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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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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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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旧铜币

母亲逝去已整整15年了。15年来,每当忆及母亲在世时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当妻子使用母亲送的旧铜币给我刮痧时,总有许多挥之不去的惆怅和伤感,更有痛彻心扉的羞愧。

母亲于2007年10月20日下午五点零一分在老家去世,享年76岁。

76岁,在我那偏僻贫困的家乡算是高寿了。这种年纪去世的老人,丧事一般是当作喜事来办,是相当热闹的。母亲走的时候,我们几兄弟各尽所能,勉强热闹了几天。母亲没享过我们一天的福,这大概就算是我们兄弟对母亲所谓的“回报”了。

母亲一生命苦。她出生在一个所谓的小地主之家,小时没有享受过地主小姐的优渥生活,长大了却背负着地主之名承受了无数人间艰辛,以至连累我们全家。

其实,母亲地主的身份是名不符实的,只因那不识时务的外公在临解放前多买了几亩田,解放后被划为小地主。母亲是老大,未和父亲结婚前,与外婆一起承担抚养几个年幼弟妹的责任。与父亲结婚后,由于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她一人在家下田扶犁、上山割草,挣工分养家糊口,承担了应该是男人承担的重担。尽管因挣工分少年年要“补社”(人民公社时期,一个家庭因所挣工分未达到本生产队人均分,按所差分数折算成人民币并补足后方参与分配粮食),我们一家却能够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饥荒岁月,母亲功不可没啊。

在承担繁重的生活压力的同时,母亲还要承受“地主”身份带来的精神压力,经常陪同“牛鬼神蛇”们一起游斗。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阴霾散去,人耕其田,我们兄弟相继长大并走出家门,母亲才从生活和政治的双重压力中解放出来。可是这时母亲已是知天命之年。

我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五,从小深受母亲宠爱。记得在饥荒的岁月,每次煮饭母亲都会在全是杂粮的饭锅锅底,专门为我留下一点白米饭,吃白米饭成了我的专利。到了读书的年纪,每天都是母亲叫我起床,为我穿衣服,冬天还要把衣服放在火上烘热才给穿上。不知当年哥哥姐姐对此有无想法,但至少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母亲对我的溺爱了。

那时难得吃一餐白米饭,更别说吃肉,只有在过年或者遇上红白喜事,才有机会品尝丁点油腥味。即使过年,母亲也总是让我们先吃“过瘾”,剩下才是她的,如果没有剩下,她就就着油汤泡饭吃。我们当地的风俗是,一般红白喜事只有大人才参与,小孩子是不参加的。每次红白喜事,总管发给母亲的份子肉她总是舍不得吃,而是照例油汤泡饭吃,把份子肉带回来分给我们兄弟姐妹吃。看着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样子,一旁的母亲似乎很满足。

童年时,我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在村口等待母亲散集归来。尽管母亲身上的钱仅够打一斤煤油或两斤盐巴,但每次她都能节节省省给我们带回三五颗水果糖或一两个馒头。每当夕阳西下,我们早早就等在村口了,只待母亲的身影出现在远方的路口,就飞奔过去......

大学毕业那年,我二十三岁,母亲已五十四岁。我将要到离家乡很远的地方去工作,也就是说我这只在母亲老母鹰双翅下庇护了20多年的雏鹰,这次要真正的离开她去远行了。母亲虽高兴,却也很不放心和不舍。离家那天,虽然过境班车要到十点半钟才才过我们寨子,可是她却在凌晨鸡叫头遍就起床给我做饭做菜,把家里的鸡蛋都煮了让我带到途中吃。离别的时候,母亲千叮万嘱,一直把我送到车门边,并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一枚金黄色的旧铜币,叫我带上,嘱咐我在感冒病痛的时候请人帮忙刮痧治病。旧铜币比民国银元袁大头略大些,铜质,中间有一个方型小孔,一面镌刻“嘉庆通宝”四个汉字,另一面镌刻两排满文。由于年代久远,上面的文字图案已有些模糊不清。在缺医少药的旧时代,老家几乎家家都有一两枚旧铜币,不论老少,生病后的第一个“手术”就是刮痧,铜币则是不可或缺的手术刀。离家之际母亲送我旧铜币,足见其用心良苦。车子就要启动了,母亲仍依依不舍握着我的手,两行热泪从她削瘦的脸庞淌下来,蠕动着嘴唇唱起一首至今回忆仍令我伤感不已的苗族离别歌。母亲唱道:送儿奔赴远地方,天遥地远娘难随;衣裳破损儿自补,往后亲娘难顾及......

随着车轮飞转家乡渐行渐远,母亲瘦弱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可她那满含伤感的歌声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令我泪洒衣襟。

如今母亲真的走远了,远得我今生再也无法企及。可是母亲的歌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她送的那枚刮痧铜币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从昨天走到今天,也将带到未来。

可是,当初我并没有认识铜币的珍贵,认为那不过是一枚过期了的普通铜币而已,以致我在多年后曾说过一句让母亲伤心的话。

一年,我从乡下把母亲接到城里来居住。离开了田地,加上生活不习惯,勤劳一生的母亲感到惶惑无助,成天不说背酸就说头痛,嚷着要我送她回老家去,而且变得特别爱发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

一天,她去我们营区观看战士队列训练,回来时路过一位战友的门口,战友的爱人热情邀请她进屋小住。进屋后,她见战友家各种家电应有尽有,很是羡慕,继而对我的无能心生不满。回来后,母亲一句话不说,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我不明就里,以为她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就关心地问她怎么啦。母亲抬起头,带着埋怨质问道:“不知是怎么搞的,你怎么这么穷困潦倒?你们同为干部,楼下某某家的家电一应俱全,而你家里一件象样的东西都没有!”当时我感到很突然和意外,没有想到母亲会提这样的问题。的确,当时我的家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电器只有一台21英寸的小彩色电视和一台小冰箱,其它的都是摇摇晃晃的木制家具,难怪母亲不满意了。

但是闻听母亲的指责,当时我也感到委屈,觉得自己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工资又低,且两个侄子一直跟随我上学,所有开支都由我承担,没有一分积畜,而战友结婚时他父母一下子就送了6万元(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巨款了)。想到这些,我不假思索就顶了母亲一句:“妈,你拿我跟别人比,那么我离家的时候你给了我什么?出门时你就给了我一枚刮痧钱,可你知道人家父母送了他多少钱吗?”此话一出口,母亲就埋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了,从此也不再提家电的事。这时我才意识到说了错话,这也成了我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和遗憾。

不错,离家时贫困的母亲只送了我一枚旧铜币,可是我怎么却对她无私的大爱视而不见呢?如果没有她的辛勤养育和无私奉献,怎能成就了我的今天?在缺医少药的年代,一枚看似一文不值的过时旧铜币,就是一名形影不离的良医。我终于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铜币虽小,它却承载了深沉如海的母爱啊,它饱含着一名母亲对远行游子一生平安的美好祝愿,是金山银山所不能交换的。

可是,等到我明白铜币的价值和生活稍有好转的时候,母亲已永远离去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子欲养而亲不在”之痛吧。

但愿天下的子女少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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