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人,如果对徽州不了解,某种意义上说是有遗憾的。但谁敢拍着胸脯说很了解徽州,要么是真有丰富的学识,要么要有足够的胆气。
我阅读大量有关徽州的书籍并较深入地去了解,是缘于十几年前的宗族修谱,负责研读、梳理老谱的我,对事关祖宗的事,自不敢掉以轻心。而让徽州形象清晰起来的,则是因为我的一个来自绩溪的小同事小周。从始搭班时的担心方言而略显怯生生、谨慎,到办公桌对面时熟络到彼此可以开玩笑,每次一到向我介绍家乡,那种发自内心、如数家珍的自豪感,让人动容。叙述流畅自然,描绘细腻动情,有一种把你带入其境的魔力。小周虽是绩溪人,但总称自己是徽州人,是山里姑娘,自谦就是个“村姑”,没见过什么外面的大世界,是怀揣憧憬来到省城。而二十年后的今天,“村姑”早已是作家,用自己细腻、轻灵的文字,向更多的人介绍她的家乡。我从她的推介中,以及自己的各种积累中,一步步熟悉了徽州。
所以,我说徽州,下意识地从绩溪说起。
其实,绩溪本就是古徽州的一府六县之一,只是由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向世界推介黄山这个名片时,因某种原因脱离,但要具体介绍徽州,还真绕不开绩溪。
“徽州”这个名字是宋代才有的,之前称“歙州”,又名新安。北宋宣和三年(1121年),镇压了方腊起义后,徽宗改歙州为徽州,而把府治设在歙县,从此,历宋、元、明、清四代,一府六县(歙县、黟县、休宁、婺源、绩溪、祁门)的格局基本未动,逐渐沉淀出厚重的中华三大地域文化之一的“徽文化”。
为什么要改“歙”为“徽”?历来解释众多。我查了“徽”字的义项,主要的有三个:一、形声字,从糸从微,表示与线丝有关,本义是“三股绳也”(《说文》)。由此引申为“绳索”,如《汉书·扬雄传》有“免于徽索”。二、指琴徽,系琴弦的绳。同样在《汉书·扬雄传》中有“今夫弦者,高张急徽,追趋逐耆,则坐者不期而附矣”。三、表“美好的、善良的”,估计是因为“徽”曾特指七弦琴琴面十三个指示音节的标识(嵇康《琴赋》:“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发展到现在,“徽”也表示某个集体的标志、符号,如“国徽”等。
徽州跟琴徽应该关系不大,可以排除。表“美好的、善良的”?有这个可能,毕竟新安大好河山令人流连忘返。还有人考证,徽州与“永徽”和李徽有关。“永徽”是唐高宗李治的年号。原本没多大机会的李治,因大哥太子李承乾与二哥李泰的互相倾轧、自相残杀而继为太子,最后登基。要表现出“孝悌”的唐高宗李治,在登上皇位后,不仅给二哥李泰定谥为“恭濮王”,还封李泰的儿子李徽为“新安郡王”,而且是在“永徽”年间。那么,宋徽宗在平方腊之后,是想到了永徽皇帝李治的仁孝、善良?抑或是只为赞美新安风景如画?还是因为方腊被镇压后要“用绳索捆绑”歙州?毕竟宋徽宗在将歙州改为“徽州”的同时,还将睦州改为“严州”。
宋徽宗可能绝没料到,他死后,他的儿子宋高宗给他定的庙号竟然也是“徽”字。如果死后有知,他可能后悔给徽州取这个“语义丰富”的名字!
当然,我更倾向于把人往好处想,他命名的“徽”字极可能是褒义,至少不会是贬义。
那么,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三股绳说”,或者兼有“赞美说”了。
肯定有人质疑:你这么说有根据吗?
不妨听我说说,看是否有理。
回到本文的题目。说徽州,为什么必须从绩溪说起呢?
首先,长期以来有徽州地名来自绩溪山川之说。嘉庆《绩溪县志》:“徽山,在城西北十里,徽水出其阳。”按其所指,当是指曾经的宋徽宗朝以前的麾岭,或叫“翚岭”,估计是描绘其如古代的军阵,或者像大鹰展翅,屏障、庇护着徽州的北面。有王安石的《寄沈鄱阳》诗为证:“晓渡藤溪霜落后,夜过翚岭月明中。”这是王安石任江东提刑时过此写的。他还有一首诗题目叫《度麾岭寄莘老》,毋庸置疑。“徽”“翚”“麾”音同,巧借而已。而“徽山”“徽水”都在绩溪,那么,说徽州当然必须从绩溪说起了。
其次我在想,或许宋徽宗在给睦州、歙州改名时,既想“严格把控”“紧紧束缚”,又不想给人以心眼太小的印象,于是借“翚”“麾”的音,联系到王安石的诗,取了这个联想丰富的“徽州”来呢。别以为不可能,徽宗做皇帝可能不称职,但绝对是才华横溢的。浪漫的文人气质和显摆的小心思一结合,就有了这个结果了。只可惜他没看过《红楼梦》,不知道里面的一句意味深长的告诫——“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但有了“绩溪”这个下属的县,“徽”字的不佳联想就很容易被自动忽略掉,只剩下美好的联想了。
绩溪本属歙县,唐永徽五年(654年)分置北野县,估计嫌这个名字不好,后改名“绩溪”。
什么叫“绩溪”?按《元和郡县志》的说法,乳、徽两溪“离而复合,有如绩焉,因以为名”。《太平寰宇记》也说:“界内乳溪与徽溪相去一里,回转屈曲并流,离而复合,谓之绩溪,县因名焉。”这个解释很清晰、很到位了,不过如果眼界更开阔些,把眼光放大到绩溪全境,以扬之水为主支,左徽溪,右登源,三水汇聚县最南端的临溪,不仅看上去“有如绩焉”,而且暗合了“徽”字的“三股绳”之意,岂不正说明绩溪必须属于徽州?
但我对道光版的《徽州府志》的说法更感兴趣:绩溪县“有临溪石,在县北三里,临溪岸,方圆二丈,其平如砥,溪水甚宜浣纱。数里内妇女悉来浣纱,去家既远,遂于石上绩而守之。每春花始布,花柳交映,多艳妆丽服,群绩于此,虽不浣纱者亦有从而会绩焉。又曰其县名绩溪,亦兼取绩之义也”。
啊呀呀,多美的图画啊!葱翠的青山之下,繁花正茂盛地盛开,一条被岸边柳树映成碧绿——它本是瞧得见河底的清澈白水呀——潺潺流过一块大石旁,流过一群装束艳丽的少妇少女脚底,她们或专心在浣洗衣裳,或彼此泼水尽情打闹,无拘无束。这种以青山绿水为背景,以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子为人物的临水浣纱图,那种美,美到不忍触碰,不忍离去。
作家的小周曾写过一篇《只此青绿》的散文。其实,用“青绿”描摹徽州山水包括绩溪山水,我认为还是不够的,似乎少了特色。如果添加上本属徽州特色的白、黑——粉墙黛瓦,是不是更美、更有专属性了?青、绿是生命力,黑、白是中国山水画的精髓,水墨山水呀!
我曾给小周一副嵌名联,是把绩溪的山川和一个《诗经》典故组织在一起:扬水登源皆伏岭,道周生杜自艳芳。这是我半开玩笑的对一直自称“村姑”的她的赞词,她自谦是大山里乡下来的,粗俗,土气,但说实话,我在与她的接触中,感受到她无论对人还是对生活,始终是只有朴实、细腻、清纯,总是怀揣着美好。她的文章,既有走出大山的憧憬,又有感恩回馈故乡的心。但我还要说,这是她带给我的对绩溪、对徽州的印象。
记得苏辙曾在绩溪做过一段时间的县令。原本时间不长,大约是半年多点,还卧病月余,谈不上有多大的惠政。却只因他体恤朝廷征集战马带来的痛苦,借口“事忌太遽,徐为之备”拖延朝旨,让事情不了了之,邑人就感念他,不仅欢呼是“邑人幸矣”,还在他离任后为之建祠。苏辙曾自愧“久病终惭多敝政,半年犹喜慰农夫”,也曾自慰“百家小邑万重山,惭愧斯民爱长官”。
宋代的杨万里有一首《新安江水自绩溪发源》诗写其游览绩溪的感受:“金陵江水只咸腥,敢望新安江水清。皱底玻璃还解动,莹然酃渌却消酲。泉从山骨无泥气,玉漱花汀作珮声。水记茶经都未识,谪仙句里万年名。”
陶弘景在《答谢中书书》感慨说:“山川之美,古来共谈。”自古以来,那些林泉高士为什么都喜欢隐居山林?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找到答案。
有高雅情怀,有文化底蕴,才可能品味山川之美!
欲知徽州美,先识绩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