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课

一

老秦大名叫秦劳禄，是一所著名中学的名师。据他自己说，他原名只有两个字“秦劳”，还有个哥哥叫“秦奋”，估计是他那个还认得几个字的老父亲在那个时代“追时髦”取的谐音。后来“时髦”退潮了，被人“秦奋”“秦劳”的喊着，总觉得有些别扭，于是，兄弟俩费了好大的劲才在派出所改了名字。为了方便，哥哥就在后面加了个“福”，他也是在后面加了个“禄”字。“福禄”嘛，讨个好口彩。可惜的是，可能是“奋福”不经意间变成了“分福”，年纪不大就病死了。而“劳禄”连起来也不好听，总让人以为是“劳碌”，想再改又怕自己老师身份被人说闲话，好面子，就忍住了冲动，算了。与人交往中，喊他“老秦”“小秦”或者全名时还好，遇到差不多大的喊他“劳禄”，或者小年轻尊敬他喊他“秦老”时，他都不太想搭理了。

但老秦是真勤劳，整天忙得没个闲时。熟人称赞他，他不想高帽子，解释道：“没办法呀。父母是长年老病号，妻子也没正式工作，调到城市时间不长，又不得不买房，不忙不行啊。”所以，工作之余，也接些挣外快的活儿，贴补贴补家用。但前提是，绝不能影响本职工作！

不过，上上上个月，老秦回家时，妻子发现他一脸的阴暗。一问才知，原来校长找他谈话了。虽然校长的话极其委婉，还大力表扬了他一直以来的工作态度、工作成绩、责任心等等等等，但老秦还是听明白了校长的来意——要他停止周末在补习学校的代课。校长告诉他，教育局接到了举报，要求学校调查；而学校也是面向社会公开承诺过严禁任何人有偿补课，所以……老秦工作上从来不愿让人指摘，更不想校长为难，于是很坚决地对校长说：“我知道了，放心吧校长，我不会再去代课的。”校长感谢老秦对学校工作的支持，还一再说，学校每年有困难职工补助申请，虽然微不足道，杯水车薪，但聊表心意。

二

老秦决定，闲下来帮帮妻子。

可妻子不让：“我都不出去工作了，家务活还要你干？你想别人唾沫星淹死我啊。你有那时间，去好好搞搞班级，别让学生说话，别让家长说话……”老秦觉得也对，开学就高三了，学生紧张了，家长也紧张了，我就把省出来的时间都放到自己班上学生身上吧。他每天晚回去两三个小时，经常把几个基础最差的叫过来，系统地补缺补差。还别说，两次大考，补课的学生中有几个成绩上升的幅度很大。有个家长感激不尽，估计也是了解些老秦家的情况，坚决要给报酬，并联络了另外几个学生家长。老秦坚决拒绝报酬。家长无奈，就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了他办公桌的抽屉里。

没想到不久，老秦又被校长叫到校长室：“老秦啊，你不是答应过我不补课了吗？怎么又有人举报你了？”

老秦听出校长口气中的些微不满，但他很坦然：“我早就不去代课了呀。他有什么证据说我在外补课？”

“倒不是说你在外补课。教育局是接到我们学校家长的举报，说你在班级开小班。”

老秦一听，顿时一笑：“哦，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不是办什么小班，是给几个基础差的开了点小灶。”

“那也不能收钱呀。有偿家教，一经查实，处分是很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校长责备。

“我没收钱呀。给自己的学生补缺补差，我收什么钱呀？这点尊严我还是有的。”老秦渐渐有点恼火了。

“举报信说得很清楚，说你给几个人补课，每个人收多少，谁收的，有凭有据。”

“啊哦，一个家长客气，倒是跟我提过。但我坚决拒绝了！”老秦语气肯定。

“但举报信说收了，一个人一千块。收钱人是他。”校长递过一张纸，指着一个名字。

“他是跟我说了，但我坚决拒绝，我没接受！不信我让他给你打电话……”老秦掏出手机准备拨号，忽然发现一个未打开的信息提示，一愣。

“信里说，钱已付给你了。”校长看着发愣的老秦说。见老秦没反应，问，“你怎么了？”

老秦还是眼盯着手机还在发愣。

校长凑过去扫了一眼。

是一条信息：“秦老师：钱放在抽屉里，请一定收下。您真不用客气，有劳自该有酬，合情合理，你应该心安理得，不必推辞。”

三

老秦是怎么回家的，自己都可能不知道。虽然之后校长安慰他没收钱就不用怕，学校会具体跟教育局解释清楚，但老秦心里还是像吞进了一只苍蝇。

但怪谁呢？怪自己？我确实没收钱呀。怪那个家长？他的确是好意，而且他觉得理该。怪校长？有举报他不能不管吧？怪举报人？是谁自己都不知道，再说人家或许也认为是依法依规呢。……

一口闷气在心里无法舒出，几天都不想说一句话。这一气憋，老秦害了一场大病。

从医院出来，同事和好友来安慰，闻讯的一些从前的学生也来探望。

愤愤不平的老秦妻子少见地发牢骚：“早知道这样好心当驴肝肺，还不如劝你歇歇，抓抓自己的孩子。你好心待人，人家却……这人心都怎么了？”

老秦的早期学生岁数都不小了，有不少都在社会上混得不错，他们的孩子都差不多和结婚较迟的老秦儿子同龄。他们安慰完老秦又来安慰师母：“就是的。

让老师多休息，好好保重身体。以后啊，有时间就教教咱自家的孩子。”

说这话的恰好有孩子也在上高三，是另一所有名的学校，本就想找自己的老师给“补补”，现在顺势提出。反正那“自家的孩子”可以两指，就试试老师的态度呗。老师要是应下来，也不会“薄”着老师的。

老秦妻子明白了暗示，不敢吱声，抬头望了望老秦。

老秦能说什么呢？说不行，一推干净呀？他做不到。这些学生和他感情匪浅，往常多有来往，且一呼百应的，这么点小事，能拒绝得出口吗？何况自己的孩子也要补，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不也是放吗？

有同样需求的另一个学生，也趁机提出了请求。

于是，病好了之后，老秦的家里，节假日或晚上，不时有学生来来去去。

四

没想到，老秦又一次被“召”至校长办公室。

这一次，校长的脸色有些不愉，语气也冷了不少：“秦老师，你又被人举报了，你知道吗？教育局发火，说我们包庇，阳奉阴违……”

老秦听出来了，那“包庇”应该是教育局的用词，而那“阳奉阴违”不像是教育局批评学校，更可能是学校给自己的“定性”。但他不知道这次人家举报他什么。

“举报你在家办班。”

“我没有在家办班！我在家只辅导我的儿子和两个以前学生的孩子。而且我特别声明，我是无偿的，友情的！”最后两句他提高了声音。

“但人家说你什么什么时候，在什么什么地方，有时间、有地点、有照片。照片中家长大包小包，烟呀酒的，百口难辩呀。你就不能歇歇吗？”校长的话中能听出生气。

“我再次重申，我真的没有偿补课。另外我也无法歇下来。我给学生孩子补，没收过钱。送烟送酒，我没给补时，他们来我家，也带给我；我给我儿子补，我以前顾不上他，我欠他的。我就是个劳碌的命！”老秦也差不多撕破脸面了。

“但教育局几次收到对你的举报，学校不能不给教育局一个交代吧！”

“现在不是法治社会吗？他找到我违法证据，我认罚！”老秦丢下一句硬话，扭头离开校长室。

五

老秦又一次躺在了床上。两个从前的学生一脸愧疚地来探望他，安慰之外，就是痛骂。老秦可以肯定，不是他们的暗中举报，而且从谈话时校长给的偷拍的照片看，他几乎肯定是同楼的邻居。是进出自己家的两个孩子的来回走动惊扰了他们，还是嫉妒心作祟？亦或是……老秦渐渐气消了：也许是我没注意到对别人的影响了！那就算了吧。

但眼见着没几天，老秦消瘦了下来。

妻子不忍，劝道：“不补就不补吧，累了一辈子，也该休息休息了。权当是大家体惜你，让你养养身体。只是儿子……”

“我就只在家给自己儿子补课。这该不违法吧？”

“爸，你就休息吧。我自己努力就是了。”儿子说。

“你自己努力？自己努力怎么一考试就拖尾巴？”

“我本来不就基础不好吗？哪知道这个班个个都是学霸……”儿子胆怯的嗫嚅着。

“知道差距还不多付出努力？”老秦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是怕你累着嘛。再说我也没多少时间……”

“没多少时间也要给老子挤！不考个好大学，怎么去找工作啊？”老秦认定儿子是逃避。

“爸，你的身体需要歇歇……”

“你考走了，老子自然就休息！”老秦不容分说，转身就走。

六

几天后，老秦又被校长找去。

校长的桌上，放着一封举报信。

老秦一望见那字，就一口气接不上来，摇摇晃晃要倒。

是自己的儿子举报！

那特征明显的字，分明是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