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儿姓叶,按家谱排行浩字辈,他爹给起了个大号叶浩年。叶浩年打小就蔫了吧唧的,那些光屁股娃娃就顺着他名字的谐音,叫他叶老蔫儿。后来,干脆把姓也省了,就叫他老蔫儿。他从来不鸡头白脸,总是哼哈答应着。
老蔫儿是做豆腐的。别看他总是蔫头巴脑的,做出的豆腐那叫一个绝。一笊篱豆腐,淋不出两羹匙水。大豆腐块看上去颤颤巍巍,不管你是炒是炖还是小葱拌豆腐,刀切成啥样还是啥样,不倒棱。附近的百姓都喜欢吃他做的豆腐,其他做豆腐的也不敢上这疙瘩来卖,这十里八村的都是他老蔫儿的地盘。
老蔫儿豆腐做得好,人品也好。做豆腐真材实料、童叟无欺不说,单一个讲信誉就令乡亲们竖大拇哥。有一年夏天,他媳妇把半盆卖剩下的豆芽倒进了磨豆腐的大磨里了,熬豆浆时,一股馊味直冲老蔫儿的脑门子。他是左踅摸右琢磨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来,闹了归齐还是他媳妇说了实话。老蔫儿二话没说,一舀子一舀子地把豆浆淘到水桶里,倒进了喂猪的大缸,心里还狠狠地说,便宜了这些挨千刀的。老蔫儿又把大锅、磨盘彻底刷了几遍。一切收拾完毕,老蔫儿还是平时卖豆腐的那身打扮,白围裙、白套袖,外带一条白毛巾,赶到他卖豆腐常去的几个点儿,见到老主顾就说,对不住了,今天丢手艺了。
老蔫儿家的豆腐好吃,还有两个秘诀:一是他家的井水好。这口井是他爷爷的爷爷那辈儿砌筑的,据说是挖到了泉眼。说来也怪,前后左右界比儿离他们家最近的也就四五套(tǎo)长,打出的井水却不一样。二是老蔫儿用卤水点豆腐有窍门儿。多大锅用多少卤水,什么时候下卤水,下卤水时咋搅拌,那都是有说道的。更有说道的哪产的卤水劲儿大,哪产的卤水劲儿小。有人变着法儿地想套出他有什么高招儿,他就那一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不是。
老蔫儿娘生他时早产,不到四斤,还没那狗崽子大。家里人都觉着怕活不了,只有老蔫儿娘不信邪。没有奶水,就嘴对嘴地喂豆浆,一直抱到出满月。可能是先天不足,老蔫儿的身板一直单薄,和他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比,好像不是一个爹妈生的。
老蔫儿打小就受别人欺负,是一脚踢不出个屁来的那种。村里那帮嘎咕小子动不动就找茬儿熊他一顿,连操蛋的野丫头也能把削哭了。大伙都说,这老蔫儿就是“庙里的木鱼——挨敲的货”。挨别人欺辱,受委屈了,老蔫儿又不敢和爹妈说,怕他们跟着上火,就自个儿躲在背地儿抹眼泪油子。
他爹有时知道了,也只能叹气,人怂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看老蔫儿干农活忒费劲,他爹就想让他学门手艺。他就钻进了邻村的豆腐坊,给人家当伙计。
老蔫儿家这疙瘩是个穷山沟,山高路远,远处的闺女不愿嫁过来受穷,坐地户的闺女都想往外撩,村里的光棍就老鼻子了。所以,这里就有了换婚的习俗。大哥和大姐换了婚,二哥和二姐换了婚,等到老蔫儿该娶媳妇时,愁得他爹妈是啥招儿没有了。
村东头住着杜长怀一家。屯中都叫他“肚长(zhǎng)坏”,打小就一肚子坏水,上房揭瓦堵烟囱,偷鸡摸狗常扒瞎,窗户底下听两口子打情骂俏,顺着茅房杖子缝看大姑娘小媳妇撒尿……村里人见人骂,长大了娶媳妇也是绝户气,生孩子肯定没屁眼儿!
“肚长坏”结婚三年多了,他媳妇除了奶子屁股更大了,肚子却一直瘪瘪的。“肚长坏”他爹以为儿子娶了一个不下蛋的鸡,好歹说服了亲家,想给“肚长坏”娶个姨太太。口风一放出去,他家就被一伙胡子盯上了。年三十的晚上,胡子冲了进来,卷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家道中落,“肚长坏”他爹一病不起,他娘也是急火攻心,这老姑母俩二三年就相继去世了。没了爹娘的庇护和伺候,“肚长坏”这小姑母俩开始学着土里刨食,靠爹娘留下的十几亩地过日子。
“肚长坏”三十七岁那年,他媳妇终于给他生下个闺女,当时九龙山的野杜鹃开得正艳,就起名叫杜丽娟。闺女刚满月,他们一家三口就来到爹妈坟前,烧纸、跪拜,认祖归宗。
杜丽娟越长越像她妈,不但脸盘像,说话、做派也像。十三四岁时,奶子、屁股就比一般大的女孩大上一圈,半大小子总想从她身上占点儿便宜,可每次都被她打得屁滚尿流。
到了杜丽娟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愁坏了“肚长坏”两口子。媒婆换了一个又一个,家境不好的他们不愿嫁,家富裕的十里八村的没有人家敢娶。眼看着闺女二十出头了,再嫁不出去就烂家了,“肚长坏”做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出格的决定,招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在当地又叫“入赘”、“倒插门”。说的是男女结婚后,男的要到女家成亲落户,有了孩子要随女家的姓氏。这种婚姻多是女家无兄无弟,为了传宗接代才不得已招女婿上门。
其实,“肚长坏”早就瞄上了村西头老叶家的老三老蔫儿。他觉得这老蔫儿最符合他这个上门女婿的条件,一来叶家穷,老大老二都是换婚才说上媳妇的,老三没人能换婚了,要不就等着打光棍吧。二来老蔫儿人老实,进了家门闺女不会受气,他们老两口也可以接着作威作福。三来这是最重要的,老蔫儿学会了做豆腐的本事,虽不能大富大贵,但每天都有进项,过个小日子还绰绰有余。
“肚长坏”找人提亲,老蔫儿是死活不干,他说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当上门女婿。爹说,他不听。娘劝,他走开。两个哥哥都觉得亏欠老三,让他想开点。可他就是想不开。有一天晚上,爹娘一起给老蔫儿跪下了。爹说,三儿啊!是爹娘无能,让你二十五六娶不上媳妇。这当上门女婿是窝囊点,那好赖身边有个女人哪。如果打一辈子光棍,这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呀!老蔫儿也哭成了泪人,扶起爹娘咬咬牙说,三儿听爹娘的。不过,我人入赘杜家,我一旦开了豆腐坊,还得用咱叶家这口井的水。中,中。
入赘做了上门女婿,老蔫儿对村里人的白眼和背后的指指点点是有心理准备的,毕竟他是村里近三十年来的头一个。老杜家人对他的态度,可是他没有估摸到的。他除了忙乎地里的十几亩庄稼,还要给一家人烧洗脸洗脚水,倒洗脸洗脚水;晚上把尿盆端进来,早上把尿盆端出去倒掉洗净。更可气的是,从入洞房那晚上起,这杜丽娟就让老蔫儿住炕梢,自己住炕头。杜丽娟让他碰她时他才能碰,杜丽娟不让他碰她时他绝对不能碰。有一回,老蔫儿想那个了,实在憋不住了,就摸黑钻进了杜丽娟的被窝。没想到,被杜丽娟一脚踹到了炕梢。
老蔫儿开豆腐坊的起因,是邻村那个做豆腐的掺杂使假不好吃,还经常不到他们村来。老蔫儿的豆腐担只在村里摇晃,一过晌准没。有时外村人馋了,也大老远跑老蔫儿这儿来买。有人打趣,老蔫儿,咋不去邻村卖呀?老蔫儿实话实说,老婆不让。
老蔫儿的豆腐坊开得有模有样,每天的进项也可以,地里的活自然也就顾不上了。他劝老丈人雇个人侍弄,老丈人舍不得花钱,就和丈母娘两人又重抄旧业。
爹娘农忙时整天不在家,杜丽娟就自由了,她还偷偷地告诉老蔫儿,不让你总碰我,是爹的主意。爹说,时时事事都听你的,你就该不拿我当回事儿,就不听我的了。老蔫儿摸着老婆的大奶子,低声说,这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好日子没过多久,日本鬼子来了。听说驻扎古城一个中队,在温泉还有一个宪兵队。他们不经常下乡,可乡下人也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一天早上五点,老蔫儿正在熬豆浆,就听见村头响起枪声。老蔫儿刚想出去看看,被媳妇一把拽了回来,你找死呀!咱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谁还能把咱怎么着?做好你的豆腐吧!
老蔫儿没敢再吱声,便闷头做豆腐了,可他心里总是五脊六兽的不踏实,人在大灶坑添柴,耳朵却警觉地竖起来听着。
咚咚咚……有人敲门,听动静就没什么好事。老蔫儿忽地站起来,却被媳妇一把按在灶坑那儿,我去看看。什么人啊!大清早的。门开了,呼啦一下子闯进几个端着枪的日本鬼子,直勾勾地瞅着杜丽娟。杜丽娟也没见过这个阵势,往日那破马张飞的劲儿也使不出来了。这时,鬼子兵分列大门两侧,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后边还跟着个翻译官。老蔫儿也跑了出来。军官指着老蔫儿和媳妇,你们的,可是良民?见老蔫儿和媳妇还愣着,翻译官赶快接茬儿,皇军问,你们的良民证呢?啊,你去找,你去找,老蔫儿扒拉一下媳妇让她进了屋。翻译官嗅了嗅鼻子,冲老蔫儿问,大豆腐?你是干什么的?老蔫儿说,做豆腐的。翻译官用手擦一下早已流出的哈啦子,在鬼子军官耳边嘀咕几句。军官露出了笑模样,呦西,把那些东西弄过来,在这里吃了饭,再进山。老蔫儿这回听明白了,鬼子是想在他家吃早饭,然后去九龙山抓辽西义勇军。他心里往下一沉。翻译官嘀啦嘟噜讲了几句日语,外边卡车上的鬼子都进了院子,有的鬼子兵拎着几只鸡,一个还牵着一只羊。翻译官把老蔫儿拉到一边,皇军要在你家吃饭,赶紧的找几个人帮忙,耽误了要杀头的!
老蔫儿麻溜地叫醒了老丈人和丈母娘,杀鸡的杀鸡,宰羊的宰羊,他和媳妇在屋里做豆腐。该点卤水了,媳妇捧来卤水坛子。老蔫儿夺过坛子,咕咚咕咚地倒干净了,冲媳妇说,我回我们家取那个卤水坛子。说着就走了出去。老蔫儿走到院门口,被站岗的鬼子兵拦住了。翻译官走过来,老蔫儿说,没听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吗?我这没了卤水,怎么做豆腐啊!听了老蔫儿的话,翻译官摆手让老蔫儿出去了。
老蔫儿一出院门就快跑起来,他敲开爹妈的家门,告诉他们鬼子来了,在他家吃完饭就去搜山,让他们通知乡亲们赶紧进山躲躲,再给义勇军送个信。安顿好一切,老蔫儿拎着满满一坛卤水回来了。他打开坛子,刚要点豆腐,就听见媳妇的哭闹声。声音是从老丈人那屋传来的,老蔫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却被门口混横的两个卫兵架住了。老丈人和丈母娘央求说,饶了她吧!她还怀着孩子。鬼子军官哪里听得进去?一口一个花姑娘地叫着,鸡肉、羊肉的香味满屋飘着……老蔫儿觉着天要塌下来了,整个人也堆碎了,一股热流顺着裤子流了出来。
鬼子军官发泄完兽性,还让士兵拿枪逼着老蔫儿给他们做豆腐。他老丈人和丈母娘看着要死要活的闺女,小声对老蔫儿说,保命要紧。老蔫儿换了条裤子,把三十个大碗摆在灶台周围,一个碗里倒了一碗底卤水,随后就把剩下的卤水都整个浪儿倒进了滚烫的豆浆里。几分钟过后,白白的大豆腐就做好了。老蔫儿拿着水舀子,给三十个大碗都盛上了豆腐。他举起一碗,请鬼子军官品尝。鬼子军官一摆手,你的,先尝尝。老蔫儿笑了笑,又拿起一个空碗盛满豆腐,大口大口地吃了进去。有老蔫儿做了示范,早已饿坏了的鬼子兵一窝蜂似的端起大碗,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大豆腐吃了个精光,有的还要来第二碗。鬼子军官第二碗还没喝完,就觉得头昏脑胀,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了。紧接着,翻译官、鬼子兵都倒下了。
老蔫儿跑进老丈人的屋里,用手指直抠嗓子眼儿,把喝进去的大豆腐都吐了出来,他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几句,四个人把鬼子身上的武器弹药归拢一块,扔进了菜窖里。老蔫儿让老丈人他们三人先往九龙山跑,他随后就来。他还说,我们这是被逼无奈,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这些枪可以给我们作证!他老丈人、丈母娘和媳妇头一次把老蔫儿的话当圣旨,老丈人说,我们都听你的。
送走了老丈人他们,老蔫儿把因卤水放多了而中毒的鬼子都曳到院外的卡车底下,他先扒了鬼子军官的裤子,用他的洋刀把他裆下的那个祸害人东西割下,扔进还火苗正旺的灶坑里。接着,他把院外的一垛柴火都扔到小鬼子的身上,又把卡车的油箱捅了个窟窿,汽油喷洒而下。这时,老蔫儿点燃了手里的洋火,嘴里还狠狠地说,这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