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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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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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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娪嫚

老家靠近苏州黄埭,接近苏州口音,喊伯母为娪嫚。好婆(奶奶)在世时,二伯父总是在大小年夜,携着娪嫚和两个儿子,从苏州匆匆赶回老家过年。

苏州到老家,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为轮船。一天一班,起发苏州平门,终点是梅村。中午 11 点半起锚,一路停靠陆慕、蠡口、 黄埭、方桥、后宅等诸多码头,到属于鸿声镇的大马桥码头,已是夕阳西坠的傍晚。

苏州娪嫚回来的日子一旦确定,大伯父牵头安排去接船。几家小孩都尾随大人,蹿上蹦落,走40 分钟的路,来到伯渎河边的大马桥码头。

所谓码头,只是用方石水泥垒砌成一个伸出河岸 2 米多的河埠,河埠上有一铁柱,深深嵌进石头缝间,冷冰冰地坐着。接船的我们,总会提前到达码头。冽冽寒风,河水碧清湍急。站在河岸,把头缩进棉袄,小手拢进衣袖,盯着穿梭来去的船只,盼望已久的我们,早已有了过年的激动 。

呜——”“呜——”两声长鸣,伴随“突突”的发动机声泊过来的是比一般机帆船鲜艳漂亮的轮船。“突突”声渐渐小下来,轮船慢慢靠近岸,甲板上船老大娴熟抛出一根粗粗的麻绳,绳头围着一个圆圈,圆圈正好套住码头上的铁柱。一块厚实的木头跳板很快地架在船和河埠之间,从船舱逐一伸出人头,提着大包小包,背上掮着填满年货的蛇皮袋。

当苏州娪嫚抖抖瑟瑟通过跳板来到岸上时,我们都汇拢去搀扶她。娪嫚是正宗的苏州人,人长得很标致,个子不足一米五,小巧玲珑,雪白的肌肤,一口地道的苏州话,说得软绵绵、甜兮兮,大家都亲近而尊重她。她不习惯走泥路,在一高一低的乡间田埂,娇小的身影像跳舞般走到老家,已气喘吁吁,实在有些难 为她。 一路上,我们已从堂兄处打探到,苏州娪嫚准备的礼物:粽 子糖、枣泥麻饼、芝麻酥糖、油面筋、油豆腐等。晚饭过后,苏州娪嫚按户平分礼物,没有偏袒。大人老小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各家谢过之后,几个伯母妯娌都发出邀请,要求娪嫚住到自己家 去。内心一角的小算盘昭然分明,都想套个近乎,以便日后得些好处。但男人心里有处事的准则,按长幼之序,加上大伯父家房屋宽敞,最终还是宿在大伯家。

二伯父在苏州服装一厂做技术活,平时起早贪黑,经常加班加点。本想借春节,回老家叙旧访故,休整几天,可伯母妯娌尖钻的会备许多的布料,给二伯父准备了一堆服装活。结果,小住乡下的二伯父,常常被安排得比上班还辛苦。苏州娪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碍于面子,不好推辞,有时仍招致妯娌间的龉龃。苏州娪嫚回去时,大人小孩提着土特产前往送行,年糕、团 子、芝麻、黄豆、大米、鸡蛋等一大堆,算是回馈,也显示乡下人的热忱和慷慨。千叮咛万嘱咐,在一派情意绵绵的告别声中, 春节渐行渐远,漫长而清苦的日子又将开始。

 我懂事起,苏州娪嫚家住在养育巷古吴路 23 号,一处民族资本家的私宅。主宅仍由主人住,外面的一侧厢房,一大一小两个房间由政府安排给娪嫚家 5 口住(娪嫚母亲也住一起)。吃饭在公用的走廊内,烧饭在天井内,局促逼仄。因合住,又有屋主人在眼前晃动,实在不能称心如意。我难得去住时,只能打地铺, 我睡床上,堂兄睡地板。娪嫚当我大客人,并不厌其烦,烧拿手菜肴招待我。如“腐乳肉”,一早买好五花肉,和酒、姜、糖、 腐乳、盐一起放入炖锅,加水烧开后小火焖,等肉酥了,汤水也 蒸发得差不多,吃时口味油而不腻,喷香;还有“酱爆鱼”,买 了青鱼块,把鱼块用作料“浸泡”几小时,把水淋干,置于油锅 内,文火,一块一块爆好,又香又脆,味道鲜美。平素难得开荤, 吃着这些便觉得赛如神仙。待我上了年纪,苏州娪嫚和蔼的面容,和那诱人的腐乳肉、酱爆鱼,经常晃现眼前,温馨沁人。

后来,娪嫚家搬到市中心的大成坊 31 号居住。这里又是一处私宅。庭院深深,有好几进。娪嫚家在第二进,灰墙黛瓦,雕花木窗,一幢小楼,住三户人家。厨房、客厅、天井合着共用,楼上面积不大,娪嫚家住一大两小三个房间,邻居家住一上一下两室,共用的小楼梯,狭窄得仅容一人上下。下面的东厢房住夫妻俩,女的漂亮时髦,会唱京戏,时时放喉高唱几下,给平静的小楼,增添生活气息。

二伯父、娪嫚的工资加起来几十元,两个堂兄年纪渐大,一个高中、一个初中,还要经常贴补好婆的生活开支,乡下时有亲戚上门,门头开销见涨,生活拮据清寒。有一次,早过了吃饭时间,堂兄迟迟没有开饭,等到近下午一点,隔壁人家上楼午休后,他唤我吃饭。一个青菜,吃剩的几片肉,还有一碗用油条撕碎后、开水冲泡的汤。他向我吐露,拖到现时开饭,怕邻居看到饭菜寒碜。我内心很知足,比起乡下的饭菜,好多了。但望着已谙世事而自尊的堂兄,我内心骤然沉重,苏州娪嫚家日子并非想象中的富足。

二伯父十多岁去上海学裁缝,吃了许多的苦。旧时的学徒,是师傅家的佣人,帮主人家洗衣做饭买煤球倒马桶带小孩,样样都干。等主人菜足饭饱,他还没吃到剩汤剩水,主人又使唤他干这干那,真正学技术的时间少得可怜。后来他进了苏州服装一厂工 作,二伯父埋头苦干,钻研技术,凭吃苦和技术一步步升到厂里副厂长。苦于没有文化,不久,免去副厂长职务,去苏州皮革公司工作。苏州娪嫚是刺绣厂的工人,整天脚踏缝纫机绣花,凭心灵手巧,每月挣 30 多元工资,好在伯父娪嫚相濡以沫,日子平淡知足。 苏州娪嫚为人好,乡下所有接触过的人都夸她“心腹好”。 特别是在我二伯父患了鼻癌之后,苏州娪嫚对二伯父体贴照顾, 端汤喂药,细致入微。得病后的二伯父,使着性子,如老顽童一个,常不肯吃药打针,苏州娪嫚哄着骗着候着他,让他听话。二伯父住院的日子,苏州娪嫚瘦小的身子不停奔忙在医院与家里,有耐心地煲好黑鱼汤、甲鱼汤、排骨汤等给二伯父滋补。二伯父辛苦劳作一辈子,颐养天年时不幸患绝症,我们心痛而悲伤, 聊以慰藉的是,由苏州娪嫚悉心照料护理,让二伯父的生命延续了 10 多个年头,我们时时发自心底感激她敬仰她。

时光流转,岁月匆匆,苏州娪嫚已届耄耋之年。最近,我耐不住思念,开车前往拜谒。她一如既往穿着整洁得体,绾着昔日的发型,早早在门口等候,乐呵呵,笑容可掬,没有悲伤没有怨愁, 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生活磨难留下的痕迹,只有那枫叶似的宁静、美丽。眼前的苏州娪嫚,让我想起那五月苏州小巷里的栀子花—— 洁白、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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