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大我五岁,黑黑的脸,小眼睛,尖尖的下巴;细长条,清瘦,明显营养不良。他娘过世早,两个姐姐已出嫁。他和爹两人,日子过得紧巴巴。
阿昌喜欢看书。做家务时总是捧着书,边看,边干活。 我娘说,他今后准会有出息,读书人能成大事,这是村人的眼光和共识。其实阿昌后来没有多大的出息,不过在厂里当个技术员之类的。当时的他,在我眼里很神圣,高大。他能把读到的那些小说故事,添油加酱地复述给我们听。当时没有书籍,没有电视,更没电脑,他嘴里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直瞪眼,入了迷。他用的是电视连续剧的方式,或者说是苏州人说书的形式。今天讲一段,明天接着讲下一段,摆着噱头。我们跟随他,屁颠屁颠,围着转。可惜,阿昌讲的故事,到现在脑中只留下“薛仁贵东征”之类,其余的都忘了。
为博得他的信任与好感,也为换取他的故事,我们干脆替他干活。阿昌口吐飞沫地讲薛仁贵打仗,我们卖力地帮他割草,洗碗,烧晚饭。时间一长,遭到家长们的反对,说这是剥削我们的劳动,不准我们靠近他。现在想想,我们还是划算,至少是等价交换,他以精神劳动交换我们的体力劳动,让我们早早接触文学,得到了最早的文学启蒙,也让我们得到心灵的满足和愉悦。我是他忠实的粉丝,父母的反对,没能阻止我追随他。
夏日炽热,满身淌汗的一个午后,阿昌喊我去他家。在堆满柴草的昏暗破屋里,他递给我半个黄囊西瓜、一把汤勺。 我狼吞虎咽,那鲜甜的瓜汁,伴随着口水,快速下肚。他微笑着,站在一旁,看我吃,像朋友更像兄长。西瓜吃了一半,我打起饱嗝,摸着自己鼓起的肚皮,心里涌出无比的幸福与惬意。接连几天,他喊我去吃西瓜,半个,黄囊。我呢,总是吃得打嗝,无法下咽为止。西瓜是阿昌爹种的,为生产队。瓜,特别甜,因为施的是人粪猪屎等有机肥。队里为增加收入,将瓜卖到附近的军营。村里人没谁舍得买瓜吃。只有到西瓜结尾收梢时,将收藤瓜 ( 临结束时的瓜,小而不甜 ) 按人分几斤给社员吃。而他利用爹的职务之便,把西瓜藏匿在盛满青草的篮中,偷偷带回家。一半给自己吃,一半给留给我。
快乐的夏天过去了,转眼已到冬天。寒冷的冬夜,队长家挤满了人。煤油灯散发出黄晕的光,噗簌噗簌闪动。队长正襟危坐,像一个严厉的法官。众目睽睽下,阿昌低着头,脸色苍白而尴尬。在社员的训斥和追问面前,他交代了偷窃草干、蔬菜、瓜果等行径。小孩子们在他面前说笑,扮着鬼脸,说着难听的话。无意中我发现,他的眼睛向我一撇,眼巴巴地望着我……
之后,阿昌变得寡言少语,只身独往独来。他有意无意避开村里人,不再和我们交往。有几次,我想和他搭讪,他远远避开,躲着我。 我知道,他很伤心。
以后的岁月,我走出了村庄,去遥远的地方求学,工作。我时常梦见他,梦里在听他讲故事,和他一起吃西瓜。梦醒之后,泪痕点点。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惆怅,一缕思念,眼前总会浮现电影《城南旧事》中的情景,耳边响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