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庄到学校、到小镇、到城里;从城西到城北、到城南;从农民到教师、到编辑……从1979年到2020年,四十多年的时间里,见证着、记载着或是记忆着我和我的家走过风雨岁月的,有几件特别的老物件,让我刻骨铭心。我十分虔诚地珍藏着它们、保护着它们,有时还翻出来“晒晒”,对待它们的程度不亚于传家宝。尽管有的已经失去了现实的作用,但我不会弃它们而去,那种情感就如同对待我的亲人。
一本大杂志
1979年9月,我考上了当时宣城县城里最差的一所高中(没有半点贬低母校的意思),那是因为无论是学校的教学设施还是师资力量,都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与我的想象相差甚远。记得那年深秋周末的一个黄昏,从家里背着半蛇皮袋大米回学校的我,没有及时去食堂兑换饭票,而是径直来到宣城老十字街的新华书店。其实,当时也没有计划买书什么的,就是喜欢逛逛那熟悉的地方而已。
走进新华书店那舒适的大厅内,看着琳琅满目的图书,一身的疲倦好像减轻了许多。猛然,一本厚厚的大杂志吸引了我——《中国社会科学》。封面上是一幅国画“钟馗捉鬼”。我立马轻轻地向那位特别漂亮的女营业员叫了一声“这书拿给我我看看!”,可她呢,爱搭不搭的,一脸的冰冷样。我不得不又弱弱地“请示”了一声,只见她的眼睛里立刻射出两道寒光直向我刺来,语气生硬地说:“这不是书,是杂志!你要吗?”。我不敢再吱声,只是用手指指,没有表明态度。也许是我赖着不走吧,她终于款款地过来了,抽出那本安放在玻璃柜台里的大杂志,啪嗒一声丢在柜台上,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身子风一样地离我而去,因为里面有一个时髦的女人正在与她聊天呢。
我首先看了一下杂志的目录,说实在的,那上面的文章都不是我感兴趣的。正在我准备喊那女营业员来收杂志时,那两道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再一次射痛了我的自尊。我清晰地听见有一种声音那么刺耳地直逼过来:“你要吗?你买得起吗?”我要!我买了!我不知道我的声音算不算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吼声,我只觉得它带着反击,带着尊严,带着胜利!
1.81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拿着每周父母只能给我两元生活费所剩的0.19元人民币,回到宿舍,看着那半袋无法交到食堂的大米、还有一罐头瓶咸腌菜,我在想找谁去借这一周的饭票和如何分配每餐的腌菜量。因为没钱缴纳加工费,大米就兑换不到饭票嘛。
后来,每到一处生活或工作,我都带着这本大杂志。我始终觉得,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人,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但尊严必须维护,哪怕再穷、再苦。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大杂志,在我的心里,它是一个记载着我敢于面对、不怕困难、战胜挑衅的见证之物!
一件灰风衣
1983年3月,高中毕业回家当农民的我,很幸运地走进了乡村小学点的课堂,成了一名“民办教师”。有一年运气好,也许是扫盲有功吧,学校竟然普惠性地给教师发福利:每人一件时髦的风衣,而且是齐膝盖下的长风衣啊,我如获至宝。全体教师,除了大小尺码不一样外,统统的人头一件,这让我们这些“二类”的教师感到罕见的公平。
当时,学校的教师有三种,一种是吃皇粮的“国家教师”又称“公办教师”,他们工资高、底气足,大多数也是水平高,自然受到尊重,如果他们要是再弄点花花肠子给自己贴贴金,给人的感觉那真的是至高无上的了。第二等的就是我们这种“民办教师”,工资是国家一半,自筹一半。何谓自筹,也就靠收取学生的学费解决另一半。上班的时间上课,下班和双休时间在家务农,贫苦交织,前途渺茫。还有一种叫“代课教师”,有点类似临时聘用的味道吧,他们更是低三下四、忍气吞声,也许今天在上课,明天就回家了。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就这么简单。
穿风衣的季节,都是春暖和秋凉的时候,而就我而言,穿风衣的日子,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不敢说自己当年是如何的玉树临风,至少我是个头不矮,身材不肥吧,风衣上身,十分得体。去学校的路上,微风阵阵,心情舒爽。风儿掀起风衣的下摆,有节奏的感觉特别好。尤其是走进课堂,走上讲台,看见那一双双清澈而求渴的眼神,我觉得自己的苦和累完全值得!校园里的我,风衣在身,自信满满。
后来,不过三、四年时间吧,风衣如同一个淘汰品,我再也没有穿过。有一年,离开教室岗位的我,试图再穿上它,可发现颜色或是大小都不再适应我了。都说,过去的终将过去,可我呢,这个“民办教师”的情节,永远的无法脱去,尽管我后来改变了职业航向,可自我感觉还是一名骄傲的“人民教师”,一直留在身边的那件风衣就是最好的见证。我敢这么自信地问一声:当年全校的老师们,你们35年前的那件风衣还在吗?拿出来晒一晒!
我的,依然如故,完好无损!一件灰风衣,教师不了情……
一台缝纫机
1986年10月,我与邻村姑娘(就是如今的内人)举行了“看人家”仪式过后,也就确立了婚姻关系。那时,农村结婚流行“三转一响”:手表、缝纫机、电风扇,还有小日本的三洋牌录放机。在当时这也够高大上的了,不是家庭条件好,而这是当年的流行频道,没办法,借钱也得答应人家,除非你不食人间烟火味。于是,一台气派的上海“熊猫”牌缝纫机走进了我家新建的砖墙瓦房。因为这是一门技术,她还得去跟着师傅去学。好在当时流行这个,师傅会在冬天农闲的季节,找上左右隔壁几个村的爱好者,集中在一起学。妻子,不,那时还是未婚妻(这个一点都不能含糊的。)三个月的勤奋学艺,不是很笨的她,便逐渐掌握了缝纫技术。
有时候我去缝纫点接她,每次她看见我来了总是扭扭捏捏的,羞于见人;其实,我也不想看见那么一大群的大姑娘和小嫂子们,她们叽叽喳喳的,什么话都敢说,经常弄得我面红耳赤,有一种要逃离的感觉。而只有我俩走到对面山坡上时,我才敢靠近她,说一些卿卿我我的话。她哩,不解风情,甚至说我不正经,让我离她远点,说让别人看见怪难为情的。唉,那个年代的年轻人,那个年代的年农村年轻人的恋爱观啊……
后来,那台缝纫机确实发挥了很多作用。早年,我们村上的老人衣服破了,就用针线缝起来,怎么看都不服帖,而妻子缝补的衣物,再加上熨斗的抚摸,穿在身上就是不一样,体贴、得体、舒心、畅快。再从儿女们的褥片,到他们可爱的童装,到家里平日的缝缝补补,那台缝纫机是功不可没。“买不起新衣,旧衣服只要干干净净的、清清爽爽的,穿着一样顺心。”——这是妻子每次缝补旧衣服时常说的一句话。
后来,缝纫机跟随着我们入了镇、进了城,儿女们都成家了,孙儿和外孙先后来到了人间,妻子还用缝纫机为他们做了许许多多的褥片。对于我们大人呢,什么吊裤边、上拉链、换袖口等等,妻子总要动用那台缝纫机。她下班或休息的日子,家里经常会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后来几次搬家,我都建议不再带上缝纫机,可妻子视它如宝,态度坚决。我不知道她考虑的是使用价值,还是久久相处的深厚感情?
如今,缝纫机还静静卧在我家的小房间里,随时待命地听候着妻子的召唤。啊,一台缝纫机,一部家庭成长史,它缝补着生活的不易,它缝补着岁月的变迁!
一把铁铲锹
1994年5月,从团山乡成人技校走进古泉镇广播电视站的第三个年头,我们家终于有了集镇上的第一处房产(其实是别人家的二手房),价格不菲,当时不少人说我吃了一大亏,我却不以为然。其实,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是捡了一个大便宜(拆迁改造,我家建筑了门面房)。四口之家,仅靠我一个月百元左右的工资是无法生活的。为了养家糊口,妻子在门前小巷口开了一个烟酒小卖部,外加一部公用电话,生意是红红火火,月收入是我的好几倍。
也许是看到家对面啤酒厂丰盛的酒糟可以养猪赚钱,勤劳的妻子非得要把屋后现成的猪圈利用起来,于是,一条小猪仔欢蹦乱跳地来到了我的家。农谚说:养猪不赚钱,回头看看田。为什么?猪子产生的粪便是最好的有机肥啊。因为大量的粪便需要除去,我便买来了一把铁铲锹。
工作之余,我会担着两只大塑料桶,挑回夹着白色液体的啤酒糟来喂猪。由于营养丰富吧,猪吃啤酒糟长得是膘肥毛亮,自然,排出的大粪也不少。如何变废为宝?让这些优质的有机肥产生更好的效益,我发现了屋北后那块闲置的杂树林。砍伐、挖根、翻土……不知道在冬天多少个下班的时候流了多少汗水,一块平展展的菜地童话般地出现了。沤肥、挖地、做垄、平塽;催芽、播种、移栽;施肥、浇水、捉虫……青青的豇豆、绿绿的韭菜、红红的辣椒,还有长长的瓠子、圆圆的南瓜……因为冬天安装了塑料小棚,这样一来,我家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新鲜蔬菜!
也不知道过了几年,我亲手栽在菜地旁的一棵柿子树“小乔初嫁了”,挂满了累累的红灯笼,我一篮篮地拎回家,排在一个大匾里,她们楚楚的样子煞是可爱,让我忍不住地选软的捏!而此时那把洗得干净赤亮铁铲锹呢,就靠在旁边,默默无语的样子,好像很有成就感,或是一种自豪吧,让我生出几多对它的感激之情。
后来,我们举家离开了小镇,搬进了城里,关于带不带那把铁铲锹进城?没有争议,毕竟它是有功之臣,何况它还有在新环境下的现实作用——充当室内扫垃圾的畚箕。所以,那把铁铲锹,至今仍在我家中勤勉地履职哩。
一只白面盆
白面盆,它应该是我家的老物件中最年轻的的一个,屈指算来,不过十五个年头。之所以它也算是我家的老物件,因为这是父亲遗留下来的。细细查找,它也是父亲生前唯一留在我身边的东西。
2005年9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幸运地调进了城里工作。可苦于城里无房,早早晚晚城乡两地的颠簸,实在是很麻烦。后有好心人帮助,我寻了城西石板桥的一块宅基地,利用每一个中午的时间,运用两部手机调配,建筑一座单门独院的二层小楼。长达三、四个月的艰苦施工,得益于多病的老父亲工地看守。因为生活需要,就给父亲买了一只不锈钢的白面盆。说是面盆,其实,它也是父亲的洗脚盆。这让我想到了一个伟人的幽默话:共用没关系,脚比脸辛苦啊……而父亲之所以这么做,他考虑的是为我这个贫穷的儿子节约每一个铜板,要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
建房的日子正值夏季,开始是闷热雨多,后来是酷暑难当。我只是中午去工地安排工匠和调拨建材物资,多病瘦弱的父亲弓在低矮的工棚里烧菜做饭,阵阵炊烟让他的气管炎老毛病变得更加厉害,经常是咳嗽不止,甚至咳得满脸通红,让我于心不忍,可又没有什么办法去解决。看见我难过的样子,父亲反倒安慰我:不要急,没事的,没事的!
从挖基础,到浇筑横梁,再到砌墙、封顶盖瓦,父亲虽不是主要力量,但前前后后他忙个不停,从一个水泥袋,到一个小铁钉……他都不丢弃,要么废物利用、要么变废为宝,在那低矮的工棚里度过了一百多个艰难的日子。有时候,父亲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就用面盆打来自来水,洗洗脸又一次走出工棚。至今每每想起他老人家汗流浃背的身影,特别是他那眼窝深陷、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心酸的泪水止不住地要流出来。
一年后,也就是2007年12月的最后一天,我慈祥的父亲终因扛不住病魔的侵蚀,在老家的瓦屋里驾鹤西去了。但他老人家曾经使用过的那只白面盆,却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尽管那只面盆在家中是质量最差的一个,可一次次的换房搬家,我却从不敢丢弃……
唉,一只白面盆,在我的心里,它是一腔慈爱的结晶体,虽小也是丰碑样的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