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芒种至小暑期间的连续大雨,让宛陵城的护城河出现了滚滚洪流,好在不等水漫金山时,那河水便像受到谁的旨意而慢慢退下——雨住天晴了。农谚说:久雨之后必有旱。果不其然,大暑期间,天不再降雨,高温便一浪接过一浪地扑面而来。天气炎热,阳光火一样炙烤着大地,毒辣毒辣的,真的是暑气难当。黄昏时刻,老泰山打来电话抱怨:“老天爷真不顾庄稼人的死活,天天高温不下雨,地里的瓜菜全都干死了,塘坝里的水也快干涸了!”。当我听到最后那句话时,人猛地像打了鸡血一样来了精神,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乡村夏秋时节浑鱼的情景来……
“浑鱼”一词,有点类似成语“浑水摸鱼”或“混水摸鱼”的意思。其实在我们乡村,浑鱼就是利用人畜力量,故意搅动塘坝里因天旱不足一半的水,让水变得浑浊,让鱼变得晕头转向,人们趁机在水里摸鱼捉虾。在我记忆里,少年的时候,地处皖南丘陵的故乡,盛夏或是初秋季节经常发生干旱或大旱。那时候没有抽水机,一遇到天旱,水田的禾苗再也享受不到从高处塘坝里放入的汩汩清流了。为了旱中夺粮,男人女人们都靠着水车来提水灌溉农田。水车有大车和小车之分,大车至少需要四个人,一般情况下是不许女人上大车的。车水的男人用双肘扒在一个挡在两边椅子状的横梁上,两只脚用力共同踩在一个横着的圆柱上,随着圆柱依靠两端轱辘的不断旋转,带动车筒里那链接的车叶板,于是,伸在水面上约两丈长的车筒里便装满水,然后被一节节叶板顺利地带上来,缓缓地进入渴求的稻田里;小车车水只需两人,左右边各一个,女人可以参与。有时也有一个人拉的,一般肯定是个大力士,他双手推拉,相当于左右开弓,提水的原理与大车一样,只是提汲的水量比大车少多了。
正是因为持续的干旱无雨天气,“嘣咚、嘣咚”不断地大车、小车的车水声,使乡村大塘小坝的水好像被口渴的神仙喝走了,个个变得塘底凹现,塘水只有正常情况下的三分之一。这时正是繁重的农忙“双抢”刚过,乡亲们还沉浸在抢收抢种的疲劳中,稻场上晒满了新收的谷子。午饭过后,日头更加火热。反正老天无雨,人们便放心大胆地在家中午休。我常常搬一块门板赤膊睡在屋后的老松树下,在知了和纺织娘的叫声中快速进入沉睡……突然,村中有人大喊:“浑鱼啰,到芦塘里浑鱼啊——”这样的叫喊声(每次塘坝的名称不一样),随着干旱天气的持续,经常性地在村庄的上空响起,惊动着男女老少,让疲倦的乡村立刻充满了一种难得的兴奋。
我对浑鱼是被动的,每次总是被母亲强烈地催促和劝说,才揉着惺忪的双眼,拿起灰屋里一个三角形的网兜,腰间系上一个大鱼篓,然后慢腾腾走向浑鱼的塘口。随着塘口方向传来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声或惊喜声,我也加快了脚步。此时田埂上的泥灰有些厚,踩上去吧嗒吧嗒的烫脚,我不得不飞跑起来。
大大小小塘坝里的浑鱼,在我的孩提时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但对村子东边一个叫沱塘的那次浑鱼却入脑入心。因为那塘口大、涉及的村庄多、参与浑鱼的人自然也很多——不规则稻箩形的沱塘,此时的塘埂显得特别高大,被太阳晒倒了的杂草上,坐满了穿着大小和色彩有些夸张服装的老人和小孩,虽然人人衣裳褴褛,但一个个破旧草帽下的眼光却特别有精神。而此时凹下去的塘口里,水面上人头攒动,人牛混杂、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人人沉在水里,下额擦着水面,双手藏在水中向前伸张着各种渔网,像一个个怪兽在浑浊的水里游来游去。不时地有人立出水面,网兜里总有大大小小的鱼儿,有时还有青虾、螺蛳及河蚌。不时地,突然会有人尖叫起来,原来有人那超大的渔网兜住了一条大鱼,便引来众人的阵阵喝彩,大家纷纷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随着水的浑浊程度加深,大大小小的鱼儿都不时地冒出头来,人们不再盲目地伸网在水下碰运气了,而是睁开双眼四处搜寻,只要看见水面上有黑乎乎的东西,不论大小,便争先恐后地把网兜伸过去、伸过去……此时的浑鱼,其实就是一种比眼力、比手速的拉力赛了。
每次浑鱼,我的运气好像都不怎么好,鱼篓里总是一些小鱼小虾,偶尔也有一两条大墨鱼,那也是属于在塘边上“捡”到的,因为这种鱼一旦腮帮里灌入了泥浆水,就会昏昏沉沉地呆在睡莲的旁边装死,不会引人注意,只有像我等节奏慢半拍的人才会捡漏似地发现。
我至今都记忆犹新,凡参加浑鱼的女子,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嫂子,个个都是泼辣性格快刀手。她们喜欢在水里扎猛子,然后突然从水下哗啦一声地窜出来,一身明显过紧的衣服在水的作用下更加裹身了,胸口瞬间凸出一对石臼或葫芦似的东西,让已不懵懂的我不敢看又想看。尽管偶尔一瞥被对方发现,感觉脸颊发烫,但那女子却一点也不害羞,反而冲我莞尔一笑,一定以为我是在羡慕她又网到了一条大鱼吧?我感觉那时的乡村少女,并没有因为缺吃少粮而成为一个个“太平公主”,也不见她们脸色是菜青的,相反却个个是身材圆润饱满、人人是面如桃花粉红。夏季平日里的中午,也总见她们在水坝里拉苇草,然后湿漉漉地爬上坝埂担着回家。遇到浑鱼时节,她们摸鱼捉虾个个都很出色,好像这是她们的强项,每次都会在嬉笑声中满载而归。
农谚说:“大旱不过七月半(农历)”。果不其然,大多数的干旱年份,一过民间流传的“七夕”一周左右后,老天终于开眼落下甘霖。太阳开始羞羞答答地躲进了云层,天气慢慢地变得凉爽起来,霏霏小雨弥漫着乡村的田野。被浑鱼弄得几乎底朝天的大塘小坝恢复了原先的宁静,只有各种大小不一、羽色不一的水鸟在塘底迈着悠闲的步伐,而剩下的那些小鱼小虾成了它们唾手可得的美餐。
望着屋檐下挂着的鱼串,或稻场上晒箕里排满的鱼干,浑鱼后的每一个庄稼人心里都有一种满足感,尽管当年的秋粮收多收少还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但好像与自己无关似的。他人是不是这样想的,我不得知,可至少我父母的脸上此时正荡漾着这种难得的愉悦。
浑鱼的快乐结束了,农家人每天都有一碗鱼虾的日子有滋有味。在一天天的秋雨中,水稻作物进入了人工除草的阶段。田野里,拉乌头、踏劀等人工除草的劳作在乡亲们的手臂中舒展开来,有嗓音特好的大伯小婶会高兴地哼起民歌《推磨》、《孟姜女》和《手扶栏杆》等,随着一阵阵凉爽的秋风在田畈里飘荡。不远处,水牛在塘埂边甩着尾巴吃草,有白鹭在牛背上“金鸡独立”,守望着我们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