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雨,淅淅沥沥。撑着雨伞,兀自在礼社老街漫步。
礼社位于无锡的西北,隶属玉祁街道,地接江阴、武进,鸡鸣三地。礼社街不大,二百来米长,三米宽。街面青砖侧驳,呈“人”字形,褶皱幽苔,湿漉漉,滑腻腻。砖驳的下水道,贯通西街的薛家浜、昌旺浜等河道。雨水哗哗,潺潺流淌。驻足谛听,仿佛耳闻遥远的历史跫音。
老街呈东西向,南北为民居店肆,一律清式建筑。许多门楣题有堂名,如永善堂、居善堂、敬义堂、慎修堂、明德堂、大德堂、敬德堂、承德堂、崇本堂,等等。堂名古朴馨香,金钩铁划里,还能感受到昔日屋主人仁慈的胸怀,务实低调的处事准则,以及恢弘的人生抱负和博大的精神境界。沿街为店铺,多为排门板,杉木做成;后面为住宅,依次为大院、天井、厅堂、厢房、廊道。高墙宽宅,庭院深深;粉墙黛瓦马头墙,鳞次栉比,参差排列。
雨,滴滴答答。雨雾弥漫,如云似烟,时光烟尘在老街的肌理漫漶,潆洄。踯躅老街,恍如浸淫在古老的气息中,沉甸甸,步履凝重。老街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弹指一挥,已默默走过三百年的光阴。一走,就走出三百年的春秋岁月,三百年的风云际会,三百年的沧桑巨变。
遥想当年,礼社地处湖水浩渺、汪汪一碧的芙蓉湖。唐代时,乡贤宰相诗人李绅回到无锡故里,伫立水滨,望湖兴叹,欣然命笔题诗《却望无锡芙蓉湖五首》。其中一首写道:“水宽山远烟岚迥,柳岸萦回在碧流。清昼不风凫雁少,却疑初梦镜湖秋。”
岁月静好。芙蓉湖碧波荡漾,旖旎的湖光山色,令人神往。但一旦天公发作,淫雨霏霏,湖水肆虐泛滥,混沌一片,村庄田地洗灭殆尽。为此,历代官府携当地百姓,倾力围湖筑堤,泽被后代。大明宣德年间,江南巡抚周忱“榜募垦阀”,统率十万民工治理芙蓉湖,围筑十万八千亩芙蓉圩。沧海桑田,湖水渐成良田。芙蓉圩里尽朝晖。圩里百姓开始风餐露宿,垦荒栽植;架桥辟路,筑舍定居;扎根繁衍,开枝散叶。礼社古村日渐形成,崛起,终成富甲一方。为感念周忱公恩泽,附近各地纷纷兴建周忱庙、周公祠、文襄祠,世代缅怀瞻仰。
水,是江南的精灵,江南的魂魄,江南的安身立命之本。与江南众多小镇一样,礼社的富庶昌盛和水紧密相依,息息相关。水乡泽国,河网密布。江南人出门远行,运载物品,多取水道。一叶扁舟,橹声欸乃。“烟外桡声远,天涯幽梦回”。人随水转,村依水活。水活,人活,街也活。礼社境内有“九潭十三浜”,十三条河浜向四方蜿蜒,汇入京杭大运河支流五牧运河,九潭似九颗星星,棋布于街镇四周。十三浜畔,码头林立,舟楫往来,商贾云集,为通商致富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到明清时期,礼社已成为远近商业的集散地。
早在明初,礼社的土布纺织相当发达。春意绵绵,夜空阒寂。窗前,煤油灯黄晕闪烁;“咵嗒,咵嗒”的机织声,绵延悠长。开春后,家家户户纺纱织布,不但自织自用,还把多余的用来出售。发展土布,使礼社人殷实富足。他们开始在周围附近购置田地,出租粮田。嘉庆年间,光薛氏家族就有土地四万亩。有了田产,就有了粮食,粮食买卖由此而兴。那时,礼社有粮船40余艘,桅墙如林,水运繁忙,桨声喁喁,日夜兼程。稻麦收割后,用船载运到苏州、常熟、浙江各处出售,每艘可载谷百石。到清乾隆年间,礼社进入它的鼎盛时期。特别是清末民初,手工业日渐兴起,新的经济形态破壳而出。那时,礼社不但建起茧行、烘茧行、碾米厂,还办起了缫丝厂、织袜厂等。
1923年,是礼社历史上有特殊意义的一年。礼社薛克勤等三位乡绅,集资5000元,购买一台10千瓦的柴油发电机,在礼社西街开天辟地办起了“青城市礼社发电厂”。中国的电灯使用始于光绪十四年,李鸿章从欧洲购买一台16马力的发电机组,用于宫廷发电照明。宫廷安装电灯,翻开了中国电业史最重要的一页。从无锡档案馆收藏的1911年的地图上发现,无锡清名桥、惠山、黄埠墩等地已表明“电灯干线”“电灯支线”等标识,可见当时的无锡城已使用电灯,拥有了现代气息。而礼社还是一个闭塞的乡村,却在短短的十多年就赶上了电气化的步伐,在当时江南乡村实属罕见。
新的活水源头一经疏浚,财富如泉水汩汩而出。礼社街一度喧嚣繁闹,舟车辐辏,盛极一时。小小礼社街竟有店铺140家,鱼行、肉铺、当铺、地货行、茶馆店、剃头店、小戏场、日用百货南货店,铜铁竹木漂染业,医药饮食小作坊,林林总总,应有尽有,样样齐备。
礼社村碧水萦绕,绿树成荫,环境幽静宜人。清代礼社诗人王佐才撰《踏莎行·题刘氏别业》一首,吟颂家乡:“地僻尘稀,渚清鱼见。落苍乱逐垂杨浅,柴门不正旁溪开,书声却在深深院。车马无喧,林莺巧啭。幽楼好避秦时乱,烟波无际尽舟帆,苍茫水色连天远。”文人笔下,礼社素来是蕴含润泽之气、秀美风韵之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礼社可谓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数百年来,弹丸之地,人才辈出,走出了一个个名人儒士。光科举时代,礼社就走出23名秀才举人;解放前后,走出130位教授级以上人才。 “一门四博士”、“一村四院士”的佳话,坊间广为传诵。不仅走出了像江南著名书画家秦古柳、微雕工艺大师薛佛影等艺术家,著名实业家薛明剑;更令人瞩目的是,还走出了中国经济学的两位泰斗——孙冶方和薛暮桥……
江南名镇自古是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地方财富实力的象征和展示;因而也成为一个地方、一个区域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的一款靓丽名片。明清时期,江南大地名镇璀璨,星罗棋布,耀眼纷呈。诸如乌镇、周庄、同里、木渎、锦溪、黎里、青阳、荡口,等等。江南的天空,群星闪烁,熠熠生辉。礼社,无疑是江南的一颗明珠。它和其他古镇遥想呼应,竞相映辉。
新时期,各地使出“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套路,对古镇动起干戈,修旧复古,使江南一个个古村老街重见天日。春风化雨,百草回芽,显露出勃勃生机。但修复古村老街,旧貌重现,不应滞留在对古老建筑的点赞,也不应仅仅沉浸在古镇出了多少名人大家,立足点应定位在挖掘古镇文化精神的内核,找到古镇文化的根,使其弘扬广大,反哺辅弼当今社会、经济、文化的繁荣发展。
那么,礼社文化的内核是什么,礼社文化的根在哪里?爬梳史料,回眸历史,不难发现,礼社的文化内核,礼社的根,在“礼”字上,在礼义中。
礼社的地名,就和礼有关。明宣德年间,江阴人薛琚入赘吕舍王本家,王本曾任地方知州。后来,薛琚官至京师虎贲左卫卫镇抚,家业兴旺,实力雄厚。清乾隆年间,薛氏家族达到鼎盛时期,成为一方望族,与石塘湾孙氏、葑庄杨氏并称为无锡西北地区的三大望族。那时起,薛氏家族在薛家巷北开始兴建街市,并以江阴丛桂坊薛氏同宗的“仁社”为荣,将街名正式取为“礼社”,蕴含“尚礼守法安居之地”之意。此后几百年,礼社的乡绅们崇尚礼义,矻矻追求扶贫帮困,扬善厌恶,礼义两字深深镌刻在礼社人的骨髓中,融化在礼社人的血脉中。“礼”,使礼社人心怀慈悲,富贵不淫;“义”,使礼社人大节在胸,兼济天下。
礼社坊间曾广为流传着一个故事。说的是某年除夕,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礼社人薛子安和几个村民,一楫舟船,在湖里飘飖行驶。突然,一阵浪急,舟船倾翻,人纷纷坠水。村民惊恐万状,他们知晓,薛子安不会泅泳,他的生命危在旦夕。但冥冥中,似菩萨保佑,神力相助。薛子安奋力挣扎,竟游到岸上,逃过一劫。薛子安是礼社的乡绅,曾任青城市自治会议员、省第四届议员。事后,村民念起薛子安的种种善行:他掏钱修建界泾桥、张曹桥;他捐资建消防设施水龙宫;他出资购买图书,建图书馆办教育;大墩玉皇行宫遭火毁圯,他募捐重建,修复严观瞻……于是,百姓从中悟出“修德者必获报”的道理,更加坚定了“善有善报”,行善终有好报的信念。
礼社的乡绅心怀慈悲,热衷行善,他们的义举善行,不胜枚举。而最典型、最能集中体现的是创办薛氏义庄。薛氏义庄是江南义庄的代表之一。义庄的建立使礼社乡绅的慈善事业从零散走向集中,从自发行善走向了机构化、组织化行善,它是礼社人文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江南的义庄,最早可追溯到北宋范仲淹设立的“范氏义庄”。范仲淹身前不仅为官一方,造福一地,还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文章,贬官回乡后,他率先创办义庄,在中国慈善史上名扬青史,为后人称颂。北宋皇佑二年(1050),范仲淹在苏州捐助田地1000多亩,设义田,办义庄,以田租收入周济宗族,兼及乡亲姻亲,范围十分宽泛,但凡奴婢口粮、红白喜事、急事难事,无经济来源的妇女、再婚妇女,皆可获得周济。创办伊始,范仲淹亲自为义庄立下十一项条规,从米、绢、钱发放的对象、数量、方式、管理、监督等,都制定了可操作的管理、监督章程。范仲淹去世后,其后人遵从祖训,承继遗愿,弘扬义庄事业。虽经朝代更迭,战火纷飞,范氏义庄却持续了八百年的历史,直到中华民国建立,依然有义田5300亩,运作良好。
范氏义庄之后,民间义庄、善堂如雨后春笋,在江南大地次第呈现。像荡口的华氏义庄,鸿声七坊桥的怀海义庄、石塘湾的孟氏义庄等,它们不仅夯实了家族腾达的基础,而且维护了社会的稳定和谐,还为国家社会培育输送大批的人才。像钱穆和钱伟长,自小出生贫寒,他们都仰赖家族兴办的怀海义庄襄助,最后学有所成,成为一代国学大师和著名的科学家。钱穆在《八十忆双亲》里回忆,父亲去世那年,他才12岁,他的大哥(钱伟长之父)也不过18岁,他们照祖上规矩在怀海义庄领取义庄钱米,他记得,在父亲去世的当年除夕,“午后,先兄去七房桥领取义庄钱米,……余一人独坐门槛上,守候先兄,久久不见其归。”情景凄凉,凄凉之中却有丝丝暖意。义庄的义助,使他们渡过了人生的难关,步上了事业的坦途。
礼社薛氏义庄始建于乾隆五十年,由乡绅薛景达创办。薛景达父亲薛椿是太学生,在事业上颇有建树。出生名门的薛景达也事业有成,曾被授与登仕郎、候选县佐、儒林郎、候选州同知等。薛景达闲时喜欢涉猎史书。一次,他读到颂扬范仲淹的《义田记》一文,顿生仰慕之情。日后,便仿置义田数百亩,仿效范氏义庄订立条规,群族之贫寡孤独,生养死葬,嫁女婚男,以及读书应试而无力者,糜不仰给。薛景达去世后,他的后辈子承父业,又添良田,总共达1350亩,每年收稻米近千石、麦子200石。
薛氏义庄和范氏义庄一样,是中国慈善史上的典范。它们以家族纽带解决部分弱势群体的福利,是中国历史上非宗教性民间慈善组织。它们巩固发展了宗族事业,还辅翼佐助了政府的济贫帮扶,是古代仁人志士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抱负的具体实践和体现。从现代眼光看,这些义庄以慈善为目的,以独立财产为基础,用财产运作以支持慈善事业,已初具慈善基金会的雏形。
继薛氏义庄后,85岁的乡绅薛交泰将义庄精神发扬弘大,出资置田400余亩,加上义塾的220亩田,办起了永善堂。永善堂施善范围不限于本族,而是泽惠邻邑,面向社会。永善堂田谷收入全用于灾荒施赈,每月向灾民发放月钱,年终赈米。薛交泰之后,在外弃儒从商的乡绅薛佩苍,回到礼社,担起永善堂事务。他捐米倡赈,荒年施粥,掩埋路骨;对孤寡病老,岁终发寒衣,除夕送米钱等等。薛佩苍逝世后,当时在无锡的国学大师唐文治专门为他著书作传,以示敬仰……
浸润在礼社的往事中,怀着对古仁人的缱绻之情,来到礼社西街,寻访昔日的薛氏义庄。义庄旧址还在,坐南朝北,沿河而建。昔日的义庄,院门为高高的石库门,高轩气派。进大门是高大的屏门,屏门后为三间门厅。门厅西间是木板房,为义庄的账房间,东间是仓库。中间正房五间,东南侧三进为广场院。款款步入义庄,呈现的是轩敞的院子,院子南面是一幢两层楼的现代建筑,十多间。以前,曾经是幼儿园,现在已人去楼空。原有的义庄建筑,一一不复存在。偌大的院落寂无一人,空旷,幽静。低眉怅然,寂然幽思,眼前晃动着六十多年前的一幕:礼社的天空阴翳密布,闪电雷鸣。六十多位财主似过街老鼠,窸窸窣窣,惶惶不可终日。“咔嚓,咔嚓”, 刀起血溅,顷刻间统统化作阴魂。我似乎听到连缀册牍的线绳断裂的声响,哗啦啦竹简抖落一地。似瞬间的短路,时空停滞,历史苍白一片。
步出薛氏义庄的刹那,风停了,雨止了。天地澄澈,气清神朗。伫立老街,朝天仰视,寂寥的天幕中,太阳在云雾里时隐时现,散发出薄薄的霞光,温情脉脉,沁人心扉。迷离恍惚间,仿佛一个个乡贤名绅面含智慧仁慈的微笑,长袖衣袂,从遥远的时空翩翩而至;我分明听得,空谷中传来响遏行云的洪钟大吕:“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是的,中国古仁人素有立功、立言、立德的“三不朽”思想,高官达贵施展抱负,为国为民建立功勋;文人志士展现锦绣文采,为社会贡献真知灼见;耆老名贤广播善德,为基层乡民作出表率。礼社的先哲们在修身、立业、齐家、交友诸方面言传身教,他们扶危济困,救济鳏寡,安睦邻里,化民成俗,为后人竖起了道德的高标,铸造了巍峨的文化丰碑。
行走老街,我低徊流连,不忍遽去。心里默念着一个道理,真正福祉后代的事业应该比生命走得更长、更远,它的辉煌不是显赫在创始者的生前,而应在浩浩的寂寞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