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哪儿人呀?”
“我啊?老家庐江的。”
“庐江啊。我知道,《孔雀东南飞》就是发生在庐江。”
如果他这是要再问一句:“庐江有多长?和哪条江差不多呀?”每到这个时候,话就接不下去了。
是呀,庐江这条江在哪?
在中国的地名中,庐江的确是个让人“好奇”的地方:以“庐江”作名字的庐江县境内以及周边地区,竟然找不到叫“庐江”的江河。史学界一直在“寻找”庐江。查文献典籍,“庐江”之名的来源,目前国内有好多种说法,较为著名的,一是“三天子都”说,一是皖南“青弋江”说,一是“龙舒水”(今杭埠河)说,一是江已无、只留下名字说,一是安徽境内长江别名说,等等。说实话,这些说法都很难说服我。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庐江”在哪?》的文章,勉强认可嘉庆版《庐江县志》的虽有穿凿附会、望文生义之嫌,但也有一点道理的说法:“庐江”者,“地近江而可庐”。
但近来我越来越怀疑这个说法了。
原因是近几年我阅读了不少战国后期秦、楚的史志典籍。正是这些史料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息,结合其他知识,我动摇了我曾经的认知。
秦、楚历史,与庐江的由来有关?有点异想天开吧?先别下结论吧,也许你听完我的解说,或许认为有点道理呢。
建议您不妨沏杯好茶,再摆点瓜子,听我慢慢道来。
秦、楚有“交好”史,但更多的是“交恶”史,楚被秦敲打和欺骗的事件,数都数不清。秦的统一之战,打得最艰苦的当数灭楚之战。历史上,把江汉一带楚国起家地称之为“西楚”,大别山以东以北的淮河两岸后来通过扩张得来的土地称之为“东楚”,今江西、湖南一带楚国尚未开发的称之为“南楚”。秦灭楚以鄢郢之战算起,也花了五十多年的时间,几乎是倾国之力,双方的仇怨也是越打越深,以至于有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言。
公元前279年的鄢郢之战,楚国国都郢失陷,西楚差不多尽归秦国,设置了南郡。楚国被迫经营“东楚”。公元前226年,秦王派李信和蒙恬率20万秦军攻楚,在颍河被楚将项燕打败后,不得已,秦王纡尊降贵,亲自去往王翦的老家,为错信李信“大话”而让老将军“致仕”的行为赔礼道歉。两人密谈了大半天,之后,秦王把全国能当兵的几乎全拉出来,凑够了60万大军交给老将王翦,并打发李信去了北方。我不知道秦王到底与王翦说了些什么,历史也没见有记载,但是此次再伐楚,王翦在以计谋大败楚军于蕲南,又迅速强渡淮水,乘胜追击,攻占楚都寿春,俘虏楚王负刍,又灭了随后即楚王位的昌平君,迫使项燕自杀,最后占领了“东楚”,楚国灭亡。
当然,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要说的是,王翦灭楚后,把大本营设在寿春,随即把“东楚”的淮北之地析分成陈郡、砀郡、泗水郡、东海郡交给中央政府去管理,而把“东楚”的淮河以南和“南楚”东部今江西大部分合在一起,设置了九江郡,郡治就在寿春!为什么要这样做?司马迁的《史记》在记载这段历史时,有这么一段话很值得玩味:“岁馀,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
“因南征百越之君”的“因”是“趁机、趁势”的意思。但我怀疑这不是王翦“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趁机”。那个在出征前还不断用“请田”去消解秦王忌惮的王翦,一生都是谨慎人,他不会胆大到如此地步。
那么,我有理由推测,这是秦王在倾尽全力灭楚时早就做好的“规划”——灭掉“东楚”,然后顺势进取东方、南方!
而进取东方、南方的路线,最佳的就是这个跨境超长的九江郡!
为什么这么设置?摆开地图,你或许就有些明白一二了:
平西瓯、骆越的西边两路,一路由萌渚岭入今贺县,一路经越城岭入今桂林。
东进灭吴越的东边两路,可以从淮河东出,也可以从巢湖进长江东下。但第二种可能不大,吴、楚争霸时,水军也是经由的淮河,很少听说过直接从长江东出、西进的;倒是有资料说,灭吴越时,可能经由过信江、阊江。
灭闽越、瓯越时,是经由抚江进入闽江。
伐南越的中军两路,其一经今长沙,循骑田岭直抵番禺;其二经今南昌,越大庾岭入广东北部。
而这六支军队,西边两路是否从王翦大军灭楚后分出去的军队,我不知道;但东西四路,可都是从寿春这儿出发的!
我们知道,秦时的交通条件还极差,这也是为什么秦始皇在统一之初就急吼吼地要修“直道”的原因:稳定尚未完全臣服的各地,要有便捷的交通!北方只能靠陆路;而南方,能靠水路靠水路,水路达不到的,修陆路!
现在我们来“揣测”九江郡的设置用意吧:
长江江西部分,完全可以依靠水路,阊江、信江、抚江、赣江、袁江五大支流分别对应五路方向。还有从长江到寿春这段水路不通怎么办?想办法连接呀。寿春淮河以南的最重要交通水路是沘水(淠河)和东肥水,先把它们与巢湖连起来,这就有了“合肥”这个枢纽;把巢湖与长江连接起来,最短的距离是如今的孔城河和潜川,这就有了“舒”(庐江的汉代古城,今名城池埂)这个枢纽。这条南北大交通线有九条与“江水”贯通的江河,所以嘛,它就叫“九江郡”了!
有人会喷我,这纯粹就是“地图考古”了。我不否认有这个因素,但是,绝不止这个因素,我有其他的佐证!
九江郡是在秦灭楚后立即建置的,辖境约相当于今天安徽、河南淮河以南,湖北黄冈以东和江西全省。当时,偌大的江西只设置了三个县:新淦县、庐陵县、南壄(野)县。三个县城,其实就是三座供给军需的大本营:新淦县地临信江、抚江,是进军闽越的基地;庐陵县、南野县是沿赣江而设,庐陵是中继站,南野是进军南越的前沿基地。后增设番阳,是为了接应从阊江进军的秦军。稍微留意一下不难发现,随后的建置,基本上是在这几大赣江支流的河口要道。
而长江以北至淮河部分,先后设置了八九个县:寿春、曲阳、六、安风,是楚开发成熟的地区,是经济发达地区;阴陵、东城、历阳、居巢则带有较强的“军镇”性质,是尚未完全宾服地区;而合肥、舒县,则完全可以说是凭借交通位置日益重要发展起来的。
秦统治稳定下来之后,行政区划调整,以江淮分水岭为界,把南部单独析分出来设置新郡。北部淮河流域保留九江郡建置,但与“江”没什么关系了,最多它保有原来“混算”在“江”中的三条“河”;而南部保有的六条都与“江”相通,是“江水”的支流,所以,新郡叫什么名字呢?当然就叫“六江郡”了。(要知道,当时的江河都叫“某水”,“江”还是专指长江。秦之后,是“江”的支流都可以叫“某江”了。)
“六江郡”与“庐江郡”有什么关系吗?有,“六江郡”就是“庐江郡”!
我在《漫话“六安”》一文中已说过,“六”是“坴(陆)”的古字,其最初意义是“四周略高的陆地”。皋陶率领被海水逼到这儿的东夷人迁徙,被夏王安置在此,不再为水困扰,于是取名“六”以示庆祝。但“六”字的另外还有一个原始意义,它是“庐(廬)”字的初文,是象形字,像建于陆地高处的结构简陋的棚屋之形,本义为草庐。还有,当年周武王为了削弱南巢国,硬逼着人家析分出一个“庐子国”,就在今安徽的江淮分水岭以南、长江以北、巢湖以西、大别山以东。“六”表数字,是后来被假借的结果,先秦时,“六”“坴”“陆”“庐”是同一个字。既是当年皋陶后裔所在的“六”地,又是六条连通大江的要道所在,叫“六江郡”或“庐江郡”不是最好的命名方式吗?当然“庐江”要比“六江”更“含蓄”点,更“时尚”点。
这不是臆想,佐证还有:“庐江”、“庐山”、“庐陵”,都在这个“庐江郡”的范围里!至于早期的庐江郡郡治为什么在“番阳”(鄱阳),是因为此时的“番阳”是在“六江”的交结点上!
至于后来“庐江郡”再析分长江以南设“豫章郡”,保留原来江北的“庐江郡”,则“庐江郡”只剩一条连通江、淮的“潜川”了。而江、淮交通的连接点“舒”成为更新的“庐江郡(国)”郡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区划的变迁,伴随着时间的纤尘,慢慢遮住了历史的真相。尤其是“庐江郡”消失,只剩下“庐江县”时,再去寻找那条“庐江”,自然是“茫然一片”了。这时,需要的是,把时间拉长,把空间拉大,把思维拉深,用我的教政治的同事挂在嘴边的话——要用联系的、发展的眼光去看。
说了这么多,只想论证,当年“九江郡”的设置,极可能是秦王(后来的秦始皇)统一大业的一环,是秦始皇雄才大略的体现之一。
有人可能说,这哪是“雄才大略”,这简直就是他暴虐的又一项罪证!
的确,一直以来,由于史料极为缺乏,人们无法理解秦始皇急于进攻百越的意图,以为就是为了扩张。但近些年,随着湖南里耶秦简的出土,似乎为我们真正了解秦始皇打开了一小扇窗口。秦在阿房宫仿建六国宫室、设博士之官、南征北战,真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果真如此的话,秦始皇大可不必风尘仆仆地四处出巡,那可是个特别累人的活!
其实,在统一的过程中,由于杀戮太多,以及推行“新政”,各国的反抗就没断过。根据《里耶秦简》的记载,秦统一六国后,仅在前221年,南郡的越人便爆发了两次叛乱,甚至迁陵县的越人袭击了秦国的军营,还有平叛的军队竟然也叛变了,最后不得不征发关中的秦军前往,才平定叛乱。百越人虽不相统属,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必须彻底将百越之地彻底纳入秦国的统治,并与其他郡县一样,废除分封制,推行郡县制,全面实行中央集权统治。而这一系列的改革,必须需要一个稳定的内、外部环境!
那么,“九江郡”的设置起到了预想的效果了吗?
按《淮南子·人间训》上说的,“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领,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结合其他史料,效果差强人意。五路大军(其实是六路,最后一军是两支),东进的两支进展顺利,顺利设置了会稽郡和闽中郡;而其余四路却因山高路险、河道纵横,行军作战及军粮运输极为困难,再加上两广各部的顽强抵抗、秦军水土不服等因素影响,深陷战争泥潭,伤亡高达三十万人左右,连主帅屠睢也被越人斩杀。后来,秦再发大军,终于平定百越,既有此前一战百越死亡过半再无力反抗的因素,也主要得力于灵渠的开通让秦军的补给得到部分解决。
但可能是充分意识到交通的重要作用,此后一直到西汉中期,朝廷加大了对此一地区的开发,使之迅速成为文化昌盛、繁荣富庶的地区。
如今,陆路时代的古“庐江”地区,交通问题已得到根本的解决。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高速铁路网,四通八达,实现了前人的“大交通”梦。但更让我既惊讶又惊喜的是这两条消息:“赣粤运河”和“引江济淮”的规划已进入实际操作阶段。如果你看过报道,这就是一个现代版的“九江”!这就是一个高标配的“九江”!
东淝河与派河之间打通了,节点是合肥,能行2000吨级的船;巢湖与长江打通了,节点还是“舒”(庐江),能行2000吨级的船;九江市到“南野”(南康)一直通航;“南野”到岭外的浈江也将打通,据说至少能通行千吨级船。甚至信江与衢江之间也建起来“浙赣运河”。这样一来,一个南连珠江,北连长江、淮河,东达钱塘江的加强版的“京杭运河”横空出世,它横跨南岭山脉,把中国最富裕的长三角、珠三角和中部经济区连贯起来了。
这是一个怎样让人震撼的工程啊!假如有穿越,不知秦始皇、王翦、屠睢等人见此,会发出怎样的感慨?
当然,我这已不是在说“庐江县”了,也不是在说“九江市”,我是在说古“九江”“九江郡”“庐江郡”了。但那又怎样?我似乎像是找到了“庐江”了!这条由“赣粤运河”和“引江济淮”组成的水路,不就是那梦幻中的“庐江”吗?
庐江,一条千百年来人们梦中的江啊,不是正在越来越清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