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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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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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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渔事

江南的四月,细雨绵绵,持续几日几夜,河水直往岸涨,春汛到了。此时,桃花盛开,村里人称发“桃花水”。发“桃花水”的季节,村里人就开始抓鱼。

发“桃花水”时,水温升高,河水上涨,鱼儿耐不住寂寞,到处乱闯。此时,最适合扳鱼。用四根竹竿的一头分别系住鱼网的四只角,一头相交于鱼网中央的高处,再用一根粗竹竿梢头和麻绳同时系在这个交叉点上,另一端则固定在岸上作整个网的支点,起到“纲举目张”的作用。村里人爱惜渔网,一口扳鱼网要反复使用多年,冬天时,村人常把鱼网置在阳光下晾晒,防止渔网发霉坼裂。个别考究的,还在网上涂上桐油、猪血,晒干,藏在干燥处,用时取出。扳网捕鱼,有点像“守株待兔”,鱼儿路过鱼网,扳鱼人正好起网,鱼儿就成俘虏,常有的是鲫鱼、鲹鲦鱼、鳑鲏鱼、鲢鱼、河虾等。但很多时候,十网九空,我们小时候模仿扳网捉鱼的情景,边做着游戏,边唱着歌谣:“网网空,一网卟隆咚”。“ 卟隆咚”,指网中有大鱼时的声响。扳鱼人起网时间的长短,全凭自我感觉,是否有鱼,似乎碰运气,但只要坚持,多少总有收获。扳鱼,考验的是人的信心和耐心。

雨季一过,春光明媚,阳光开始轰隆隆地照在小河上,波光粼粼,河水折射的光线,耀眼得无法直视。岸边的桃树,艳丽无比,成熟的花瓣,随春风漂落到水草上,红的,白的,薄薄一层。清澈的河水,一下子浸润着脂粉气。鱼儿正是产卵期,它们喜欢躲在岸边水草里,打趴,翻滚,产卵。茂盛的水草,是鱼儿温暖的产床,产下的卵儿粘着水草发育。鱼的脾性,村里人都谙熟摸透。此时,我拿出休息一冬的渔叉,用铁砂皮反复擦磨,根根钢刺锃亮锃亮,在光照下闪闪发亮。我守候在河畔,盯着水面,时有小鱼“噼啪”“ 噼啪”,在水草里翻滚戏嬉。等水草搅动出很大的响动,我神经开始紧张,知道大鱼出现了。突然,“哗”的一下,一个打滚,鲤鱼红白的身段跃起,飞得很高。鲤鱼喜欢跳水,所以有“鲤鱼跳龙门”的说法。但鲤鱼还没落到水草,我已使出浑身力气,掷出鱼叉。“嗖”,一道白光,向鱼刺去,五根铁刺穿过鱼肚,牢牢把鱼戳住,鲜血淋漓。鱼竭尽全力挣扎,挥动着尾巴,想逃离这魔掌,但无济于事。在孕育生命、繁衍后代的神圣时刻,这条两斤重的鲤鱼,连同它的成千上万的子孙,牺牲在我的鱼叉下。江南好多地方都推崇鲤鱼,忌讳捕食,不像北方人那样喜欢食用。鲤鱼肉质鲜嫩,我们捉住鲤鱼,照样下锅,做成餐桌上的美味。

说到叉鱼,就会想起黑鱼。产卵期的黑鱼,成双成对,出没在产卵场地,像鸟一样,他们用口衔取水草、植物碎片及吐泡沫,营筑漂浮于水面的鱼巢。随后,雌雄黑鱼相互追逐、发情,雌鱼在鱼巢之下接近水面处,腹部向上呈仰卧状态,身体缓缓摇动而产卵于巢上。与此同时,雄鱼以同样姿态射精于此。产卵后,雌雄黑鱼守于巢底,保护鱼卵,免受侵害。过几天,黑色的的鱼苗孵化出来,漂浮于水面,还需大鱼保护。此时,从岸上望河里,鱼苗象一条条蝌蚪,密密麻麻,黑压压一滩,有脸盆大。捕鱼者知道,在小鱼背后,必定有大鱼在护航。只要大鱼的影子出现,哪怕是一个晃动,村里人那明晃晃的鱼叉,就会飞速刺去,黑鱼将遭遇生命之虞。在这浓浓而温馨的深情里,谁能料到,背后藏有如此的凶险呢。黑鱼性情凶猛,专吃小鱼小虾等活食,在江南一带,口碑并不好。但从黑鱼筑巢孵育后代,“舔犊情深”般的保护小鱼的行为中,我们是否应该重新认识黑鱼,改变对它旧有的看法?

春汛只是捉鱼的开端,高潮应该在黄梅季节。“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梅季的江南,雨季说来就来,一会儿,还是晴空万里,一会儿,大雨铺天盖地,倾盆而下。有时,淫雨霏霏,天空里雾霭弥漫。田野里,白哗哗的雨水从秧田汇聚到沟渠,再从沟渠,滚滚冲向河中。沟渠出口,水流湍急,落差大的,发出“轰轰”的声响,溅起的浪花,高高地抛向空中。河水汪汪一碧,快要溢到岸上。我激动、亢奋,盼望已久的捉鱼时机终于来了。我无法安坐在课堂,神思已飞向哗哗的雨水和水中的鱼。这是鱼儿一年中唯一的,也是最快乐的季节。鲹鲦鱼、鲫鱼、鲤鱼、黑鱼、草鱼、昂公鱼都不约而同赶到沟渠口,争先恐后,奋力逆水沿沟渠而上,在浪花中穿梭、跳跃。鱼儿喜欢逆水,喜欢在逆水中旅游行走。因为鱼的呼吸器官是鳃,而鳃中的鳃丝布满毛细血管,吸收水中溶解的氧气。当逆流而上,鳃丝之间的间隙增大,鱼儿更多地吸收着氧气;水流速度越快,鱼儿吸收的氧气越多,它就越舒坦、快活。但鱼儿纯属懵懂莽撞,图的是一时的快乐,一时的刺激。它们欢呼雀跃,勇往直前,飞入沟渠,跃进秧田,但哪里知道危险就在前面,捉鱼人设了种种的机关,在暗算着它们。

在沟渠里,村人放了圆柱形的竹胎笼,恭候着。竹胎笼由竹篾编成,四周有铜钱大的眼,可以出水,笼子两头也可以流水,只是嵌着密密的倒刺的竹篾,鱼一旦闯入,就别想退出。我和村里伙伴阿国抓鱼的办法是,一人在沟渠的出水口,按上网兜;另一人在沟渠的入水口,用木板或用泥土把水垒住,水立马小下来。鱼很机灵,水势一旦减小,感觉不妙,慌忙回头游。结果,都进入网兜,大小鱼儿,统统成了俘虏,成为餐桌上的美味。捕捉稻田里的鱼,方法一样,在放水口用网守着,其他进水口统统堵住,水放得所剩无几时,秧苗间到处是“噼哩啪啦”的声响,哪里有动静,哪里就能捉到鱼。记得读高中的黄梅季节,中午吃饭,我和同学卫东打开饭盒,经常是同样的红烧鲫鱼或雪菜鲫鱼,两人相视一笑。现在,他已定居美国几十年,最近我突发奇想,发微信问他,高中时黄梅天吃的鱼是谁抓的,是不是他爷爷抓的(他爸在外地工作)。他告诉我,是自己抓的。呵呵,他和我一样,放学后,也回家抓鱼。清贫的日子里,抓鱼,既满足了口福,又获得了精神的乐趣。

长长的沟渠,总有一些较深的积水潭。梅雨过后,水位迅速消退, 部分鱼还留在积水潭里逍遥。在湿热沉闷的下午,我们常常在水潭两边用泥土筑坝,堵住水流。然后用脸盆、木桶把水从潭内舀出。水位下到一尺左右,就停止舀水。我们开始把淤泥从水下翻起,用脚把水搅浑。浑水呛着,鱼忍不住露出水面透气,鱼头一露,就迅速被捉,这就是“浑水摸鱼”。后来我在书上发现,这种方法,南至广西,北至东北,都在沿用。真想不到,一个深潭,有时竟能抓到大大小小的鱼几十斤。我们兴高采烈,拎鱼回家。我们围在专场上分鱼,参与者人人有份,公正公平,按鱼的大小种类搭配,大家心平气和,在不见荤腥的日子里,想到晚餐有鲜美的鱼儿,脸上绽出的全是灿烂的笑容。

 炎热漫长的夏季,我们除了在河里戏水,偷窃邻居家、生产队的瓜果外,钓鱼也是消夏度假的内容。小学三、四年级,教我们语文的何老师,礼拜天常提着很洋气的鱼竿,来到我村的小河边,一坐就是老半天。我们围着他转悠,平时不苟言笑的他,钓鱼时,一点不凶,眉开眼笑。他钓的鱼,都是拇指大的,他讲钓鱼道理,什么钓的是心态、钓的是心情,我们全听不懂。实在没有耐心,不到结束,我们只能弃他而去。我们钓鱼,没有何老师讲究,鱼钩是自己做的,母亲做针线用的钢针,在煤油灯上烧红,用老虎钳弯成钩。浮子(浮漂)更简单,把用麦秆秸或鸡毛杆,剪成一小段,或找来海绵拖鞋底,用剪刀裁成黄豆大的颗粒。鱼线,用扎鞋底的麻线,或一般的尼龙线。我们不像何老师那样,在野河里钓。中午日照当头,大人都在午休,我们偷偷来到邻村的鱼塘,带上一根不长的竹竿,鱼饵用面粉、山芋、蚯蚓之类。那时,生产队真穷,鱼塘长年累月不喂食,哎,鱼饿极了。鱼钩扔下去,不一会儿,鱼就来咬钩。见浮子动了,我们胡乱挥舞鱼竿,“哗”的把鱼扔到岸上。那三四两的鳊鱼、半斤多的鲤鱼特别馋,见钩就咬。钓得几条,我们没耐心,又生怕发现,被逮住,所以决不恋战,一溜烟回家。

南方的冬天,难得会下点雪,有时,河面也会结上薄薄的冰。这个时候,鱼儿大多已经冬眠,在河底淤泥里,做着美梦。下午三四点钟,村里会有一两个摸鱼人出现,我们叫他们“摸鱼公公”。他们全副武装,穿着密不透风的橡皮衣,像宇航员或潜水员,只有头和手露出,看上去十分笨重。冬季河水很浅,摸鱼公公轻轻来到水花生旁,双手伸进水花生下面,在浅滩的泥中掏摸,三下两下,藏在泥里睡觉的鲫鱼,一条条被生擒。村里大人小孩见了,个个歆羡眼红。

隆冬时节 ,夕阳即将西下。突然,一阵喧闹声响起,七八条渔船飞速来到村庄。船上人用木板敲打着船板,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嘴里发出“噢、噢”的怪声。一下子,小河变得热闹起来,两岸挤满看热闹的男女老少。那阵势那气势,像电视里土匪进村的场景。在河面宽阔处,渔人用撒网,抛向河里。急剧的吵闹,鱼被惊醒,在河里乱穿,突入网内,等于自投罗网。但多数渔船使用的是三角形的渔网:三边三根竹竿系住网,中间用一根粗毛竹连接底部和顶端。将渔网伸进河底,围在水花生外侧。那根粗毛竹,被渔人夹在裤裆下,两手忙着,借助大腿的力量。渔人用竹竿在河泥中来回反复推拉,把鱼往网里赶。那竹竿也是特制的,伸进河的一头绑架一个二三尺长的木棍,成十字架。加了木棍,增加了与泥的接触面积,效果更好。起网时,有许多活泼跳动的猎物,除了鱼,还有虾、蟹、泥鳅、黄鳝,甚至田鸡(青蛙)、癞蛤蟆等。有的渔船,养有鱼鹰,被主人赶下水去,鱼鹰一个猛子扎下去,几分钟过后,就衔着鱼,冒出水面。渔人用竹竿把鱼鹰捞上船,从鱼鹰的喉咙里把鱼抠出,再把它扔回河里。小河被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渔人满载着收获,驾着木船飞快向村外离去,河面渐归平静……

前些年,水田、沟渠、鱼塘、村庄随着大拆迁,一起消失了,村里的小河还在,但废弃的垃圾、脏水都灌进河的胸膛,河中堆积的淤泥足有几米深。我想,不久的将来,小河也将消失。我时常梦见家乡的水田、沟渠、鱼塘、小河;也时时梦见在梅雨纷纷里,穿着雨披,光着脚,在水中欢快抓鱼;有时,我还梦见自己就是那汪汪一池里的一条鱼,在喜戏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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