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遥远的贵州东南部山区大山深处有一个叫托苗的小乡。
乡政府坐落在大山夹峙的深谷里,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临溪而居,房后层峦叠嶂,绿树参天。发源于托苗大山的托苗溪清澈见底,经乡政府门前缓缓西流,在下游拐过一个大湾后一路南行,最后汇入都柳江。
小溪对面是一个叫托苗的苗寨,一座年代久远的木质结构风雨桥将苗寨和乡政府紧紧相连。托苗寨约有100多户人家,全部是苗族,自称祖辈从江西迁来。乡政府背后有一口井,水质甘甜,四季不渴,是托苗寨多数村民的生活水源,而风雨桥则是村民挑水和上山的必经之路。
二十七年前初秋的一天,我随乡民政助理员小朱,踏着泥泞的林区毛坯公路,高一脚低一脚,经过5个小时的艰难跋涉,于黄昏时分来到了小乡,开始了人生“入仕”生涯,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多的难忘时光。
小乡偏僻,没有集市,不通电灯和班车,只有林区毛坯公路与外面连接。平时村民外出或乡干部到区县出差都靠步行,运气好时遇上好心的运木材司机,可能会让你手握“老解放”驾驶室门把,站在踏板上捎上一程。
没有集就没有市。老百姓的粮食蔬菜基本上是自产自销,不对外销售,除非他急需用钱。如果不急着用钱,哪怕找上门去他也不一定卖给你。我刚去时,人地两生,别说吃肉,就连吃蔬菜都成大问题,只能靠熟谙当地民族语言的民政助理员小朱帮忙才勉强度日。乡里有一间小小的国有供销社,由一对年轻夫妇经营,全乡6个村近两万人的生活必需品基本上由他们供应。食盐、煤油等紧俏物资,能否如愿购买要看夫妇俩的心情,如他们需要以物换物,老百姓则要拿自家的鸡、蛋、或者野味去交换,而且还不一定是等价交换。
乡政府太小,只有七八号人,加上粮站、派出所等站所,也不过十多号人。除“米虫”老聂独居乡粮站,其余人员全部居住在乡政府那栋两层小楼里的单身宿舍。没有公共食堂,大家的一日两餐都是自己动手开伙解决(那个年代好象不习惯吃早餐)。钟点一到,家家户户的门前支起柴火炉,袅袅炊烟慢慢升起,锅碗瓢盆叮当之声此起彼伏。一阵忙碌之后,大家在各自的门前或蹲或坐,从容享用。在那个年代,大家的菜肴少见腥荤(除了供销社那对夫妻),最大的区别不外乎是菜锅里油多点油少点而已。偶尔有人出差买回一两斤肉,或回家带来好吃的东西,都会大方地邀请同在门口就餐的各位同事一起享用。难得开一次荤,家有米酒的则提一壶来,一碗一碗酌上,平时寂静的小楼不多会便响起了或高或低的低谈浅笑。
乡政府人不多但人员构成却有些复杂,由正式工(“铁饭碗”)、合同工(“瓷饭碗”)和临时工(“泥饭碗”)三类人组成。党委副书记老陈、老潘和我是正式工,乡农科员老王是临时工,其余包括乡党委书记老石、乡长老蒋在内的一干人员都是合同工。现在我无法给当时的合同工下准确的定义,这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产物,按现在的说法是根据工作需要,没有经过严格的招工程序,只履行一些简单的手续就上岗的人员统称。他们多数是退伍军人或村里积极分子,身份介于正式工和临时工之间,与正式工的最大区别是户口姓“农”,家属在农村生活,虽然按月领取薪酬,但不能享受国家商品粮(“皇粮”)供应,还得从家里自带口粮。
乡里只有我一个外地人,副书记老潘和民政助理员小朱来自县内的其他乡镇,其余的同志都是本地人。石书记和蒋乡长他们手捧“瓷饭碗”,过着“走读式”生活,每到周末和农忙季节,都要回家帮老婆干农活,星期一便像中小学生一样背着米和菜回来上班。如此反复,周复一周年复一年,运气好的苦熬十年八年得转正跳出“农门”,“瓷饭碗”升格为“铁饭碗”,运气不好的终老还是端着“瓷饭碗”苦苦等待。
无论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每个人对各自的职责是毫不含糊的,书记就是书记,乡长就是乡长,不管我和老陈老潘手上端的是什么饭碗,但在工作上必须听书记乡长的,顶多在发生争吵时骂上一句诸如“你一个合同工有什么卵了不起”之类的话解解恨罢了,骂过之后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这些“合同工”们不知是底气不足还是本身就心胸宽阔,并不跟我们计较,闲暇时大家照样在一起喝酒打扑克,一起上山砍柴采野菜,甚至还极力给还是单身汉的我和小朱介绍女朋友哩。
那个年代乡政府资源紧缺,每年手头掌握的也就是为数不多的供应(救济)粮和救济款。托苗乡自然条件尚可,但沿袭几千年的传统生产生活方式,让老百姓入不敷出,每年一到开春时节,很多人家便断了粮米,全靠乡政府掌握的这点供应(救济)粮和救济款接济,艰难度日。全乡的供应(救济)计划,都是由我这个当秘书的根据实际情况来做,只有那些老残病弱的贫困家庭才能享受。有一次周末,又见老石书记急匆匆地要赶回家去背米,我跟他开玩笑说县里才给乡里下了2万斤救济粮,不然这一次留下一部分作为他们几个“走读生”的口粮。村积极分子出生的老石书记听后脸色大变,连忙摆手说:小张,莫开这些玩笑弟哦,这个搞不得,人家要掘我们祖宗八代的!还是齐(吃)自家婆娘的安心。
老石他们依旧每周回家背米背菜来上班,我仍然按月到乡粮站买每斤一角二分七的“皇粮”吃,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有空时,我们会在春天里一起到托苗大山去挖冬笋和折耳根,夏天一起到托苗小溪沟里去抓鱼虾摸螺丝,秋天结伴跟老乡去山上打谷子吃烧鱼……
在那遥远偏辟的托苗乡,老石我们是同事更是朋友弟兄,日子虽然艰苦,但过得充实,在艰苦的环境中享受着快乐。撤区并乡建镇前,县委组织部的一个电话,我调离了托苗。乡里穷,没有饯行宴,离别前老陈代表乡党委政府赠送我一本硬壳笔记本,扉页上用钢笔写道:赠给晓华同志,友谊长存!
我离开后不久,托苗乡的行政建制被撤销并入大镇。据说正式工老陈退休,老潘调到县里,而老石老蒋他们那帮合同工兄弟有的被留用,有的被打散到其他乡镇,而临时工老王则就地解甲。
几年前,厦蓉高速公路从原托苗小乡所在地经过,乡政府原址和托苗寨大部分被占压,昔日的托苗乡已不复存在。每次车过托苗,我总会想起那些甘苦参半的日子,想起那帮苦涩快乐的兄弟。
此时,正式工老陈的临别赠言犹在耳际:友谊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