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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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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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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梭布

凝雨淅沥,气温骤降,一夜成冬。

近日,为寻找御寒冬装,我无意中从衣柜底部翻出了一匹梭布。这是母亲生前亲手纺织的手工斜纹布,特意留给我们四兄弟的,说是要给我们留下一点念想。母亲去世后,我们每人分了一匹。从衣柜底部翻出来的,就是分给我的那一匹。

三位哥哥的梭布很快送去请人浆染,没过多久每人就缝制了一套衣服,第二年就穿去参加了老乡聚会。由于种种原因,从老家回来后,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属于我的那匹梭布就一直被束之高阁,静静地躺在衣柜的角落里,一躺就十五年。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定会责怪我不恭。

因休年度公休假,终于有时间认真端详母亲留下的布匹。这匹梭布还是白色的半成品,如果要用来缝制衣服,还得要经过浆、染等工序。布匹温暖厚实,织纹细致分明,花纹为菱型图案,纵看对角成列,横看并列成队。我对苗族梭布没有研究,不知这类纺织手法属于何种类型,但知道它是苗族梭布中工序最复杂的一种,因而也是最珍贵的。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哥曾穿一件用母亲上述类型梭布缝制的上衣去县委党校学习时,被一位党校老师看中,他用一件当时比较昂贵的呢子上衣,要求与大哥交换。大哥虽然不舍,但碍于师生情面,只好忍痛交换。

我找来钢卷尺,把梭布放在床上展开丈量。宽0.4米,长6.35米,这就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宝贵财富,也是我仅存的念想了。

从一粒棉花种子变成梭布,要经历挖土下种、䒵苗培土、施肥杀虫、管理摘棉、晒干脱籽、纺纱浆洗、钩纱上机、排杼飞梭等漫长过程,浸染了母亲春夏秋三个季节的辛勤汗水,耗费了她冬季和第二年的春夏两季所有“空闲”时光。以前我们全家人的身上衣都是母亲亲手纺织和缝制的,母亲挺直的腰板,就是在全家人一件又一件身上衣形成过程中变成了弯弓,满头秀发也由青丝慢慢变成了灰白。

手捧梭布,我似乎还闻到母亲的味道,感觉到她的体温。对母亲种棉纺纱织布的记忆,大多停留在我14岁离家求学之前。如今回忆,母亲当年种棉纺纱的情景如照片般在我脑海中一张一张被翻开。

母亲的棉花地很远,离寨子有四五里山路,要经过一段很陡的山坡。棉花地为碱性沙地,面积不大,用她的话说有五张晒席大小。加之坡度平缓向阳,日照时间长,是棉花种植的理想之所,因此每年收棉颇丰。

农历三月中下旬,母亲会选择太阳天带领大姐上坡把棉花地翻挖一遍,在上面均匀铺上一层干稻草,放火烧了暖土,然后细心把土块拍碎抚平。第二天母亲和大姐带着棉花籽,一人挑一挑用柴火灰和干鸡粪拌匀的底肥,上坡下种。她们在地里挖开一个个浅窝,窝与窝之间间隔一尺见方,先用底肥垫底,每窝放3粒棉花籽,然后用细土盖上,播种即宣告完成。之后在漫长的夏秋两季,母亲根据不同季节棉花的生长规律,带领姐姐冒风雨顶烈日,䒵苗除草,施肥杀虫,精心管理和呵护,最后换来了秋天满树洁白的棉花。

棉花收回来后,母亲或用晒谷席、或用簸箕、或用床单,与红彤彤的辣椒、金黄色的黄豆、紫褐色的碗豆等一起,在门前的空地上晾晒,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晒秋是家乡晚秋的一道独特风景。

相对于其他纺织工序来说,脱籽是最简单和轻松的一环。待棉花晒干,母亲和大姐轮换着在空闲时间,用木制脱籽机将棉绒与棉籽剥离。脱籽时,右手摇动咬轴手柄左手递送棉花,咬轴转动将棉绒往前翻卷,棉籽则被就地脱落在地。一二十斤棉花脱籽,最多只需二至三个晚上。

父亲虽然长年在外工作,但同时又是一名能工巧匠,母亲使用的脱籽机、大纺车、小纺车、织布机、花带机等系列纺织机械,都是父亲一手打造的,用不着求外人,反而是寨上不少人家的纺织机械都是求父亲帮忙打造。

棉籽与棉绒剥离后,棉籽被母亲小心翼翼收集起来,用器皿盛放在干燥处,待来年又继续种植。而棉绒则送去请人用特制的弹棉花工具弹松压软,制成一根根尺余长、手指头般粗细的棉卷。

纺纱是一个很慢长的过程。母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家外的农活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纺纱一般都是在晚上进行,几乎耗费了她整整一个冬季的夜晚。冬天的晚上天气寒冷,母亲在火坑里把火烧热烧旺,一家人围坐火坑边。我和三哥及妹妹伏在一张小饭桌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看书写作业,姐姐用花带机编织花带,二哥埋头打制“跑港”(到凯里旁海集镇赶集的戏称)的商品。母亲则坐在纺车前,一手摇纺车一手牵棉线,纺车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黄蜂, “嗡嗡嗡”彻夜叫个不停。我写完作业后就上床睡觉,但常常半夜醒来母亲的纺车仍“嗡嗡嗡”响个不停,再睡去又醒来依然如此。不知道白天承受高强度体力劳动的母亲,哪来如此旺盛的精力?强势的母亲有一句口头禅:我不苦你们吃黄泥巴去!正因为如此,再苦再累母亲也要一个人扛着。

在无数寒冷孤独的漫漫长夜,母亲一手一手慢慢地纺,一个一个线包耐心地卷,尽管睡意阵阵袭来,眼皮如灌铅般沉重,但她始不愿停下转动的纺车。母亲只有一个信念:让家人在外人面前穿得体面些!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手捧似乎留有母亲余温的梭布,令我更加思念已经走远的母亲。

如果说纺纱要耗去母亲一个冬季的“空闲”时光,那么浆纱织布同样要浪费掉母亲一春一夏的光阴。

母亲在漫长的冬季里,终于将棉卷一手一手纺成纱线。为增强棉线韧性,母亲用浓稠的米汤将纱线浸泡和浆洗,晒干后又用一口大铁锅蒸煮。蒸煮时母亲在锅子里放了很多老包谷,待煮到包谷可直接食用时,线即可出锅,这是苗族代代传承的煮纱计时方法。在缺少食物的年代,煮纱锅中的老包谷是我们这帮孩子眼中的美味佳肴。每当母亲煮纱线时,我们放学回家总要围在纱锅旁,满怀期待等着起锅,直到吃上了梦寐以求的美味包谷,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纺纱一个人可独立完成,但往线筛钩线和布线上机则要多人合作方可完成,而且需要花一整天时间。织布机上的线筛是用无数坚硬的细长竹签排列捆扎而成,每根竹签之间的缝隙仅容一根纱线穿行,不同织纹所用的线筛也不同。钩线时两人相对而坐,一人送线,一人从筛缝里钩线,顺序容不得半点差错,否则将无法排杼飞梭。钩完线即将线头按顺序均匀固定在织布机卷线轴上,由一位阿姨双手紧握卷线轴两头置于身前,线的另一头则固定在多个排线木桩上。负责卷线的阿姨卷线时,其他帮忙的阿姨则人手一把木梳,朝木桩方向轻柔梳理纱线,直到纱线全部卷上线轴,最后安放在织布机上。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天色暗淡,阿姨们早已饥肠辘辘,腰酸背痛。苗寨千年约定俗成,母亲她们常常以一餐晚饭来酬谢众人的帮忙。

织布是梭布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一次漫长而孤独的体验。

我家以前住茅草房,母亲的织布机安放在碓房一隅窗前。后来父亲经过多年努力,终于修建了新吊脚楼,母亲的织布机随之移至新房二楼上。每年夏天,只要不下地干农活,母亲都会雷打不动坐在织布机上,推拉机杼,飞梭穿线,“唧哒哒”的声音,响彻寂静的村巷。每天放学归来,人未进寨子就先闻母亲悠扬悦耳的机杼声。机杼声声年复一年,成就了我们一家人的温暖和幸福,也成为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自从我离开家乡后,虽然在他乡曾偶闻机杼声,但母亲坐立织布机上排杼飞梭的优美剪影不再见过,随着母亲的逝去,业已成为奢望和遗憾。

母亲留下的梭布,是她存储在我记忆里最哀婉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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