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农历年底,最大的事莫过于祭拜祖宗。
村里不成文的规矩,祭拜祖宗叫过年。祭拜的日辰,择在除夕前、农历逢单的日子。
过年前,父亲早早把桑树条、树桠用锯子、斧斤断成小块,垒在屋檐下晾干。木柴火力旺,平时舍不得烧。待到过年时,父亲才把干燥的柴爿搬到灶仓。
母亲一大早上街,买回粉皮、豆腐、黄豆芽、鲫鱼、勒条肉等。上午她用井水将买回的菜肴一一清洗,切块。还花上半天时辰,耐心制作好肉圆、蛋饺、红烧肉等。
午后三点,父亲把八仙桌置在屋中央,三面摆上凳子。母亲将烧好的菜肴一个个端上,荤素搭配好。桌子的南面,放上年糕、团子、水果等。父亲总忘不了在桌上放两包廉价的香烟。他说,爷爷喜欢抽烟。母亲将筷子、酒盅端正摆齐;父亲将搪瓷杯中的黄酒,缓缓沥入酒盅。母亲小心翼翼用火柴点燃蜡烛,在蜡烛上燃上三支香,插入陶瓷的香炉。
青烟袅袅,醇香缕缕。母亲敞开大门,走到门口,朝屋外细声呼唤:“老祖宗,今天家里过年,年夜饭已备好,大家都来吃吧。”
呼毕,将门轻轻摇上,留一条细缝。母亲再三关照我,肢体不能触碰桌子凳子,因为祖宗坐着,不能惊扰他们。母亲的话,让幼小的我言行立地谨小慎微,心底一下子变得虔诚而神圣。
桌前泥地,安置一捆稻草。全家挨次屈膝跪在稻草,拱手向祖宗叩头三拜,一边磕头,一边心里许愿。
母亲最大的心愿是全家安安康康,不要得病。那时条件差,生不得病。她常说,巴望来年一家人脚趾不踢破一个。
父亲的愿望是新年风调雨顺,庄稼有个好收成。我知道,他牵挂的是一家老小的生计。农家的日子得靠天吃饭。
自懂事起,父母常对我嚷嚷,要我读书有出息。在祖宗前,我心里默默念叨,祈望祖宗保佑我,读书有出息。至于读书究竟如何有出息,还是迷茫混沌、懵懵懂懂。
三支香将燃尽时,父亲已经斟酒三回。全家对祖宗第三次行礼跪拜。母亲开始盛饭,给祖宗们上饭。
一会儿,母亲举行最后的仪式。在一只旧铁锅内,焚烧纸钱。那时买不起锡箔,用的是黄纸编织的元宝。她对祖宗喃喃说:这些钱,给你们在阴间使用。若不够花,待明年“七夕”时,再焚给你们。
仪式终结,母亲总会盯着酒盅端详,神神秘秘对我说,酒盅内的酒浅了一截,祖宗们都喝过了。此时的母亲,严肃的表情开始舒展,眉宇间也露出笑意。母亲一笑,屋内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许多年后,我总算书包翻身,考上大学,走出乡村。客在异乡,父母随我一起住进商品房小区。作别老家时,父母恭恭敬敬把祖宗请到了商品房小区。每年过年就放在小区住屋。
一月前,母亲早早买了上好的锡箔。午后空闲,她一人枯坐,耐心编织元宝。边织,边不停地口里喃喃自语。定好过年的日子,母亲告诉我,小区的许阿姨说,现在生活好了,过年时不要再用肥胖的勒条肉,要改用蹄髈肉过年,还要买些虾、牛肉,让祖宗吃得好些。我表示赞许。等到仪式举行前,父亲将平时舍不得抽的两盒中华烟,呈在桌前。
仪式伊始,我蹙眉沉思。在祖宗跟前,许什么愿呢?自然,全家平平安安是我最大的心愿。还有希望女儿来年生活美满、事业顺利,也是我内心真切的希望。蓦然间,微信中读过的信息在脑海里频频闪现:市场上养殖的鱼虾,都喂入抗生素;黄鳝吃了避孕药;鸡鸭已灌入激素……连市场上出售的年糕,也放了添加剂,吃起来口感好,爽口。
倏忽间,我心里默默起了一个愿:愿所有祖宗在天之灵,保佑他们的子孙,能喝到没污染过的水,能吃到放心的食品,能呼吸着纯净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