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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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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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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谒久两

我已经三度拜谒久两(jees liangx)苗寨。

对于很多人来说,久两是陌生的。即使是土生土长的黔东南人,如果不是对苗族传统文化情有独钟,也未必知道久两的存在。

的确,久两太小,以致于在百度地图中,只能搜索到它的上一级单位九连村。她深居雷公山腹地,方园几百公里群山蜓绵,谷深林密,人烟稀少,村寨分散,离最近的集镇近二十公里,离县城更是八十多公里。以前不通公路,外出全靠双脚步行,要想到县城去赶场,天不亮就出发也得急行一整天。

若干年前,我第一次随大哥到访久两苗寨。那一次寻访,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了我心目中的圣地。

那年春节,大哥说要带我去看一个地方。我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便随大哥出发了。过南宫时,我们在集市上买了几斤猪肉和糖果带在车上,大哥说是拿去找午饭吃的。出了南宫,山道弯弯,一路上行,过了坡顶山坳后公路如一根藤蔓向下蜿蜒,在林间左牵右绕,一直下到山脚,与一小段难得一见的柏油路相连。未来得及高兴,车子突然向左急转弯,柏油平路瞬间变成了爬坡黄泥路。山路陡峭崎岖,路面凹凸湿滑,越野车像一只发怒的雄狮,发出低沉的轰鸣,左奔右突,一口气冲到古树参天的山坳上。又一个左急弯,眼前视线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寨子静静地躺卧在山洼里,沐浴在冬天朦胧的晨曦中,房子为青一色顶盖杉木皮的两层吊脚木楼。

这就是久两苗寨,传说中的党固松计(久两苗寨古地名,苗语:dangx ghaod dlongb jit)。

我老家与久两苗寨分属不同的两个县,相距较远,从来没有任何交集,也无一亲半戚。下得车去,正是午饭时分,我在心里琢磨着去谁家吃中午饭的问题。大哥似胸有成竹,提上我们在南宫买的猪肉和糖果,径直往寨子下方的山梁上走,树荫下是一栋崭新的吊脚木楼。我满腹疑惑,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木楼房门大开,大哥径直走进去,似熟人般用苗语大声叫唤:“有人在家不?”“有!”从里屋传来响亮的应答,一位个子矮小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出现在我们面前。老人伸出右手与大哥接握,略显惊讶地说:“哎呀呀,崽!原来你们也是苗家人啊,快进屋!快进屋!都是一家人。”不用太多解释和客套,老人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家,安排我们与之前先到的两位寨邻围坐在火塘边。听说我们来自遥远的州府凯里,说着音调相似词汇完全相同的苗语,大家一坐下便成了熟人。

主人名叫吴胜光,六十出头的年纪,3个儿子及其媳妇全部外出打工,孙子们也都跟了去,家里就剩下他和老伴留守。后来大哥跟我说,其实他与吴老并不熟识,那天看他家居住环境优美清爽,便随机认门。不曾想,一见面吴老便说大家都是一家人,是同源同宗的兄弟,这让我们这些远方来客一见面就收获了满满的亲情,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那天,我们围坐在火塘边,一边品尝吴老老伴自酿的米酒,一边听吴老长一句短一句讲述久两苗寨的前世今生。

久两是一个只有160多户700多人的古老苗寨,居住吴、杨、唐、顾、邰、万6个姓氏,隶属剑河县太拥镇九连村。说她古老,那是当之无愧的。

相传,2000多年前久两苗寨已经存在,古时名叫党固松计(苗语,dangx ghaod dlongb jit)。据苗族古歌《焚巾曲》所唱,乌两苗寨是苗族在黔东南大规模迁徙的最后一个分迁地。当时在那里生活着一个庞大的苗族支系,始祖名达荡。达荡育有九子,渐渐地九子繁衍成九个大房族,几万人众。彼时整个党固松计的山沟坡岭到处是房子,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人们劳作的身影。逢年过节,木鼓声、芦笙曲、飞歌调此起彼伏,响彻山岭;村头巷尾、田边地角到处是盛装人群,老人们饮酒踩鼓寻欢作乐,年轻人唱歌吹芦谈情说爱,整个苗寨俨然歌的海洋舞的世界。

族群繁衍,人丁兴旺,是人类自诞生以来就孜孜以求。可是,我们古老的党固松计已经越来越难以承受族群繁衍带来的生存之重。苗族古歌唱道:

雀多窝窝住不下,

人多寨子容不下。

难容火塘煮饭吃,

难容簸箕簸小米,

难容脚板舂碓杆,

…………………

日子实在太艰难。

党固松计何去何从已成为迫在眉睫的沉重选择。于是九个祖公齐聚一堂,商议族群生存大计。最后决定将代表鼓社的家族大鼓一分九瓣,九个房族各持一瓣,除了老大当达荡房族留守故土外,其余八个房族则外迁到到其他地方去,重新开辟建设新家园。这就有了后来散居在剑河县革东、久仰、柳川,台江县台拱、施洞、南宫、方召,施秉县马号、双井,镇远县京堡、报京等乡镇和地区的众多苗族村寨。

离别前夕,九兄弟怀着无比沉重和不舍的心情,每人面前酌满了一碗米酒,老大当达荡一声吆喝,众人仰脖一饮而尽……之后便扶老携幼,牵牛挑担,泪别故土,爬山涉水,踏上新的征途。兄弟从此天涯!

为了记住共同的根基和血脉,他们在党固松计(久两)东北面的向阳坡上栽岩以示铭记,九块不同指向的岩石表示九个祖公的新居方位。同时,预留一丘50挑的公共午饭田,由一户勤劳的留守兄弟耕种,供今后家族成员南来北往经过时无偿食用。他们还约定,13年举行一次牯藏节,届时九个房族的兄弟姐妹重聚祖源地党固松计吃牯藏,踩木鼓吹芦笙,重温甜蜜旧梦,重拾久违亲情,让子孙后代铭记自己的根和源。

悠悠岁月走过2000余个春夏秋冬,山野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四季在党固松计(久两)的田野上交替和轮回。远迁他乡的同宗兄弟姐妹已渐行渐远,鲜有回来了,偶尔想起,回来沿寨边的人井鬼井、人鼓场鬼鼓场、栽岩坡、午饭田一众古迹走一圈,略抒怀古之情后又远行,如我。留下来的,依然努力躬耕劳作,繁衍着希望,静候游子归来。

遗留在故土的历史遗迹不因时光冲洗而褪色,它让族人常常怀想那些发生在遥远岁月里的故事。

难得2017年国庆中秋两节叠加,假期比平时多出了一天。一次聚餐,侗族作家贵和兄听我讲述乌两的故事后,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嘱咐我有机会带上他。两人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第三次久两之行。

我们也是在午餐时分到达久两苗寨。一下车,我就迫不及待带领一行人,直奔寨子下方山梁上的吊脚楼。木楼崭新依旧,房门依然敞开。

一对年轻夫妇和两个半大孩子坐在大门前,地上放着两三件行旅,似乎要出门远行。我问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妇人答道:“村小学已撤并到县城,我们要去陪读,一年光是房租费就要8000元。”我说不去行吗?妇人说方圆几十公里的小学都全部撤了,不去两个孩子就要失学。夫妇俩一脸无奈。

我这才转入正题,问她公公在家不?妇人用手往屋里一指,说:“在。”说话声惊动了屋里老人,只见吴公从里面应声而出:“崽!我在家呢!”老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显然他老人家还认得我。

六年过去,老人除了略显苍老外,身体依然硬朗结实。他把我们带去的肉和菜交给老伴,稍事安排便带我们出门。

吴公房后寨脚边有几株高大的青钱柳,粗可怀抱,枝头结满了一串串状如铜钱的果实,迎风摇曳,叮当作响。我们从树下走过,老人用手指着枝头的青钱果串说,那果实能降血压,很值钱,一斤要卖60元钱。我说为什么没人上树摘下来拿去卖呢?老人说他们这里从来没人上树摘,要等果子成熟后自然掉落,才去捡拾。至于为什么,老人没有多说。

苗族先民认为人的灵魂生生不息,可以转世轮回。人死后,他的灵魂不灭,仍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在我们周围。在苗族民间传说和古歌中,党固松计(久两)不仅是族群迁徙途中的重要驿站和最后的分迁地,也是亡灵返回东方故土的必经之路,南来北往的亡灵都要在这里作短暂停留,补充给养后才继续上路,最终回到东方大海边,回到土地肥沃的黄河流域。为了让过往族人的亡灵得到休养生息,像活人一样生活,党固松计(久两)的先民们参照人世间的生活方式,建有专供亡灵使用的水井和鼓场。

老人带我们来到一口水泥浇注的水井前,说这是人井,专供人类饮用的。人井前方有一口小池,专供鬼魂洗漱。在人井上方50米处,是一口鬼井。我问为什么叫鬼井?老人解释说,这口井的水一般不作人类饮用水,主要用来为亡者沐身和葬礼祭祀及供亡灵饮用。自从家家户户接通自来水后,没人再去那里挑水,人井便逐渐丧失了原有功能,现在有十多只塑料蓝靛桶在井边一字排开,那里成了村妇们浣纱染布的场所。

鬼鼓场就静静地躺卧在寨子东南面300米外的山梁上,与人鼓场比邻。位于上方的是鬼鼓场,位于下方的是人鼓场,每个鼓场能容纳百多人集中踩鼓吹笙。每逢节日,人鬼同庆,但不能同乐,以免鬼魂不小心祸害人类。踩鼓时人鬼分开,人走人鼓场,鬼入鬼鼓场,人鬼不相犯。

人鼓场已弃用多年,鬼鼓场不知鬼众是否还在使用,反正现在两个鼓场均已长满了杂树野草,看不清其原貌了。如果不是当地老人带路,外人真难知道那两个鼓场的存在。

时隔六年后再访乌两,让人顿生感慨。山还是那座山,村寨还那个村寨,所不同的是现在县里搞村寨亮化和旅游开发,通村公路变成了水泥路,村寨步道全部进行路面硬化,道路两旁立起了太阳能路灯。以前用石头精心修砌的人井鬼井,现在全部把岩石拆除重新用水泥砌板浇注;甚至连栽岩坡也被改变了原貌,九块石头上面建起了遮风挡雨的长廊,让它们不再被风雨侵蚀。久两苗寨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但如此以破坏原生民族文化为前提的村寨亮化和旅游开发,不免令人徒生惆怅。不知这是旅游开发还是对民族人文古迹的肆意践踏和破坏?不知亡灵们是否还认得他们曾经生活的故土家园?

同样,为了整合所谓的教育资源,不顾山区实际强行并校,加重了本身还未脱贫学生家庭的负担,置广大山区贫困学子于失学的境地。

盲目的旅游资源开发和一刀切的教育资源整合,都应引起相关职能部门的沉思和重视,否则事与愿违。

仲秋午后天气宜人,合适观光旅游。吴公一直陪着我们在栽岩坡风雨长廊里驻足,在公共午饭田和姊妹放鹅田阡陌间流连……每一处古迹都有一个故事,或感人肺腑,或令人唏嘘,每一个故事都凝结着民族的美好愿景和兴衰哀乐。

如前两次一样,参观完古迹,我们返回吴胜光老人家吃午餐。或许因为沿途风光秀美、故事感人,虽然已是午后一点过,竟然全无饿意。吴老的老伴早已在大门口空地上摆上桌子,一锅诱人的清汤黑毛猪肉火锅正冒着扑鼻的香气,在电磁炉上嗞嗞叫唤。我们一行旅人与两位老人,围坐桌边,在浓浓的亲情里和呢喃的母语中,尽情地享用难得的故园午餐。

又与前两次不同,不知是吴老家自酿的米酒劲太大还是我喝得太多,反正这次我醉得有些厉害,怎么回到凯里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离别时我与吴老约定,我还会抽空回去,时间定在苗年,定在九个房族兄弟姐妹回归团聚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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