虫叮咬,狗却孑然趴在墙角,闭目竖耳,守护着家园。稍有风吹草动,它倏地蹿起,“汪,汪汪、汪汪汪……”吠声在夜的村庄回荡。狗的职业操守,职业敏感,职业水准,在动物界首屈一指,有口皆碑。狗对主人俯首帖耳,整日摇晃着尾巴驯服示好;遇上外人,它睁圆狗珠,两耳翘得笔挺,一概狂咬,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斯为狗的忠诚,狗的赤胆。那时家里穷,主人常饿肚子。狗呢,更是空肠瘪肚,瘦骨伶仃,毛发枯稀。尽管如此,狗依然不忘初心,遇见生人,还是咬,倾力,铆足劲;见了熟人、家人,还是摇尾巴,竭尽媚相讨好……狗在村里的境遇却一般,地位还比不上鸡。村民在言谈中,常喻狗类比,狗东西、狗日的、狗腿子、狗汉奸、狼肺狗心、狗眼看人、狐群狗党、良心让狗吃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要是狗犯了错,比如偷吃了食物,或主人情绪不佳,狗在边上碍手碍脚,主人飞出一脚,狗疼得“呜呜”呻吟,怏怏远去。

村里有句话,“猪狗不如”。猪和狗连在一起,似乎难兄难弟配了对。猪生来丑陋,不讨人欢。谁被喻作“猪八戒”,那便是丑中之王。大都的猪吃了睡,睡了吃,似乎很安顿。但个别猪,生性好动。它不安心猪圈,吭哧吭哧用翘起的厚唇四处乱拱,不仅把食盆拱翻,还把栅栏拱断。主人只能将它四脚缚住,用粗铁丝血淋淋穿过鼻子,弯成圆环,戒指似戴上。戴上铁环,它规矩老实多了。猪食大多为青草、水葫芦、南瓜藤、山芋藤之类,掺入少量的麸皮、青糠,用开水搅拌而成。猪吃了,实在不耐饥,一泡尿、一泡屎,又饿了。猪可没涵养,饿了,叽哩哇啦,嗷嗷乱叫,弄得沸反盈天,整座村子都听见。主人听了心烦,一边“猪猡,畜生”呵斥,一边操起棍子一阵棒打。打过之后,猪还是饿,还是叫。主人有些心疼,毕竟猪是家中最大的财富,满108斤,可送往食品站出卖,能有四五十元不薄的进账。于是主人手脚麻利,赶快提着食盆喂它。村里人讲究实惠,口头上猪狗同骂,但内心有轻重之分,猪的分量远胜于狗。这于狗似乎不公,毕竟,猪狗各有其司。

家里养兔,主要为兔毛。兔毛昂贵,两个月退毛一次,可以送乡里的收购站出售变钱。雌兔常静伏地面,红眼迷离,嘴巴不断翕动,胡须一抖一抖。雄兔呢,两只前脚不停爬搔着,跃跃欲试。兔子喜欢爪子在地下耙挖,打洞穴,难怪有“狡兔三窟”之说。雌兔怀孕后,躲在地下产娃。间隔时日,一窝白嫩嫩的幼兔从地下冒出,给主人一个多大的惊喜!兔子不惹人嫌,始终与人平和相处。但别看兔子平日悄没声息,一旦遭遇外来攻击,它会发出“嗞嗞,吱吱”尖利的惨吼,甚至对来敌破口撕咬……绵羊却特别乖顺,听话。一天到晚躺坐着,擤着鼻子,反复咀嚼草根,咬嚼时嘴唇左右来回的幅度很大,样子十分夸张。羊毛半年剪割一次,日后纺成毛线,织成衣裤,是全家一冬的温暖。绵羊的好脾性,以及它的恩泽,让人颇有好感,家人从不对绵羊斥责动粗。绵羊饿了,几声“咩——咩——”的叫唤,也是笃悠悠,文文静静,显得优雅,有定力。唯独一双泛白的眼睛,有点呆,村里称“羊白眼”,常喻做那些傻乎乎,或苦命之人。村里有一种异端的说法,属羊的女子命苦,羊女难养;男属羊,闹羊羊,女属羊,守空房,等等。其实,这是缺乏依据、以偏概全的说法,经不起推敲。不过,绵羊超然安逸的姿态,似乎给人一种安定富足之感。                                                        

                                                                   本文刊于《太湖》杂志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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