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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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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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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包寻访

心有向往,再远的路也不再遥远。

在苗岭主峰雷公山北麓大山深处的台江县南宫乡境内,有一个名叫交包的苗寨,其周边分别与雷山、剑河、榕江三县接壤。相对于我居住的城市而言,交包应该算是偏僻而遥远了。

2019年初秋,我们一行人怀揣着向往,顶着炎炎烈日,一路颠簸劳顿,前往交包苗寨参加一年一度的戌节。

我们在中午时分到达交包苗寨时,大哥的朋友李文兴家丰盛的节日酒菜已经上桌,一入席午餐便开始了。在主人盛情的吆喝声中,宾主举起面前的酒碗大口喝起来。因为血压高,一番推辞后,主人同意让我吃饭作陪。回到苗乡,坐在酒桌上却不能举碗与乡亲们共饮同乐,对于从十多岁起就开始喝酒的我来说,无疑是痛苦的煎熬,比高血压本身带来的不适还要难受。虽然端在我手上的饭碗被好客的女主人夹满了菜肴,但口中味如嚼蜡,无法体会到苗乡节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高声聊天的酣畅淋漓。

没有了酒的牵扯和羁绊,我三下五除二就结束了午餐,找个借口便走出了家门,遁着时断时续的芦笙曲向寨子深处走去。

交包苗寨现有200多户1000多人。600多年前的一天,名叫够洋和够历的两位苗族老祖公,分别率领两个房族,在同一天先后来到交包苗寨,够洋房族上午到达,够历房族下午赶到。以后又有20多个大大小小的房族陆续搬迁过来定居,逐渐形成了现在的规模。因够洋、够历两个祖公率众最早定居交包,而被视为交包苗寨的创始人。按照古规,他们两人是交包苗寨的自然鼓主和寨老,分别掌管一方事务。但凡寨子举行的各类重大活动,都要由他们来牵头。够洋担任活路头,负责起秧,主持每年开秧节的祭秧活动;够历亦为活路头,负责牵头挖蕨根(粑),若遇灾荒岁月缺粮少米,就组织全寨人上山挖蕨根舂蕨粑充饥。龙是兴风降雨和消灾免难的神灵,遇大旱或寨运蹇塞之年,寨子就要举行招龙仪式,亦由他们两人轮流担任鼓头,牵头组织策划祭祀活动,祈求龙神的护佑。他们去世后,其社会角色分别由其房族长房世袭接任,这些古规从建寨开始就一直沿袭至今。

苗寨坐落在一片开阔平缓的深山平坝上,风光秀丽,南北群山夹峙,黛青色的山坡林木葳蕤,层层叠叠延绵无际,一直伸向蓝天白云深处;东西则是一丘丘长势喜人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已经开始发黄,浓浓的稻香弥漫在田野上。一条清澈的小溪由西向东缓缓流淌,蜿蜒穿过寨子中间的风雨桥。木质风雨桥既是村民平时议事休闲的场所,也是两岸来往的必经通道。炎炎烈日下,酒足饭饱的村民们聚集在风雨桥上,老叟闭目纳凉,后生小伙打牌喧闹,打扮靓丽的少妇低声哼唱。桥下溪水波光潾潾,一群孩童光着身子在水中扑腾嬉戏,三五位盛装少女则在岸边用手机互相拍照。好一幅田园山水风光画啊!

今天,村民们在风雨桥南端入口,用整棵带着枝叶的竹子编扎拱形门,门顶端用红色彩带吊挂两只牛角酒杯,在这里举行拦门酒仪式,隆重迎接远道而来的姑妈们回娘家过戌节。可惜我来晚了,没有赶上拦门酒仪式,没能亲眼一睹几千人穿着苗族盛装,担酒坛挑鸡鸭抬肥猪提礼品,浩浩荡荡饮牛角酒通过迎宾门的盛况。

历史上,包括交包苗寨在内,生活在雷公山腹地方圆几百公里的台江、剑河、雷山、榕江等地区的苗族同胞,均属具有血缘关系的同一支系,内部不能通婚。男婚女嫁,必须到遥远的“西肚别顿”去与当地的另一支苗族支系开亲。“西肚别顿”是苗语的音译,苗族古地名,传说位于贵州东南部与广西西部交界一带。由于路途遥远,山重水复,交通阻塞,走一趟得要七八天时间,带在路上充饥的米饭和干鱼常常发臭变质,人也疲惫不堪,历尽艰辛。所以,当地的小伙子不愿外娶,姑娘也不愿远嫁,不少年轻男女甘愿冒着违反族规的风险,悄悄私定终身。私定终身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轻则开除族籍逐出苗乡,重则装猪笼投河溺毙,上演了一幕又一幕人间悲剧。

正值午饭时分,鳞次栉比的吊脚木楼上空炊烟渐渐散去,家家户户门口祭祖香火缭绕,堂屋大门敞开人声鼎沸,歌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此时此刻,酒正酣,情正浓,整个交包苗寨沉浸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里。

我一人漫无目的游走在村巷中,不时被突然从家中走出来的老乡拉住双手,盛情邀请参加他们的酒宴,每次都要百般解释和推辞才得以脱身。苗乡的热情好客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戌节的来历,源于一段心酸的抗婚故事。我就是冲着这个故事而来的。

一年,被迫远嫁“西肚别顿”的够洋房族阿里姑娘和够历房族啵略姑娘,受父母兄弟邀约返回家乡过卯节。她们挑着礼物,爬山涉水,披星戴月,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卯节过后的第七天,即戌日才回到久别的故里。错过了卯节,两位远道而归的姑娘很伤心,父母兄弟也满腔悲情,于是决定重新补过一次节。后来人们就把在戌日补办的节日叫戌节。因为之前的卯节已连续多天,消耗巨大,在当时物资极其困乏的条件下,娘家父母兄弟再也拿不出像样的食物来招待客人,只好用极其有限的大米煮稀饭来招待后到的姊妹,并按故乡的风俗邀约周边村寨的年轻男女重新来聚会,继续接着吹芦笙、踩木鼓。

虽然物资困乏,但阿里和啵略的内心却充满了快乐和幸福。在随后的几天时间里,她俩昼夜与家乡心仪的年轻情侣载歌载舞,沉迷于芦笙场,已无心返回远方的夫家。娘家人曾四次送她们走出家门,但前三次她们都是半路折回。当时返回“西肚别顿”要沿着交包苗寨南面“别贵嘎”坡的山脊往上爬,人在山上往下回望,整个寨子尽收眼底,寨子中间的芦笙场也一览无余。缠绵的飞歌飞绕山梁,悠扬的芦笙曲回荡山间,飞歌声声纠心,芦笙曲曲勾魂,令两位远嫁的姑娘对故园更加不舍。她们一步三回头,十步泪千行,当爬到半坡上的松干哑坳,便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在山坳上随着从山下飘来的芦笙曲,翩翩起舞,忘记了前行,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间,太阳下山偏西隐匿,天渐渐黑下来,山下的芦笙曲已然沉寂,人群相继散去。眼看继续前往遥远的“西肚别顿”已经不可能,姑娘们只好硬着头皮返回娘家,准备第二天又继续赶路。但第二天爬到山坳上又经不住芦笙和飞歌的诱惑,又停下来踩芦笙,不知不觉间天又黑了,只好又返回娘家住宿。如此反复,一连四天,直到第七天才真正踏上归途。这也就是现在的戌节要过七天七夜的原因。

故事令人伤感和心碎,当年情景历历在目。我决定爬上“鲍贵嘎”坡,试着回望交包故园,体会那种离愁和心痛。路过村篮球场时,见一群村妇坐在树荫下做针线活,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轻哼山歌,怡然自得,恬静从容。是的,她们无须像当年阿里和啵略两位姑娘那样赶远路,也不用再去追寻随风飘远的芦笙曲。

我向老妇们打听“鲍贵嘎”坡由哪里上?老妇们好奇地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妇问:“你也知道‘鲍贵嘎’坡的故事?”

我说:“只知前因,不知后果,想一探究竟。”

老妇说:“别去了,那条路早就不走了,都几百年了,现在连猎狗都钻不上去,别说人了。”她继续说,为斩断两位远嫁姑娘留恋家乡之情,老人们就把沿着“鲍贵嘎”坡山脊往上爬的回程路,改道沿山脚下的山沟往里走,一进山沟就再也看不见寨子和芦笙场,再也听不到缠绵悱恻的苗族情歌,她们也就不再一步三回头,从而安心上路,一路向南,朝遥远的“西肚别顿”奔波而去。从此山脊上的那条路便被废弃了。

老妇用手往寨子的后坡一指,说:“‘鲍贵嘎’坡上的回望路不在了,但‘送客芦笙场’还在,你不怕太阳辣就上去看看。”

经老妇的指点,我穿街过巷,行走在寨边稻田的田埂上,一边行走一边打听,终于在坡脚边找到了那条通往“送客芦笙场”的小路。也许是出于旅游开发的目的,苗寨村民对小路进行了重新修葺,建成了一级一级的水泥步梯路,外沿还安上钢筋扶手,步梯沿着陡峭的山坡蜿蜒而上。我顶着毒辣的阳光,走走停停,酷热中也不忘回望村寨风光。不知爬了多少级台阶,在我气喘嘘嘘、汗流浃背、累得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台阶戛然而止,一块约五十平米见方的草坪呈现在眼前。草坪绿草如茵,七八棵粗可怀抱的杉树环围四周,俨然一座小型斗牛场。一条黄泥小径从草坪后方逶迤而上,消失在莽莽苍苍的杉林里。草坪之上,整个苗寨尽在眼底。这大概就是老妇所说的“送客芦笙场”了。

据说,节日的第三天午餐后,主人就开始送客,寨老安排一位年轻人拿一块红布,爬上来挂在芦笙坪旁边的杉树上。大家看见红布后,纷纷带了酒菜赶过来,集中在这里吹芦笙,喝米酒,唱情歌,尽情狂欢。午后太阳开始偏西时,主人给远方客人赠挂帕子,催促客人起程赶路。此时,离别的芦笙曲和送客的飞歌骤然响起,宾主互喝交杯酒,执手相对,难舍难分,泪洒草坪。再回眸,挥挥手,从此天涯!

离别总会令人愁肠百结。站在芦笙坪上,微风袭来,我仿佛穿越千年,置身当年送别阿里和啵略现场,仿佛听到她们为争取婚姻自由的哭诉和呼声,阵阵莫名的离愁别绪亦溢满了心胸。

好在故事的结局令人皆大欢喜。回去后不久,阿里和啵略勇敢挣脱包办婚姻的枷锁,毅然离开“西肚别顿”返回交包苗寨,并说服了父母,解除了包办婚姻。受这次风波的冲击,一场历史性的婚姻变革在苗乡悄然拉开序幕,十里八乡的寨老们齐聚一堂,对苗寨的婚姻重新进行设计和规定:同一支系内不同房族的青年男女可以自由通婚。随后,阿里和啵略如愿嫁给了交包本地的意中人。从此,交包苗寨及周边寨子的青年男女光明正大地自由恋爱,男不再外娶女不再远嫁!

人们为了纪念阿里和啵略推动打破支系内不可开亲的旧俗,便将戌节作为固定的节日传承下来,沿续至今。交包苗寨的故事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感动,更多的是沉思和启发。

漫步在苗寨村头巷尾,看着那一张张被米酒熏红的幸福笑脸,我也就理解了600多年前那些被迫远嫁的姑娘们为何不愿意返回远方夫家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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