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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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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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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箭

花箭

“人言是牡丹,佛说是花箭。射人入骨髓,死而不知怨。”——寒山子语

1

丁鸿德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他心无挂碍,一身轻松。他原本是重点中学的数学老师, 退休时不少学生已成家立业,其中不乏佼佼者,有些在当地政府部门身居一官半职,有的创业成功企业资产过亿,有的承继家业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学生们知道他闲着,隔三差五去电话邀老师过来喝茶聊天。喝茶结束便电话通知班上要好的同学,在饭店碰面聚酒。

去得最多的是“影院饭庄”。它的前身是镇里的影剧院。多年前影院生意寡淡,镇里将整幢楼出租,礼堂租给一家企业作车间,门面房租给私人开饭馆。影院饭庄的老板娘叫杨丽娜,四十开外,年轻时是街上的一枝花,都说她颜如芙蓉,人若天仙。因长得美丽漂亮,大家直唤她杨西施。

那天丁鸿德和学生一行驾到,杨西施满面春风,袅袅婷婷,吆喝着在门口迎迓。她一袭红褐色旗袍,赤橙的高跟鞋,高耸的胸脯,飞翘的臀部,风韵犹存,楚楚动人。丁鸿德初来乍见,眼前豁亮如掠过闪电。他两个眼睛定怏怏像冻鱼的眼珠直勾勾盯住她。

客人涎着脸盯看,杨西施却泰然大方,没有丝毫尴尬和情怯。她笑吟吟问一旁的胡紫娟:“这位是稀客,请问如何称呼?”

胡紫娟也是丁鸿德的学生,是江南织染厂的总经理。她和杨西施相熟,便笑盈盈介绍起来:“这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数学老师丁鸿德。这是饭店的老板娘,资深美女杨西施。”

“丁老师好,认识您很荣幸。”杨西施不愧是阅人无数见过场面的人,她大大方方伸出纤纤玉手握向丁老师,数秒种后又马上缩回。显得矜持而得体。

“你好,你好。”丁鸿德局促地应答,怔怔站着,摸捏着五指还沉浸在刚才杨西施握手的余波里。

觥筹交错时丁老师却心不在意。他不时步出包厢去吧台和杨西施搭讪,一会向她要手机号加微信,一会又显出很关注她的生意,愿意为她介绍客户。嗡嗡嘤嘤,围着吧台转。

学生们觉得今天丁老师有点反常。趁他不在,学生时代起爱开玩笑的蔡国庆挤眉弄眼,神叨叨对同学们说:“大概丁老师年纪大了,下面的水龙头坏了,怎么老是跑厕所。”众人心领神会,哈哈哈笑起来。

聚酌延续到下午一点半。丁鸿德异常兴奋,一人喝了一瓶750毫升的法国葡萄酒。他满脸赤红,话语囫囵似嘴里含着橄榄;走路摇曳,打着趔趄。几个女生在边上殷勤地搀扶他。步出饭店前,他不忘和杨西施道别,还不停夸赞店里的菜肴:红烧老鹅色香味俱全,丝丝入味;红烧鳝糊,做得地道,是正宗的本帮菜。云云。

丁鸿德努力回忆当时情形,杨西施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细细嚼味如同菜肴的美味滞留在舌根。她仿如画框中的油画肖像,经他反复涂描加工,变得愈加靓丽动人。她与他人语笑晏晏的侧影在他脑中交错叠加,如种子发芽生根深深植入了体内。冥冥中,他似乎渐渐和她投缘亲热起来,是前世还是今生,俩人仿佛早已成了故人,真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旧。乐莫乐兮新相知。

“你好像不是本地人,是不是上海人?”他梦呓般在微信中对杨西施说。

“啊?!”读了微信,杨西施大吃一惊,生出满腹的疑团。

她依稀记得自己的身世。10岁时她父亲患病往生,一年后母亲远嫁他方。她一直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临终前似乎隐约说起,父亲曾是供电局的工人,常野外作业。婚前父亲从电杆上失足坠地,下体受了伤害。婚后母亲多年没怀孩子。奶奶急疯了,悄悄跟邻市养育堂的人商量,要领养一小孩。正好上海市有一对年轻夫妻超生,偷偷送去一女婴。女婴满脸通红,一坨肉疙瘩。见长得丑,奶奶迟疑不决。夫妻俩告诉奶奶,婴孩的姐姐皮肤长得皙白粉嫩,标志可人,女孩日后定然是个美人胚子。听他们叙说,奶奶和那对夫妻换看了各自单位出具的证明,便把面世几天的杨西施抱回家。可惜时间一久,奶奶却把她父母的姓名地址全都忘却。

杨西施日日招待八方生意,热情应对各色人等。饭店如军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客。她原本对丁鸿德没有多少印象,但见了有关她身世的微信,她不得不重视,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他是神仙下凡还是仙骨道人,竟一下子点准她穴位,戳痛她的软肋。

2

丁鸿德成了杨西施店里的常客。学生请客时,他常以影院饭庄的菜肴可口为由,建议学生在此设宴。点菜时,他不吝价格,抢先点那些昂贵的时鲜菜。那次他点了一道“霸王别姬(鸡)”,菜花野生大甲鱼红焖草鸡,买单时光这道菜收费238元。学生似乎对菜价有疑义。一旁的他却喧宾夺主啧啧称赞:“值,值得。野生甲鱼和草鸡食材正宗,做工、火候恰到好处,汁味醇厚入口。”街上的几个小混混去杨西施那儿吃霸王餐,结束时想抬抬屁股走人,赖账。丁鸿德倏地冲进厨房,从厨师手里抢过一柄菜刀,凛然横刀立马,对他们怒斥:“不付款,谁也别想从这儿出去。”几个混混是见凶胆怯的主,眼见动起真格便乖乖掏钱付账,溜门而去。

丁鸿德如此这般,在杨西施心目中的地位日渐高大。她觉得丁鸿德是值得信赖的侠义之士,一位可尊的长辈,可敬的老师。多年的饭馆经历,江湖的火熏烟染,十分谙熟江湖的人情世故。她懂得人处江湖最讲究的是人面情面场面。在场面上混,得有人捧,有人吆喝帮衬。她无法忘怀影院饭庄开张的一幕:那天旭阳高照,影院饭庄顾客盈门,来宾如云;店门口鲜花摆成长龙,匾额锦旗如林。她光彩四溢如众星捧月,出足了风头。树活皮人活面,人一辈子活的就是颜面。遇到尴尬时得有人出手相助,从中斡旋调停。俗话说相骂有人劝,打架有人拉。她记得自己首开的那家餐馆叫云林食府,几年后遭拆迁,屋主人与她因经济赔偿意见不合,谈判数十次未有终果。过了规定的拆迁日期,双方仍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幸亏几位大哥侠义,好多个夜晚在双方家中撮合,最后终于达成谅解,彼此烟消云散握手言欢,干戈成玉帛。

杨西施对丁鸿德心存感激,似乎也有了某种心灵上的感应。平日内心孤傲的她以拈花微笑的方式回报他。她逢人便夸丁老师是她的恩师,现世的贵人。丁鸿德来饭店宴请客人自掏腰包时,她坚持不收他的钱,予他免单。丁鸿德生日,在影院饭庄订了一桌。杨西施暗地关照服务员买了鲜花、巧克力蛋糕。宴会至半,两位美女关掉灯盏,点燃蜡烛,捧上鲜花蛋糕,《生日快乐》的音乐徐徐响起,一起嗨着生日歌,将宴会推至高潮。丁鸿德笑脸盈面,脸上皱纹如花瓣盛开。席间他不断向亲朋好友热情介绍,杨西施是他昔日班里的学生,聪颖好学,只是当时家里条件不允,没上大学。云云。杨西施心有灵犀,张口闭口,一口一个丁老师喊着,还不停为他敬酒搛菜。生日宴仿佛成了他俩师生结对的仪式,洋溢着古人“歃血为盟”、“金兰结义”般的美好。

3

丁鸿德从超市买回一支“一抹黑”的染发剂。他端坐沙发,戴上老花镜,细细阅读《使用说明书》。

老婆在旁讥笑他:“你年纪一把,还骚俏啥?”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我看不少老师染发后,显得年轻精神。我也试试。”丁鸿德自圆其地说。

丁鸿德开始讲究日常生活。起床后他揽镜自照,用电动剃刀将胡子刮得洁净剔透,面颊和下巴的皮肤泛出块块青光。以前他老是胡子拉碴,头发油腻,衣衫不整,一副邋遢相。老婆数说他死覅好,他从不介意。他出生贫寒,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有兄弟姊妹5人,从小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他清楚记得,读中学时母亲每天发了黄豆芽,大清早他提了豆芽去街上集市叫卖。卖完豆芽再赶到学校上课。高中毕业后,他当了代课老师。但农忙时还得回家劳动,挑担、耕地、罱河泥、开灰塘,所有繁重的活计他都干过。1978年恢复高考,他考上了师范,当了公办老师,日子一天天变得滋润。但多年养成的朴素省俭的习惯却始终没变。他衣着简单,从不讲究。旁人眼里,他永远穿一双老布鞋,春秋一件夹克衫外套、冬天一件棉衣、夏天两身陈旧的T恤衫。

他开始注重起自己的行头打扮。出门时他将头发梳得的溜顺,穿上四角笔挺的西装、油光锃亮的皮鞋。如获新生,换了人间。小区的香樟树上鸟雀整日唧唧喳喳,先前他嫌耳根不净,一度以树荫遮蔽阳光为由,向物业建议冬天将树锯掉。时过境迁,小鸟的啼鸣声听起来如欣赏音乐,悦耳动听。邻居家豢养的小犬“莎莎”,他厌嫌它,嫌它脏,嫌它吵。一反常态,现在不但亲热地呼着“莎莎”,还折腰蹲身,将它搂在怀里,亲亲它,逗逗它。几个老头围在小区广场的座椅上下象棋,他熟视无睹,甚至觉得讶异鄙夷。重点中学的老师事务实在忙,自己几乎没有养成什么爱好,不会麻将、扑克、下棋,对唱歌、跳舞、书法、绘画也提不起兴趣。退休后他一度寂寥孤独,暮气沉沉,生活索然寡味。他想如此这般,最活一百年也是徒具躯壳绝无意义。近来有事无事他去广场凑个热闹,立在边上端详,看他们津津乐道,专注于弈棋。他似乎一下子开了窍,人人都活得有滋有味,自己何苦?生活的乐趣得由自己去寻觅创造。小区门口一对外地夫妻开着“方便早餐”店。生炉子时,浓烟滚滚;氽油条时,焦味四溢。他曾向工商局的同志反映,早餐店乌烟瘴气,既不卫生又不健康,影响业主生活,应该吊销营业执照将店关闭取缔。现在他改变了看法,觉得外地人经营些小买卖,在夹缝中求生,实属不易。闻着店里的油烟味,见客人争着排队买大饼油条,他觉得这是生活的本真。他和这些人在同一爿天空呼吸,说明自己接地气,有烟火气,有人情味,甚而觉得早餐店和影院饭店一样,有它天然合理的存在价值。女店主三十出头,眉目清秀,皮肤白净。他思忖,要是好好装扮一番,风采简直能与杨西施媲美。以前他去农贸市场买菜,常和菜农讨价还价,为几毛钱争得面红耳赤。如今他不再斤斤计较,菜农的甘苦他尝过,让他们赚几个,不妨,应该。他蓦然发现,自己竟是宽厚仁慈兼济天下之士,心里装的是普罗大众,想着,不觉自己的形象似乎也渐渐崇高而伟大。

清晨霞光四溢,头顶的香樟树叶在微风里交头接耳,发出娑娑的声响。天地之间慢慢充溢了明亮的光线和车水马龙的声响。南来北往的汽车如潮涌动,哔噗跳跃的电动车穿梭来往,熙来攘往的人群匆匆忙忙,从他身边走了一波又来一波。上班族的生活方式似乎已经离他十分遥远,当然身边人的生活方式同样离他遥远。?

4

丁鸿德近来很忙。他忙着推销红酒,帮助杨西施。为拓展生意,杨西施开始兼做法国卡斯特葡萄酒的代理商。丁鸿德得知,可忙坏了。他整天翻弄手机里的通讯录,在自己的同学、学生、朋友圈中筛选,物色合适的推介对象,觉得有希望的他都通了一遍电话。大多的同学、朋友以刚买或留有库存为由婉拒。只有他的那些学生念老师的情——老师所托,学生岂能不给面子?——有的买5箱、有的买10箱。倒也不少。

“老师初次开口,给你解决几箱吧。”这样的语气,令他不悦。别看学生酒席上海阔天空,豪气干云,夸口对他说老师您有事尽管吩咐,我们全力照办。真真有事去找他们,话里话外充满客套的外交辞令。他们分明在说这次买一些,下不为例,一副在商言商的腔势。他有些隐隐作痛。但为了杨西施,他顾不得老脸,豁出去了。

杨西施的后备箱驮满了红酒。她亲自驾车,随丁鸿德一起向学生发货。丁鸿德欲进副驾座就坐,想与她靠近些。打开车门,副驾座上堆了衣物、挎包。他心里凉了一截,识趣地退到后座。才落座他滔滔不绝叙述当年学生的往事。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他教育有方,他教的学生哪一届出了状元,哪一届有几个高分,有多少学生考上一本。杨西施微笑着附和夸赞。几次他以男女情感为话题欲与她作心灵的交流,她把捏自如,将话题引至她丈夫和家庭的身上,巧妙地挡回去。他怏怏地坐着,怅然若失。

学生们对丁老师的光临,分外热情客气。他们沏上最好的小种茶,请老师和杨西施品茗。个个都挽留他们一起吃中饭。临走还不忘送他们一件小礼物,或一个四件套的床上用品,或一个茶壶、或两个保温杯,或两盒碧螺春茶叶。他也赠送礼物给她。几个关系亲密的学生出国归来,送给师母的皮夹、香水、面膜等,被他悄悄赠与杨西施。初次,她红着脸推辞。面对他的执着与坚持,她还是收了,并对他千恩万谢。日后再给,她不再推却,照单全收,轻描淡写地道谢,一副心安理得、受之无愧的神态。

分送红酒持续到午后三点完毕。后备箱里塞得满满的,红酒换成了学生孝敬他俩的礼品。她用车送他回小区。在小区的过道他们把礼品一件一件对分。丁鸿德感到情形滑稽好笑,如同当年村里杀猪分肉一般。临别时他走上前想牵牵她的手来个肌肤之亲。她飞快躲开,温情大方挥手致意:谢谢丁老师,谢谢丁老师。再见,再见。

丁鸿德捧着沉甸甸的一堆礼物,向自家的楼梯口走去,内心涌出一种无以言表的感觉。她温文尔雅的举止,不瘟不火的态度,令他纠结,烦闷。他琢磨不透她的心思,隐隐间似乎一道沟壑横在两人间。他在山的这头,她在山的那头,遥遥相望不可触及。他们生活的轨迹似铁道上两条平行的铁轨,不断向前延伸永无交汇相聚。他对她着魔,渴慕和她一起,天天,永久。只要与她呆在一个空间,感受她的气息,聆听她的声音,端详她的微笑,和她搭上三言两语,或者一起散个步吃顿饭,他内心都会洋溢出强烈的满足感愉悦感。他无数次猜想她回家后的情景:她和丈夫一起看电视,看电影,逛超市,甚至洗澡、上床?。想着这些他心里如猫抓过似的锐疼,疼痛里还附上恨——那是为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所生的妒恨。有时他会冷不丁不由自主地长长地舒一口气——他体内淤积着诸多的郁闷和怨恚——需要倾泻,需要排遣。

冷静时他也反省:自己六十好几的人,儿女的年纪亦和她相仿,旁人眼里他生活滋润美满。一对儿女都已成家,他们毕业于名牌大学,儿子是银行的副行长,女儿是大学的副教授。如此心存非分之想,觊觎有夫之妇,要是闹出什么绯闻,儿子女儿会怎么待他,家长学生会如何看待?他自忏孟浪,甚而鄙夷自己,觉得自己有点下作,犯贱。他努力勉励自己要自律自爱,珍惜羽毛。他开始例举种种理由离开她,疏远她,将她遗忘。她貌若天仙,事业有成,自己长得又老又丑,人家为何看上自己,向自己示好,与自己结缘。天然的不般配,滋生出自惭形秽式的自卑,一种生不逢时的悲怆被卡在喉间无法吐出,最后只能生生吞咽下去,烂在肚里。但,即使有一千条一万条远离她的理由,只要忆起她一件的好,她又立地回到他心里,整个脑海占据她的影子,他生活在谵妄与幻觉之中。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5

第一波生意结束。杨西施拿了账单、计算器盘账。总共售出三百多箱红酒。其中丁鸿德为她推销近一百箱。二百元一瓶的红酒利润几近对半,她一下可赚十五万元。作为酬谢,她装了一万元的红包,趁没人悄悄塞给他。

丁鸿德哪肯收,红包在两人间推来搡去。手与手黏黏乎乎合在一起,他感到了她玉手的柔软和温馨。他嘴上说着你太见外了,为你杨西施我甘愿效力之类的话。可好不容易有机会攥着她的手,他迟迟不放,直到她脸涨得通红发出疼痛的微叫时才松手。

她不饶不依,坚持要给他。他竭力显出对钱财的不屑和鄙视,表现出绅士的姿态,一副谦谦君子的优雅。相持中达成妥协,作为活动经费日后两人一起消费。他提议:“开饭店菜肴得时常更新,还是找几家生意好的菜馆去实地品尝,借鉴学习别处的烹调技艺。”

不几日中午他们带上两个大厨,去了市中心的“锡城本帮菜馆”。点的都是店里的招牌菜,他们各自对菜肴十分满意。其中一道叫“红烧划水”,杨西施饶有兴致,让服务员问了厨子。服务员介绍,在江南青鱼尾巴习惯称“划水”。做法简单,将青鱼尾巴肉段层层剖开,撒入盐腌制一二小时。将鱼在油锅里煎熬后,放置水酱醋糖姜闷烧十几分钟。鱼肉鲜嫩,汁水浓而不腻,甜润润,酸滋滋,味如杭州的糖醋西湖鲤鱼可口入味。那天啜饮的是自带的卡斯特红酒。几杯落肚,两人情绪高涨,欢声笑语,气氛渐渐融洽。结算时共付款四百零五元,丁鸿德在那一万元中掏钱买了单。他对她说,价廉物美,物有所值,日后常来,常来。

借着酒兴,他黏脸附耳对她说,到隔壁的商城看看,余下的钱,你添件冬衣吧。杨西施酒精发力,白嫩的脸上红晕片片,红妆素裹。她笑盈盈,娇滴滴,开着玩笑:“覅,覅。挪用公款,弗作兴的。”半推半就中,两人步入商店。

在“海派裘貂皮革商城”前,杨西施驻足留步。她站在店里的一件褚红色的貂毛大衣前,目光依依,歆羡的神色中附着孩子般的稚气。

服务员从衣架上取下大衣,轻轻递与她配协她穿上。身材高挑的她,蛮腰以配,皙白的肌肤相衬,立地呈现出高贵华丽鹤立鸡群的气度。

服务员、丁鸿德在旁啧啧称赞,撺掇着,让她买。服务员还就势推介一款黑色的高帮皮靴。衣服标价一万二千八百元,靴子标价二千八百元。如此昂贵,他还初次经历,尽管心疼,但有一万元垫底,附上男人的虚荣心,他决计买下。经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八五折计算,一万三千二百六十元成交。丁鸿德自掏腰包贴上三千多元。他拎着衣袋如揣着宝物,两人肩并肩,兴冲冲步出商城。

6

学生胡紫娟邀丁老师去她江南织染厂办公室喝茶聊天。

两人围茶几端坐,她娴熟地煮水沏茶。一边品茗,一边闲扯。言谈中丁老师不时提到杨西施,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胡紫娟心知肚明,昨天杨西施刚找过她。为此事她特地请来老师。

胡紫娟天分很高,加上多年在职场中训练有素,处事不慌不忙,气清神定,对杨西施的过往娓娓道来。十岁成为孤儿的她历经磨难沧桑,情感之路坎坷。第一个丈夫是乡干部的儿子。婚后发现,丈夫是个浪荡子,终日无所事事,且脾气暴躁。在外寻花问柳不说,对花容月貌的杨西施多有猜疑,稍有不满便是拳打脚踢,施以暴力。在饱受凌辱之后,她对丈夫冷了心,断了情,两年后分道扬镳,离了婚。眼下的男人是位复员军人,家境平平,但老实本分,对杨西施体贴入微,夫妻情投意契,生活和谐。婚后他们育有一男。可红颜薄命,老天不公,仿佛将所有人间的苦难都赐予了她。男孩出生不久,医院检查发现竟是个弱智……

自结识丁鸿德,杨西施对他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对他的侠义相助,她心存感激,内心敬重他,敬佩他,感恩他。酒席上时有男人打情骂俏,用沾满荤腥的段子去撩她,逗她。她谈笑自如,以荤攻荤,用赤裸的言语回击,呛得在座的男人个个哑然。她挂嘴上的口头禅是“大卵泡来吓新娘子,老娘不是吓大的,什么没见过?”而面对丁鸿德,她着实有些头疼。他黏黏糊糊,情意绵绵,话语含蓄却情真意切。她原以为凭她的交际能力嘴上功夫,她完全可以应付自如,泰然应对他。可他不是个好缠之徒。那次去商城买了貂皮大衣后,他的微信电话不绝,话里话外都是炽烈、赤裸裸的情感表白。一会儿请她去旅游,一会儿邀她去夜宵,夜半还微信让她去KTV唱歌。她不好意思扯破脸皮,只得婉言相拒。但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她不想陷入感情的旋涡,不愿卷入是非口舌的风波。她想到了他的学生胡紫娟,由她出面劝说,既不伤情感,又不失面子。

胡紫娟告诉老师,杨西施捎话说,她是有家室之人,夫妻关系一向融洽和睦,家庭融融泄泄。日后希望彼此以一般朋友相处,来往走动也可自在自宜……

学生的话似最后通牒,仿如一阵寒风唰唰吹来,来自十八层地狱。他打着寒颤,脸色发白嘴唇呈紫,小腿在哆嗦。原来所谓的喝茶是精心预谋的“鸿门宴”。胡紫娟要留他吃饭,他推托有事,起身告辞。

他酸酸楚楚,离开了江南织染厂。

7

如梦醒来,他有了伤筋动骨般的切肤之痛。随后的日子他只得暗自刮骨疗伤。数月来花痴一般,飞蛾扑火,结局是头青鼻肿,伤痕累累。他是数学学科的佼佼者,时常用数理逻辑来推断日常事理,可却无法厘清个中的缘由与情脉。常言道“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而他呢,却是没有曾经拥有,更无以天长地久。自己好像是个自燃体,燃起情感的火焰灼伤自己的肉体,徒留下伤痕斑斑,鼻翼间似乎还有缕缕脂肪的焦味。

她隐身全退,有没有受伤?他不怨她,怨不起来。可笑的是,他至今竟不知道自己爱她什么。在他眼里,她只是浅笑盈盈的神态,袅袅婷婷的姿势,甚至只是一个影子、一副面具,或仅是一个符号,一款标记,就像一段悦耳的音乐,一幅色彩鲜艳的油画,他只活在她的气息里、韵味里,万里蹀躞,幻想绵绵。他觉得自己有点像电视剧《大宅门》中的白玉婷。白小姐如醉如痴,着魔似地爱上戏子万筱菊。她竟选择与万筱菊的照片结婚,最后和幻影中的万筱菊生活,直至终老。对,杨西施就是他的一幅动人的照片,光彩熠熠,艳丽逼人。

大学时代他最喜欢普希金那首《我曾经爱过你》。而今重新找来,默默诵读,自嘲,自宽,自解:

“我曾默默地、无望地爱过你,

折磨我的,时而是嫉妒,时而是羞怯,

我是那么真诚那么温柔地爱过你,

愿上帝赐你别的人也似我这般坚贞似铁。”

一经反复诵读,他渐觉自己仿佛在悼念自己的情感,那情感似乎一下子崇高而神圣。大学时,他曾对前座的女生有过狂热的暗恋。那时他已婚,妻子已怀孕。为了毕业分配,为了前途,他只得将一腔的火焰掐灭,如同将一个活活的生命杀死。他如狱犯身陷囚牢无处可逃,无法挣脱,无力,无望,无助,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眼前情形竟如同当初,他切齿将自己的情感驱逐流放,依赖时间之水来浇灭情感的熊熊烈炎,慢慢稀释心灵的痛楚……

不时,他还会想起她,想起那些癫狂的日子,心里荡起涟漪阵阵。但他会努力地熨平心里的褶皱,沉静下来。他常用网上的那些格言宽慰自己:失去的时间、友人、自己,都将成为故事;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

恍惚间,已至农历的年底。早晨的天空灰暗沉沉,阴霾遮日。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小雨夹雪。那日丁鸿德起身后,已然对着镜子修理自己的须髯。好像手机的微信“嘀嘀”响起。他放下电动剃刀,翻看,是胡紫娟的。她告诉他,影院饭庄的红酒销售量突出,公司总部为奖励取得的佳绩,赏给一个免费去法国旅游的名额,时间定在春节期间。杨西施将名额留给他,征求他意见。阅罢微信他心里泛过一阵惊怵,仿如燃过的灰烬里哔噗蹿出几颗火星。

去,还是不去,他变得踌躇起来?……

     本文发表于江苏省一级期刊《太湖》杂志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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