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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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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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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间

       作者:申国强


1、讨工钱

如果不是逼急了,我是不会爬上这五十米高的铁塔的。

那个包工头真的是太黑了!本来说的好好的,工程一完,就结工钱,然后让我们揣着钱,乐呵呵地回家。可是工程完了,包工头却带着我们的血汗钱,光天化日之下跑了。

我说,可不能就这样便宜了这个狗日的,这和砸明火有什么两样,告他去。

砸明火是我们家乡的土语,就是明火执仗、公开抢劫的意思。

我们二十几个工友骂骂咧咧地离开工地,准备先走到大路上,然后打车到法院去告这个包工头。走到路边一座铁塔旁边的时候,我说,大伙走累了吧,先在这里歇歇。这时,一个工友扬起脖子往塔上看了看,笑着说,咱们还费什么力气往法院走啊,哪个敢爬上塔顶,然后下面的人打电话报警,就说拿不到工钱有人想跳塔自杀,还愁这工钱回不来。大伙一听,这主意不错,可让谁爬铁塔呢?

欠你的工钱最多,就得你往上爬了。工友们一致让我爬,因为包工头欠我的工钱最多。我不想爬,就说,咱们还是走正道,上法院去告他吧。

装熊了不是,真是个熊货。我经不住大伙这样一激,喊了一声,谁熊谁孙子,就爬上了铁塔。可是当我爬上塔顶时,就开始后悔了。五十多米高啊,往下一看,地面上的人像蚂蚁,马路上的汽车像虫子,在上面等了半个多钟头,还不见动静。我用手机对下面喊,报警了吗,警察什么时候来呀。下面的人说,报了,说一会儿就来。可是半个多钟头后,还是没动静。我更后悔了,如今爬高塔讨工钱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警察也不再把这事当回事儿了。正在想着,手机响了,我大声说,来了,太好了。

手机里却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来什么来,你快点回家来吧,咱们的十八间要拆迁了,补偿了一百万呢,你快点回来啊,等你摁手印呢。这个女人是韩满英,我曾经的老婆,现在离婚了。

耳边有风在轻轻地吹,远处朵朵白云,似乎在向我招手,白云下面的青山,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那个叫十八间的地方,我应该回家了。

我小心翼翼地从塔顶下来了。快落地时,工友们齐声喊,警察还没来呢,你怎么下来了。我说,这工钱我先不要了。你小子是不是在上面待时间长了,脑子受刺激了,那个包工头可是欠你一万多块呢。我没有理他们,径直走开了。

这家伙,犯哪门子邪了呢,魂被什么勾走了吧。

我没有理会工友们的话,继续沿着马路往回走,有辆警车呼啸着从我身边经过,我没有回头,我能猜到,警车应该在塔下停住,如果幸运的话,工友们的工钱会有盼头了。

不过我顾不得想这些了,我要回到十八间去了。

2、十八间

十八间是我的家乡,十八间也是我的家,那里有一百万在等着我去拿。

坐上了开往家乡的长途汽车,我的心里依然在惦记着一百万的拆迁费。在颠簸的公路上,我想起了我的爷爷,他被那辈子人称为沈百万。他如果活到今天,那要一百多岁了吧,他看到我也有一百万的家产,一定会对我大加赞赏。可是我可不敢跟他老人家比试,他手里拥有的那可是白花花的大洋啊。

爷爷的发迹史,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永远是一个传奇,这个传奇来自父亲茶余饭后的讲述。

爷爷生在河北省迁安县青龙河畔一个叫作沈家窝棚的地方,那里的人世代在青龙河畔以淘金为业,可是没有一个靠淘金发家的。爷爷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是家贫如洗,财神却悄悄找上门来了。那天傍晚,西天边的晚霞血一样的红,爷爷扛着镐头,又来到了青龙河谷,这次不是淘金,他是来打柴,如果今天打不来柴,明天就没柴做饭了。爷爷在河边看到了半截枯树桩,他一镐刨了下去,树桩被刨了出来,就在弯腰去捡树桩时,树坑里闪动着点点金光。

爷爷定睛一看,乐了,原来是一块块的金疙瘩,就是天然河金。黄金遍地走,专找有福人。几代淘金人的梦让爷爷给做成了,他顾不得多想,麻利地脱下衣服,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金疙瘩,小心翼翼地捧到衣服上,连镐头都忘了拿,就趁着夜色回到了家。

财宝能给人带来富贵,也能给人带来厄运。爷爷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如果让谁知道了这个消息,那无疑就会面临杀身之祸。爷爷就带着奶奶,还有父母兄弟,全家十五六口人,就这样连夜离开了故土,沿着青龙河谷,向北走去。几天之后,翻过了长城,还是不放心,继续走。大约走了一个多月,到了一处依山面水的地方,再也走不动了,于是就在那里搭起灶膛,买田置地,落了脚。

几年之后,一座大宅院出现在了那里的山脚下,院子占地八亩,朝南十间正房,东西两侧各四间厢房,正好十八间,一律青瓦白墙。从此,十八间的称呼就沿着青龙河四处传开。几十年后,一部分闯关东的人,沿着青龙河,从河北越长城,来到了爷爷最先落脚的地方。人口越来越多。这样,十八间不但是我家的名称,又成了一个村庄的名称了。

对于爷爷一家人的来历,当地人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因为能在短短几年间里,就建起十八间瓦房,这可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做到的。于是当地人就生出许多猜测来,当然猜测最多的,还是说爷爷是砸明火的,从关内抢劫了不义之财,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逃到这里来消灾避难了。爷爷并不辩解,这样说更合爷爷的心思。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既然敢砸明火,那就是不好惹的人家。因此,在那些年里,青龙河谷大小土匪十几伙,却一直没人敢砸爷爷的明火。爷爷一家人过着衣食富足的太平日子,而且一年赛过一年,外人都说爷爷家家财万贯,于是沈百万的称号就传开了。

我上了小学后,学了地理课,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在地图上仔细寻找那个叫十八间的地方。它位于辽宁、内蒙古、河北三省区交界处,在辽宁省的凌源市内。我还听父亲说,在1914年到1955年间,十八间属于热河省,那时的热河省包括现河北省的承德地区、内蒙古的赤峰地区、通辽部分地区、辽宁的朝阳、阜新、葫芦岛市建昌县地区,省会在今天的承德。小时候,我手里经常玩弄一个铁式玩具,两寸宽,一尺长,两面都镀了白瓷,一面清晰地写着:满洲国户籍牌,另一面虽然部分字迹模糊难辨,但是上面的满洲国、热河、公署、十八间等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对于爷爷的发家史,小时候,我很是怀疑。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那么一堆金疙瘩,难道就等爷爷去刨吗?刨到了金疙瘩,为什么不往南方去,却偏偏往人烟稀少的北方跑呢。上了初中,读了金庸的武侠小说,我心里倒真希望爷爷像当地人说的那样,是个砸明火的,那该有多威风,多神秘,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来无影去无踪,抢得无数金银财宝。我问父亲,爷爷是不是真的是砸明火发家的呀。话音刚落,父亲的一记耳光就扇了过来,在我脸上留下了五个红红的指印。并恶狠狠地对我说,以后再不准提起你爷爷的往事。从此,我再也不敢提起这事,包括爷爷的任何往事。

上高中时一个夏天,我曾经偷偷背着家里,从学校逃学出来,搭上一辆长途大货车,经过一天一宿,到了河北迁安的那个叫沈家窝棚的地方。一个山谷里面,分布着几十户人家,全都姓沈,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沈家窝棚。我问几个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六七十年前是不是有户沈家人搬走了。老人说,那时逃荒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户人家。是一户淘金的人家,我接着说。几位老人笑了,那时这里家家户户都淘金呀,谁不知道金子是好东西呀。那些淘金的人中是不是有个叫沈百万的呀,我是他孙子。没听过这个人呀,从来没听过,那几位老人几乎一同回答。这些老人看上去都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了,六七十年的事,他们应该记得的。难道是爷爷后来改名了,或者爷爷根本就不叫沈百万,沈百万仅仅是爷爷的一个外号而已。我真应该先跟父亲问清这件事,爷爷是不是真的叫沈百万,可我一想起脸上五个红指印,脸上就火辣辣的。

那几位老人说,不管怎样,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到家吃口饭吧。我无心吃饭,走出山谷,就望见了青龙河。河面好宽啊,河水也好清呀,河两岸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杨树和柳树。我在树林中寻找,异想天开地希望能找到爷爷当年挖到的那个树坑。几个在河里洗澡的小男孩看见我,光着屁股跑过来,好奇地问我找什么,我说在找金疙瘩。他们又笑着跑回河里,一边跑,一边喊,原来是个傻子。我也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傻,就又搭了一辆大货车返回了学校。这件事我没有跟家里任何人提起过。我却更加认定,爷爷和砸明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爷爷那代人开始,我家就好像一直没有摆脱砸明火的影子。

3、韩满英

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汽车后,我回到了十八间。接我的人是韩满英,这让我很意外,毕竟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了。她满脸堆笑地对我说,真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韩满英的话一下子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那年冬天,媒人带着我,来到了她家,在门口,她也是这么说,真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确实是太快了,媒人头一天才提起这桩婚事,第二天我就登门了。

韩满英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十年了,她男人的消失和她不争气的肚子有关。韩满英十八岁的时候生了头一胎,用他男人的话说,是个丫头片子。想生第二胎时,计划生育开始了,他们两口子为了逃避计划生育,东躲西藏,开始了超生游击队的生活。可是事不如人愿,接下来生的一个接一个,全都是丫头片子。第四个丫头片子生下来后,男人绝望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觉得对不起祖宗,没脸见人。一天半夜,男人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从此再无音讯。没了男人,韩满英不用再生了,结束了外面的游击生活,回到了家,一个女人拉扯着四个孩子,一过就是八年。

媒人先是对韩满英的四个孩子说,别看这四个丫头片子,用不了几年,就会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只是眼前苦了点。然后又对我说,你俩的命一样,谁也别嫌弃谁,同意的话搬到一块住,就成一家人了。

就这样,韩满英带着四个女儿住进了十八间。后来我才知道,韩满英之所以这么快答应这门亲事,就是因为我家有十八间房子,足够她和四个女儿居住。

我还在继续想韩满英的事,她却打断了我的思路。都到家了,不快点进去,还想啥呢,想那一百万吧,放心吧,有这十八间,一百万就跑不了。韩满英说完就自己哈哈地笑了起来。韩满英是蒙古族人,她的笑声里流露着蒙族人的豪放和不羁。

整整一年没回十八间了。从外面看,那依然是个古老的院落,多少年来,每个路过这里的外地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向院子里张望,他们想知道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像许多人路过一座庙宇一样,会生出想走进去的念头,想看看里面到底有哪些神秘的事情。

我对十八间却是熟视无睹了,从记事时起,感受到的永远是它破败的样子,一直到现在,四十几年了。青砖门楼看上去像要倒塌了,歪歪地斜向一边,到处都布满了蜘蛛网。我推开门楼中间两扇沉重的木门,从门梁上落下许多尘土,几乎迷了我的眼睛。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一群麻雀扑啦一下飞走了。

韩满英轻车熟路地打开一间房门。她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个年头,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都是熟悉的。她麻利地抱来一捆柴草,扔到灶房里,要给我生火做饭。我对韩满英说,咱们都离婚好几年了,这样不大好吧。韩满英一边做饭一边说,有什么不好的,你总不能睡凉炕吧,既烧炕又做饭,一举两得,你就等着吃饭吧。

我无所事事,就到院子里去转悠。十间正房是青色的瓦,西边四间厢房也是青色的瓦,东边四间厢房的瓦却是红色的,显得和整个院子格格不入。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叫邱叶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她却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人,她是我和韩满英之前生活的女人。

我和邱叶在高三时早恋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早恋几乎等于伤风败俗,学校知道后,虽然还有一个学期就要高考了,还是毫不客气地将我们劝退了。我父亲却不认为这有什么难堪的,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得意,很快就给我们张罗成亲了,那年我十七岁,邱叶十六岁。父亲那一年六十八岁,他是想在七十岁之前抱上孙子。结婚后我和邱叶过上了如胶似漆的生活,可是一年之后,我后悔了自己的选择,因为我要像正式的生产队员一样,去田里干繁重的体力劳动,靠挣工分后来养活自己和邱叶,这和我理想中男耕女织的生活相差太远。我于是托关系到了另外一所高中去重新学习,经过半年的刻苦努力,终于考上了一所师范学院。上大学的四年中,所有的学杂费用都是邱叶挣工分给我积攒下来的。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教书,成了吃公家饭的人。我对邱叶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好。邱叶也觉得好日子开始了。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父亲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可是邱叶不高兴,她想要个女儿,女儿才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我对邱叶说,没关系,咱们再往下生。可是第二年计划生育政策全面铺开了。邱叶怀孕后,就躲到了她的一个亲戚家里待产,在一个十分偏远的山沟,可是事与愿违,第二胎还是个儿子。纸包不住火,计生人员很快发现了秘密,我只得接受开除公职的结局,而且没有一个人同情我,他们都说,别人头胎生女儿想再要个儿子,超生了也合乎情理,可是你头胎就生了个儿子,竟然还惦记着女儿,你也太贪心了。我灰溜溜地回到家重新开始务农。邱叶却不肯善罢甘休,她还是坚持要女儿,怀孕后又躲到了外地的亲戚家去了。计生办的人找不到人,于是就采取严厉的办法,扒房子。东边四间厢房是我和邱叶住的,很快就被一伙人一间接着一间地把房顶给扒掉了。接着那伙人又想扒西厢房,我母亲一看不好,搬来一架梯子,颤颤巍巍地爬上了西厢房的房顶,哭着喊,你们是要砸明火不成,谁敢再扒,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死给你们看。那伙人这才住了手。修补东厢房的时候,再也找不到青色的瓦了,那时候的瓦厂早已经不再烧制从前的小型的青瓦了,只烧制大块的红瓦。可是总不能让那四间房子露天待着呀,无奈之下,我就买来了红瓦,补了房盖。邱叶最终也没能实现要女儿的心愿,她先后生了四个儿子后,就不再四处躲藏超生了。她说,看来,我真是没女儿的命呀!她看见谁家的女儿就会说上一句。说着说着,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四个儿子慢慢长成了大小伙子了,农村孩子成家早,眼看儿子们就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我和邱叶都愁了,这娶媳妇可不是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的事儿呀,那是得准备财礼的呀,是要真金白银的呀!可是光靠土里刨食,上哪里能攒下那么多的钱呀!那时开始流行到南方去打工,邱叶就和几个亲戚到广州的一个制衣厂去打工,没想到一去再也没回来。她的亲戚说,到了广州,邱叶一出火车站,就不见人影了。发动全部的亲朋好友去找,那么大的火车站,上哪儿找去,那么大的广州上哪找去?十年了,也没有见到邱叶的影子。没有了邱叶,我一个人拉扯四个儿子真是不容易,而且还有两位老人得赡养,家里实在是需要一个女人,就这样,韩满英带着四个女儿住进了我家。我有四个儿子,媳妇没了下落,韩满英有四个女儿,男人没了下落,村里人说,这是命中注定我们要成为一家人。

我要想后来的事,韩满英喊我吃饭了。饭菜已经上了桌,主食是黏豆包,菜是酸菜炖五花肉,都是我爱吃的家乡饭菜。我心里知道这是她事先准备好的,也就不再问哪来的了。她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瓶白酒,我说不喝了,那年如果不是我喝了酒的话,咱俩可能还不至于离婚。韩满英说,还提那事干啥,喝上几口吧。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下来,韩满英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说,你不是想今晚在这儿住吧?韩满英说,你想啥呢,没喝多吧?大老远让你回来,正事还没说呢,我哪能回去呢。我说,那就说吧。

韩满英说,本来咱俩离婚好几年了,我不应该管你家的事,可是看你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家里的事没个人张罗也真是不行。这次修高速公路占了你家的院子,十八间的房子加上院子,一共补偿一百万。这可是我寻死上吊的和拆迁队争来的,如果你在家的话,还不一定能争来这个数。如果你同意,明天就和拆迁队在合同上签字画押。如果不同意,那你的事算我白管。

我说,哪能不同意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4、刘锁子

第二天,我还坐在炕上,透过窗户,我看见韩满英带着几个人进了院子。我看见走在身后的人竟然是刘锁子,眼见他们要进屋门,我一下子跳下炕,把他们拦在门外。韩满英说,你这个人,可真是的,咋不让我们进屋呢?我说,你进屋可以,可他进不了这个屋。刘锁子知道我是指他说的,就站在一边说,我是咱们村拆迁工作队队长,昨天你们不是谈好了吗,我今天是来签合同的。我没想到刘锁子是拆迁队的队长,如果韩满英早跟我说,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今天签这个合同的。我们沈家和刘家有三代的世仇,从我爷爷那代开始这仇恨一直延续到我这一代。如果没有刘锁子的勾引,韩满英也不会离开我。

韩满英来到我家后,加上我的父母,我们组成了一个十二口人的大家庭,她的四个女儿和我的四个儿子在学习上都很争气,学习上一个赛一个,几年工夫,竟然全都考上了大学。虽然是重新组建的家庭,可是在农村,一家考上八个大学生,那也是个大新闻。人们都说,十八间风水好,出人才,有些家长在孩子考学前,竟然会专门带孩子来我家的院子里来转一转,说是要沾沾运气。外人羡慕我们,可是我们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八个孩子上大学,各种费用,不用想就知道够我们受的了, 虽然都办了助学贷款,可是其他费用也让我和韩满英差点要砸锅卖铁了。为了供孩子上学,我只好常年外出打工,留下韩满英在家起早贪黑地种十几亩地,还要赡养我年迈的父母。

就在我外出打工期间,刘锁子开始勾引上了韩满英。刘锁子是十八间村的村长,他先是主动给韩满英办了低保,上级下发的各种低保物品,刘锁子也总是第一个想到韩满英。韩满英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刘锁子的老婆死去好几年了,他一直没有再娶。果然,最后刘锁子向韩满英摊牌了,他要韩满英和他一起过。刘锁子说,你到他家过,不就是想图个好日子过吗,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呀,男人常年跑外,你等于守活寡,上面要侍候他老爹老妈,下面要为他的四个儿子当牛做马,你还能指望他的四个儿子将来给你养老送终吗?等着吧,他亲爹都不一定能指望上他们,你一个后妈,还能指望什么?我光棍一个人,没有任何生活负担。还是村长,在咱村里,可以说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你跟了我,绝不会亏待你的。韩满英开始不同意,可是架不住刘锁子几次三番地软磨硬泡,最终走进了刘锁子的家。

一想起往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暴跳如雷,指着刘锁子说,你给我滚蛋,想让我和你签合同,没门儿。说完,我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刘锁子一伙人走后,韩满英走进了屋。她站在那里不说话,我也一言不发,我想她一定在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自责,更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后悔。可事实上我想错了,一会儿,她就对我说,你眼看快五十岁的人了,做事怎么还这么冲动啊?你和刘锁子过不去情有可原,可你不能和钱过不去呀,那一百万你不想要了?我还是一言不发。见我这样,韩满英说,你不就是跟刘锁子那口气咽不下去吗,要不这样,明天让镇里的拆迁工作组来和你签合同,如果你还不签,那我也没办法了。说完就转身出了屋。

我们沈家和刘家的仇恨,在我记事时起,就从父亲一遍又一遍的讲述中,在大脑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儿。

仇恨起源于刘锁子的爷爷刘鞑子。刘鞑子是刘锁子爷爷的外号,在热河省,管土匪一律叫鞑子。刘锁子的爷爷就是热河一带有名的土匪,当地老百姓就叫他刘鞑子。我爷爷因十八间而名声在外,自然就被刘鞑子偷偷地惦记上了。那年正月十五,天色刚一见黑,一伙人就把我家的十八间给围住了,每个人都是一手拿火把,一手拿钢刀,脸上全都用锅底灰抹得漆黑。其中一个人大声喊,沈百万,快点拿出五百块大洋,不然一把火烧了你的十八间。一连喊了三遍,也不见动静。那个喊话的人已经失去了耐性,就让一个人拿起火把,想往房子上扔,还没等扔,只听啪的一声响,火把掉在了地上,那个人抱住了胳膊,痛苦地叫了起来。枪是我爷爷从暗处打来的,他们说什么也想不到会有人打枪。喊话的人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又让另外一个人拿起火把往房子上扔,又听见啪的一声,那人痛苦地喊了一声,捂住了耳朵,大声喊,疼死我了。这时院子里传来我爷爷的声音,各位好汉,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凭什么砸我的明火?如果再逼我的话,我打的可就不是耳朵了,各位还是请回吧。这里有十块大洋,不嫌少的话,拿回去喝顿酒吧!话音刚落,一个袋子从院墙里飞了出来,哗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爷爷不想结仇,想给这伙人一个台阶下。这伙人手里没枪,自知再拼下去也讨不到便宜。喊话的人拿起那袋大洋,说声咱们走着瞧吧,早晚要砸你的明火。说完,就带着众人消失在黑暗中了。那枪是爷爷托人花二百块大洋买来的,想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防身用,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爷爷在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从声音已经听出了那人就刘鞑子,而刘鞑子也真的没有善罢甘休。刘鞑子是在1933年日本人占领热河后来报复我爷爷的,那时刘鞑子已经投靠了日本人,手里也有了枪。一年冬天,刘鞑子带着几十个土匪来了,有七八个土匪身上背着三八大盖枪,明晃晃的刺刀,一看就知道是砸明火的。刘鞑子的脸上没有抹锅底灰,光天化日之下直接跟爷爷要大洋。爷爷这次没有把枪拿出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支枪对着七八支枪,只能是自寻死路。爷爷说,连年干旱,田里没有收成,哪还有大洋啊?刘鞑子哪里肯信,立即领着土匪们进院,在十八间的房子里翻箱倒柜,找了个底朝天,一块大洋也没找到。刘鞑子显得气急败坏了,一把火点着了东厢房,看着熊熊大火,他阴险地笑了,对爷爷说,把大洋拿出来,不然就是西厢房。那时候,房子就是人的命根子,多少人家一辈子的积蓄也盖不上一处房子。爷爷泪流满面地对刘鞑子说,求你了,放过我吧,真的没有大洋。刘鞑子一听,又点着了西厢房,继续要挟说,不拿出大洋,就烧十间正房。爷爷一听,气得浑身打哆嗦,说,你要不怕损阴德的话就烧吧,全烧了就干净了。可是刘鞑子反而不烧了,他一挥手,撤了。此时,东西厢房火势正浓,烤得十间正房上的青瓦啪啪作响,爷爷赶紧和家里人把炕上的羊毛毡子一张一张地卷起来,然后放进水缸里,等浸透了水,拿了出来。这是那时的一种最古老也最有效的一种救火方式,因为浸过水的羊毛毡子既能扑火,又能防火,面积又大。爷爷找来梯子,把羊毛毡子麻利地铺上房顶,没想到一遇到滚烫的青瓦,呼地一下,大火冲天而起,爷爷愣住了。当一股煤油味扑鼻而来的时候,爷爷才缓过神来,原来刘鞑子预料到他们走后爷爷会救火,早已经偷偷地在水缸里倒进了煤油。就这样,眼看着十八间瓦房在熊熊大火中烧落了架,只剩下了门楼还留在那里。那一天,刘鞑子为了大洋,在村子里烧了八家的房子。当然,刘鞑子的恶行得到了惩罚,1948年,解放军在热河省剿匪,刘鞑子被活捉。公审大会在青龙河畔举行。正值腊月,寒风刺骨,十里八乡的受刘鞑子抢劫的人们,全都赶来了,人们有冤诉冤,有仇报仇。刘鞑子被绑在一棵树上,人们拿起镐把、锄头、铁锹,向刘鞑子打去,衣服被打破了,棉絮露了出来,棉絮被打飞了,衣服也被打成了布条。刘鞑子早已断了气,可是愤怒的人群还是没有解恨,继续往他的尸体上砸石头,最后几乎砸了成一摊血水。

十八间被烧后,我爷爷那时站在一旁,没有动一根手指头。自从十八间被刘鞑子的一把火烧光后,爷爷就对一切都心灰意冷,后来又染上了大烟瘾,他几乎每年都喊着要再盖个十八间,可是直到他死时,一间也没盖起来,只是在原来地基上面搭建起了草棚子,全家人都住在了里面。

爷爷未了心愿,在父亲的手里变成了现实。他越过长城,把迁安和迁西一带的板栗、核桃、粉条等商品运到赤峰,卖掉后再买入那里的牛羊,运回我们十八间卖掉,用了五年的时间,用经商赚的钱,在原来的地基上,又盖起了一个新的十八间。父亲想,国家太平了,再也不会有土匪来砸明火了,在十八间可以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的日子了。可是到了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化开始了,到处都是一大二公。十八间大队的大队长刘光杆对我父亲说,现在都人民公社了,你家凭什么住这么多间的房子呀,这里要改成大队部。刘光杆就是刘鞑子的儿子,自从刘鞑子被打死以后,他就成了一个孤儿,一直到二十几岁也没讨到媳妇,被人称为刘光杆。这点后来却成全了他,因为没房没地没老婆,解放后,竟然被划成了雇农,分到了土地和房子,还进了农会,后来成了十八间的大队长。父亲想反对刘光杆的安排,可是没有这样做,他心里十分清楚当时的形势,如果反抗,只要刘光杆一句话,随便找个理由,父亲就可以到狱里去住上个十年八年。父亲带着全家,搬到了大队安排的一处三间低矮的草房去住,十八间从此成了十八间大队的大队部,刘光杆成了那里的主人,他在那里发号施令,指挥着十八间大队开展人民公社化运动。父亲从此信了命,认为世道一直会这样下去。可他没想到,二十年之后,世道又变回来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了,土地又分到了各家各户,大队里的一切生产物资也都折价卖了。父亲对刘光杆说,我家的十八间让大队白白占用了二十年,现在也该还给我了吧。刘光杆说,那我可不敢给,这可是集体财产呀!如果你有这个心思,就准备钱吧。父亲用了四百元钱买回了十八间,当时四百元是娶个媳妇的彩礼钱,能盖四间上好的房子,村里人都说父亲冤大头,十八间虽然名声在外,可是那时历经风雨,早已经破旧不堪了,可父亲就认准了十八间,他说死也要死在十八间,就这样,十八间又回到了我们沈家。

5、拆迁费

第二天早晨,韩满英又带着一伙人来了,这次没有刘锁子。韩满英跟我说,这次是镇里拆迁工作队的王队长跟我签合同。王队长说,你可想好了,这是自愿的,拆迁费用都是上级下发的,跟我们镇里没关系,不过你这个十八间能要下一百万元,镇里还做了不少工作,要是换了别人,还真是到不了这个数目。韩满英催促我说,快点签吧,王队长多实在的一个人。于是,我就在拆迁合同上签上了我的大名。

不愧是建设高速公路的,不像是盖楼的包工头,欠钱不给,还跑了。几天之后,一百万的拆迁费就到了。一百万突然要来了,我还真没做好准备,韩满英领我去镇上领拆迁费的路上,我一直在盘算,这一百万怎么花?我有四个儿子,再加上我自己,五口人,一百万除以五,一人二十万。我的二十万留着养老,儿子们的二十万就买房子交首付吧。几个儿子都很争气,大学毕业肯定要留在城里安家立业,交了房子的首付,剩下的部分以后就慢慢还贷吧。这样一想,一百万似乎有点少,真的不好干啥,和当年我爷爷的一百万无法相比了。

韩满英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提高了嗓门说,别光做你的白日梦,也想一想我们娘儿五个!告诉你,一百万,你们爷儿五个五十万,我们娘儿五个五十万,公平正义。你那烂房破院,能给五十万就不错了。还不是我让刘锁子出面交涉,最后把价抬到了一百万。告诉你,我没跟你分那五十万,你就偷着乐吧!

韩满英说的句句在理,句句在情,我真的无话可说了,只好把拆迁款分给她一半。我对韩满英说,算你狠,你比砸明火的还狠。

付了拆迁款,拆迁队马上就开始拆迁十八间了。那天,来了好几台铲车,一袋烟工夫,东西厢房就被铲平了。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是个不孝之子,爷爷建起的十八间,被刘鞑子给毁了,但是后来被父亲给重新建了起来。可是到了我的手里,却为了几个臭钱,把它给彻底给毁了,马上就夷为平地了,从此十八间就在村子里永远消失了。

一辆铲车开向了门楼,驾驶室里的人正是刘锁子。我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几步跑到门楼前,站在那里不动了。刘锁子打开车门大声说,你找死啊!站这里干什么?我先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后来突然想出一句话来,这门楼不能拆,合同上说拆房,可没说拆这个门楼呀?不给我五万块,我就不让拆。刘锁子一听,一下子竟然笑了,然后恶狠狠地说,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这拆迁款包括这块地上的全部建筑,你赶紧让开!说完,刘锁子就踩下了油门,把铲车向我开来。我躺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我就不信你刘锁子敢从我身上轧过去。果然,一会儿就听到铲车的熄火声,我心里暗暗得意。又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站了起来,铲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刘锁子却不在车里。我寻找刘锁子,却见刘锁子带着七八个光头汉子过来了,一个个光着膀子,身上描龙画凤的,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粗粗的棒子。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后背就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棒,往侧一躲,头部就又挨了一棒,立即感觉头一沉,就倒在了地上。

韩满英冲了过来,抱住了我,大声喊,都给我住手!那几个人住了手,韩满英对我说,你这是可苦呢,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合同已经签完了,拆迁款也领了,你现在又来这一招,没用的。我说,韩满英,刘锁子来拆房子,我咽不下这口气。韩满英对我说,那就从我那里面拿出五万块给你吧。说完,就连拉带拽地把我架走了。身后又响起了铲车的轰鸣声,我不敢回头看,我实在不忍心看十八间在我的眼中消失。

韩满英真的拿来五万块钱,我说我不会要的,刚才你能那样对我,说明你心中有我,没和你白过那些年,如果咱们一直过到现在,那该有多好啊。韩满英低下了头,眼里流出了泪水,我不知道她是后悔,还是难过。

手机响起来了,是大儿子的,我接了。他直截了当地说,爸,听说拆迁款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分呀?北京这房价你是知道的,我都毕业四五年了,不求别的,你给我付个首付吧?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说,等我想想再说,就关机了,把手机放进了衣袋里。我猜得到,接下来,几个儿子会陆续给我打电话,说同样的事儿。

没了十八间,我就没了家,没了家,也就没了家乡,我不知道我该上哪里去?我又想起了工地,想起了那些工友,不知道他们的工钱讨回来了没有?他们是否还在工地干活,那里或许应该是现在我最应该去的地方。我又想起来了,当初自己四处打工,不就是想一边挣钱,一边寻找邱叶吗。想到这,我从衣袋里拿出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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