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辆红外壳班车高鸣着喇叭,沿县城往茅坝方向爬行。茅坝中学校长谢大全坐在前窗位置,脸上挂满了愁云。车内空气沉闷,就像昨天下午,在教育局三楼会议室。
“喂喂喂!”胖局长在布置今年的预考工作,见大家注意力不够集中,他习惯性地在桌子上敲着铅笔。
谢大全轻轻合上笔记本,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墙上的电风扇正好扭过头来,连划了两根火柴都给吹灭了。
“谢校长,给。”一中刘校长将打火机递上来。
“谢谢了!”谢大全受宠若惊。以往局里开会,刘校长总跷着二郎腿坐第一排,今天怎么坐到后排来了?
“大家回去告诉老师们,”胖局长把头歪向电风扇,“现在是时间紧任务重,要多给学生追加一点肥料。”
谢大全使劲呼了口烟,转过头,客气地把打火机还给刘校长。他就是想不通,局里每次分配的预考名额,皇城脚下的一中、二中和城关中学,都要占相当大的便宜。
“局里知道大家的困难,比如校舍、设备,尤其是师资。”胖局长操着南腔北调,继续强调说,“在这方面,局里认为茅坝中学做得比较好,就在去年,他们夺得全县文科统考第一名,这次预考,局里决定奖励茅坝中学两个指标。”
随着胖局长的声音,大家把目光转向谢大全。
胖局长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这次预考,从制卷、监考到评卷,统统按高考规则办,而且还要注意保密。茅坝中学孙文杰老师,大家都知道吧?地区教育局《教育通讯》介绍了他的事迹,回去之后,不妨让老师们都看看。”
散会后,胖局长叫住谢大全:
“谢校长,晚上到家里喝一杯?”
谢大全点点头,他正好有事找局长。
胖局长姓庞,长得肥头大耳,属那种心直口快的南下干部,在教育局局长位置上一坐20多年,就连文革期间造反派夺权,他也没有挪动一下。到家之后,他给谢大全倒上一杯凉茶:“我要挖你的墙脚,谢校长可要忍痛割爱哟。”
谢大全忍不住苦笑:“我哪有墙角可挖哟。”
胖局长说:“你知道,一中全县的重点中学,现有四个高中毕业班,六个初中毕业班,两个大专初习班。”
谢大全一声不吭地看着胖局长。他心中一直有气,茅坝中学缺教师,天下第一。高一缺数学,初二差物理,初一少语文,外语更不用说,全校就孙文杰一个外语教师。
“把我那瓶好酒拿来,”胖局长起身吩咐爱人,然后把落地电风扇转向谢大全,“一中最近又有一个外语教师请病假,刘校长要我找你商量,打算借用一下孙文杰。”
“不行!”谢大全一摇手,差点打在局长脸上。
“你看你,还是这么性急。”胖局长笑着,把酒杯推向谢大全,“局里又没下调令,我这是在和你商量嘛。茅坝中学有困难,我是知道的,可你也要顾全大局呀。”
谢大全本是来谈茅坝中学外语教师问题,胖局长的话他感到烦躁,烟灰也忘了抖进灰缸:“局长,孙文杰要是走了,我也要求调动,反正我的请调报告交了二十几年了。”
二
离开胖局长家,谢大全匆匆往家赶。
母亲在一盏15瓦灯泡下剪裁鞋样,他从挎包拿出两包水果糖,左顾右看问道:“妹妹他们呢?”
“大全回来了?你也真是,每一次回来都买东西。”母亲放下鞋样,眯着老眼把端详了半天,抬头说,“今天演《少林寺》,他们看电影去了。你还没有吃饭吧?”
“刚才,我已经在局长家吃过了。”谢大全把凳子拉了靠近母亲,“妈,明天一早,我就回茅坝去了。”
母亲久久盯着儿子的脸:“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不多住上几天?小芬呢,她都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
谢大全拿过沙发上的大蒲扇,对着母亲一阵摇动。父亲死得早,他和妹妹靠母亲摆小摊养大,师范毕业之后分配到了茅坝中学,一去就是20多年。母亲又吵又闹地找过教育局,要求把儿子调回来,还托人替儿子介绍了一个名叫秀容的姑娘。但谢大全没有回来,他在茅坝遇到了钟小芬。
“秀容等了你几年,我都没敢把你结婚的事情告诉她。”每一次从茅坝回来,母亲总要提起这些往事,“有一年春节之后,她一定要我陪她到茅坝来看你,怕你不方便,我没有答应。当初要是你们结了婚,恐怕早就调回来了。”
谢大全知道,母亲一直都喜欢秀容,要不是那一年的寒假,他带着小芬回来春节,秀容恐怕还要等下去。
每次提到秀容,母亲都包不住话匣子:“那天下午,她来给我拜年,正巧,你和小芬从茅坝回来了……”
谢大全至今还感到难受。刚走到门口,他就听见秀容与母亲说话的笑声。秀容走出来,望着小芬呆了半天,然后哭着跑了。母亲告诉儿子:“她后来嫁给一个南下干部,有一天在街上碰见,怀里抱着孩子,比以前瘦多了。”
“舅舅,舅舅回来了!”
妹妹的两个儿子,进屋发现桌上的水果糖,两个跑上去就抓,最后,还在为你多一颗,我少一颗吵个不停。
又是一道S弯。
班车喘息着爬上一道大缓坡,在路边的一处凉棚停下来加水,许多人都忙着下车去方便;旁边一位老乡到站下了车。谢大全迫不及待地将他挤在过道下的背篼从窗口递下去,老乡扶着背篼,远远地冲他打招呼:“麻烦你了!”
谢大全摆摆手。25年前,也听到这样的声音……
那年夏天,妹妹突然发来电报:“母亲病危,速归。”谢大全请了假,连夜连晚往回赶,但是他上当了。母亲没有生病,媒人已经等了在家里,他气得差点扭头就走……几次接触下来,他开始喜欢上了秀容,但秀容母亲非得他调回城,才同意他们结婚。谢大全找到教育局,领导的解释是,茅坝中学差教师,特别差像谢大全这种正规师范毕业生。
当年并不是很胖的胖局长(当时还是教育局人事股长)告诉谢大全,申请调动的理由不够充分,除非是结了婚,以照顾夫妻关系的名义,局里才可以考虑。但秀容的母亲坚决不答应,怕谢大全调不回城,反把女儿带茅坝去了。
第二天蒙蒙亮,谢大全就悄悄起了床,他给妹妹留了一张条子,径直来到长途客车站。他简直受不了秀容母亲的势利,茅坝好姑娘多的是,这一次回来之前,他就收到了供销社姑娘钟小芬的情书。小芬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活泼天真。但如果答应了她,自己就可能要在茅坝待上一辈子。
班车来了,谢大全费力地挤上去。还没放下行李,他突然发现了秀容,提着一个菜筐,在车下左右张望。班车高鸣着喇叭,缓缓地驶出了车站,谢大全紧张地低下头。秀容也老远看见了他,甩着两根长辫,摇着菜筐奔上来……
三
谢大全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刚上车,就看见后排座位上的一男一女。男的穿一件白色衬衣,头发梳成二分;女的穿灰色旗袍,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摩登”。车上的座位早已经满了,谢大全被夹在几个背篼之间,简直不能动弹,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扑来,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干呕。
女售票员笑着招呼他:“谢老师,你好!”
谢大全边擦汗边掏钱。
售票员唰唰撕下车票:“谢老师,不认识我了?”
谢大全接过车票,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钟小芬,”售票员提醒他,“我的好朋友。”
谢大全想起来了,上个星期天小芬上学校找他借书,同来的还有一位姑娘。他连连道:“认识!认识!”
“谢老师,你知道吗,”售票员告诉谢大全,“每天下午,小芬都要到场口等你,人家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哟。”
“是吗!”谢大全心中感受到一丝欣慰。
“谢老师,”售票员指向后排,“哪来的?”
“不认识。”谢大全摇摇头。
售票员见谢大全拿着票一直站着,转身走向后排,很快,她高兴地向谢大全招手:“谢老师,快过来。”
谢大全吃力地挤过去,在后排腾出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旁边的二分头主动往里移了一下:“你好!”
“你好!”谢大全向他投去感谢的目光。
“我叫孙文杰,认识一下吧。”二分头热情地伸出手,指着旁边的摩登介绍道:“这是我爱人季芳。”
谢大全握住他:“谢大全,茅坝中学老师。”
班车在闹嚷中开出车站。孙文杰小心地帮助谢大全放好行李,表情友好地说:“谢老师好。我老家在黄坪,已经十几年没回去过了,有点事,想麻烦一下谢老师。”
黄坪!那可是个不毛之地,听说距茅坝都还有几十里山路。谢大全点着头:“不客气,只要我能够办到。”
孙文杰指着身边一大堆行李,有些难为情地说:“我离家多年,已经记不清回去的路了,这东西又多……”
“行,没问题。”谢大全明白了,“我叫几个黄坪的学生帮你扛上去,今天是星期六,他们正好要回家。”
“谢谢你,谢老师,”孙文杰扶着一只大皮箱,感激地望着谢大全,“你看,能不能帮忙借一辆手推车?”
“手推车……”学校食堂倒是有一辆用来买菜的手推车,谢大全想了想,明天是星期天,手推车可能会空着,下车之后找后勤主任商量一下,就说他们是自己的亲戚。
班车翻越凉风垭顶上的七十二弯,一路摇晃驶进茅坝街上,在学校附近的场口停下来,马上就围上来很多人,有的接人,有帮着扛行李的。孙文杰挤下车,满头大汗地往车下搬行李。学校刚刚放学,许多学生也围上来看热闹。
谢大全招呼几个学生,帮着孙文杰往车下搬动行李,转身一路小跑来到厨房,后勤主任遗憾地摇了摇头,怕他不相信,还亲自带他去看了那辆被扎破了内胎的手推车。
都答应了孙文杰,这可如何是好?谢大全突然一拍脑袋,他想到了钟小芬,供销社就有好几辆手推车,找她帮忙肯定没有问题。谢大全在街上飞跑,引得好多人探头张望。茅坝中学的老师,慌里慌张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小芬!”谢大全汗流浃背地赶到供销社。
小芬两根长辫子盘在头顶,正伏在柜台上打算盘,抬头看见谢大全,眼睛都直了:“你……你回来了?”
小芬绯红着脸,班车的喇叭声已经让她魂不守舍,她本想记完这最后一笔账,就立马赶到场口,没想到他出现得这么快。谢大全没有心思听她诉说衷情,只把借车的事简单说了。小芬轻轻合上账簿,一脸深情地望着他:“谢老师,你先回去陪着他们,我现在就去借车,马上就过来。”
谢大全满意地看她一眼,飞快地走回场口。
两个头包白帕子的老婆婆,委坐在门前的矮凳子上纳鞋底,其中一个把纳鞋底的针在头皮上磨了几下,见谢大全路过,故意把声音放大:“就是这个老师带来的一男一女,光皮箱就是几大个……嘻嘻,两个人还当着大家亲嘴呢。”
谢大全没心思理睬这些,他急匆匆赶回场口,朝着学生一阵大吼:“还围着干什么?放学了,都散了吧!”
手推车很快来了,小芬含情脉脉望着谢大全,脸上多少有一些得意。谢大全招呼学生将行李往手推车上搬。出发前,孙文杰使劲握着他的手:“谢老师,麻烦你了!”
正是太阳当顶的时候,谢大全头昏脑胀回到家。他别上门几下蹬掉皮鞋,浑身散架似的歪倒在沙发上。
“嘭嘭!”好像又回到了教育局的三楼会议室。胖局长不停地敲着铅笔,他要求各个学校的负责人,回去之后抓紧准备,务必把预考之前的各项工作全部落实到位。
“喂!”一中刘校长又将打火机递过来。
“老谢!”胖局长涨红着脸送他出来,希望他从大局出发,认真考虑借调孙文杰的事情。真是见鬼!人家当初在黄坪当农民的时候,你们装聋作哑,现在都抢着要。
“嘭嘭!喂!老谢!”小芬回来了,她着急地在门外又敲又打,“我的谢校长,怎么把门给别上了?”
谢大全不耐烦地拉开门,转身又倒在沙发上。
小芬放下菜篮子,一脸的不高兴:“你这个大校长,回来就知道睡,学校出了大事,你也不去管一管。”
“出了什么事?”谢大全半睁着眼睛。
“整个茅坝都知道了,孙文杰老师……”
谢大全翻身坐起:“孙文杰怎么啦?”
“孙老师受了伤,现在还躺在区卫生院。”
谢大全一把抓住她:“孙文杰怎么受的伤?”
小芬甩开他:“学生调皮,把他推下了石坎。”
“摔得厉害吗?” 谢大全紧张起来。
“刚才我去了,王院长说,已经脱离了危险。”
“我马上去卫生院!”
四
孙文杰面容憔悴地躺在病床上,头上紧缠着白布绷带,右手打着石膏。罗支书和王院长分坐在床沿两旁。
谢大全轻轻门进来,王院长马上站起来,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作声。谢大全点点头,他把罗支书拉到屋子外面的走道上:“你们这是怎么搞的,我才走了几天。”
罗支书把手插在头发里,嘴里直叹气。这是一个只上过两年初小的退役指导员,因为家在茅坝,便被照顾安排到茅坝中学担任党支部书记。时间长了,谢大全发现他也不难相处,虽然不懂业务,但为人忠厚,凡事都让着自己。
罗支书轻轻告诉谢大全:“初步诊断的结果,是轻微脑震荡,这都不要紧,最为关键的,还是他的右手,王院长说是骨折。我已经给教育局打了电话,刚才区教办张主任也来了,我代表学校行政和党支部,向他提了两条要求。”
“什么要求?”谢大全黑着脸问道。
“第一,茅坝卫生院的医疗条件有限,孙老师的手可是耽误不得,我要求他们,立马找车送孙老师到县医院治疗。”罗支书继续说,“第二,请他们首先解决茅坝中学外语教师的问题,或者先找一个外语教师来代孙老师的课。”
谢大全不耐烦地打断他:“两条不够!依我看,还应当有第三条,如果他们不派马上外语老师来的话,我们就向上面提出申请,茅坝中学的考生,今年全部免试外语。”
“孙老师醒了。”王院长招呼他们进去。
病房很是安静。孙文杰慢慢睁开眼睛。头昏,腰也酸得厉害。什么时候头上缠了绷带,手上还打了石膏?
“老孙……”谢大全亲切地靠上去。
孙文杰看清楚了。谢校长,你不是去教育局开会了吗?罗支书,你也来了。都怪自己不小心,为什么梯坎不再高一点,摔死了才好,眼睛一闭,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啊——啊——”突然,病房外面的过道上,传来一阵女人的干嚎,孙文杰听到声音,脸上痛苦地抽了几下。谢大全从窗口望出去,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又哭又闹着要奔进病房,一个小女孩跟在后面,使劲拖着她的衣服。
“小敏,你放开妈妈……”小女孩听到爸爸的声音,赶紧松开了手。老女人似乎也听到声音,很快停止了干嚎,把脸贴在病房外面的窗户上,静静瞅着孙文杰发呆。
她叫季芳,当年闹得茅坝满城风雨的“摩登”。那条关于她和孙文杰在街上公开亲嘴的新闻,经过几十年的演变,已经完全走了样。有人说,她早已经得病死在了黄坪;也有的说,她改嫁给了生产队的干部;还有的说她仍活着,但日子过得很苦,理由是有人只用了5块钱,就买到一口大皮箱,跟当年从班车上搬下来的皮箱一模一样。谁也不知道她来了茅坝,更没有人把她与茅坝中学的疯女人联系在一起。
谢大全拉着女孩的手,亲切安慰道:“小敏,带妈妈回家去吧,你爸爸已经脱离了危险,他现在需要休息。”
“嗯……”小敏眼泪汪汪地点点头,她搓着红肿的眼睛,上前使劲扯动妈妈的衣服。斜靠在窗沿上的季芳,望一望病房里面的丈夫,表情迟疑了一下,然后跟着女儿走了。她身上打了补丁的蓝布衣服,已经被扯坏了一个口子。
孙文杰躺在病床上,想起了伤心的往事——
四十年前,那时候南方还没有解放,孙文杰才满10岁,父亲安排好了,要他去省城读书。他老大的不情愿。但父亲的态度非常坚决,要他第二天随省城的亲戚动身。
孙文杰的父亲孙大龙,仗着一身硬功夫和花钱买来的一支盒子枪,在黄坪一带吃香喝辣谁也惹不起。而且那副尊容,简直就是天下少有——小时候出麻疹,留下一脸的麻子;年轻时走夜路,被仇人用弹弓敲瞎了左眼;黄坪路险,有一次不小心摔崴了脚颈;年纪还不到五十,却过早的谢了顶;慢慢地,背也开始弯驼了。这瞎、麻、跛、癞、拱,正好应了麻将里的五门花样,所以,远近都叫他“五门齐”。
这一年开春,省城一个姓季的商贩来黄坪一带贩卖布匹,远闻五门齐的大名,便来了个登门拜访。五门齐盛情款待,不仅成全了他的生意,还趁热打铁与季明全认了个“挂角亲”,要他把自己的独生儿子带到省城去读书。赚得盆满钵满的季明全拍着胸膛保证,一定要把孙文杰送上大学。
“小杰呀,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幺儿子,你这一去,一定要发奋读书,长大以后升官发财,把爸爸也接到省城去享福啊。”五门齐年轻时寻花问柳伤了身体,先后娶了几个老婆都不中用,直到40岁才得了一个独丁丁。现在,儿子马上就要出远门,年龄又这么小,他确实有些不放心。
“小杰,去城里好好读书,学上一身本事,超过你的爸。只怕到,你不认得我了……”幺娘也呜咽起来。
小杰亲娘死了多年,幺娘是五门齐从山外带回来的女人。她平时喜欢拴一匹绣有蝴蝶的围腰,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干脆就叫她“花围腰”。她很少走出孙家大院,五门齐又经常外出,她硬是一汤一水地把小杰拉扯到了10岁。
小杰扑在她身上:“幺娘,我不想走。”
五门齐摸着光头,斜着独眼嘿嘿地笑道:“幺儿听话,去学他妈的一身真本领,今后当大官,发大财。”
五
“小杰,早点回来啊!”五门齐、花围腰,还有几个亲戚前呼后拥,一直把小杰和季明全送到山垭口。
小杰牵着季明全的手,忍不住一步一回头。前面那座山,叫做雷台山,山上有座庙,庙里头有一个老和尚,听大人们说,老和尚经常跑到后山坡的雷子洞屙屎屙尿。突然间,他看见了二娃子,背着大半筐猪草从后山坡下来。
在黄坪的小伙伴中间,小杰和二娃子的关系最铁了,上山打麻雀,与小朋友摔跤,二娃子处处都护着他。小杰也经常背着幺娘,从家里偷来米饭和包子给二娃子吃。
小杰甩开季明全走过去。二娃子见他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歪身甩下背篼:“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老幺?”
小杰轻轻摇摇头。老幺是爱欺负人,但是他最怕二娃子了。半年前的一天下午,就在这个后山坡的杂草地上,老幺被二娃子接连摔了几跤之后,算是彻底投降了。老幺特别会摆龙门阵,小朋友们都喜欢听他摆“熊嘎婆的故事”。
“二娃子,我要走了。”
“去哪里啊?”
“去省城读书。”
“小杰……”老幺也一嘻一嘻来了,身上背着一个比他身体还大的尖底背篼,手里拿一把猪草刀望着他们。
“小杰快来,叔叔背你。”季明全望望日头,他怕晚了赶不回茅坝,冲着两个光屁股的孩子直皱眉头。小杰不情愿地爬了上去,老远了,还在向二娃子和老幺招手。
五门齐财源不断,小杰勤奋好学。季明全果然不负所托,一直把聪明伶俐的小杰送入大学。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二年,孙文杰成功考上省城外语学院,这一年他20岁。
还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花围腰独自一人大老远来省城找过他。门卫老郭见她衣衫破烂,说话又不清楚,挡着不让她进校。孙文杰下课路过看见一位农村老太婆,扯着门卫在伤心地述说着什么,迟疑半天他才明白,这是幺娘。
花围腰告诉小杰,黄坪实行土地改革,五门齐已经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她也被撵出了孙家大院,一直住在后山坡的一间茅草房内。当着寝室同学的面,孙文杰伤心地哭了。离开黄坪十几年,自己一次也没有回去过。殊不知,这么多年了,父亲和幺娘都盼着自己派官轿回去接他们呢。
去食堂买饭的路上,孙文杰碰见季芳。她是季明全的独生女儿,与孙文杰同岁,他们同时考入了外语学院。
孙文杰告诉她:“幺娘来了。”
“是吗?”季芳与小杰一起长大,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黄坪方面的事情。在她的心目中,那里全都是好心肠的人,其中就有幺娘。第二天一大早,孙文杰就动员幺娘回去了。他告诉幺娘,等自己毕业参加工作,就回黄坪去接她。
毕业了,他们并没有天各一方。
孙文杰与季芳都留在了外语学院。成绩优异的孙文杰被教授王青云选为助教,季芳则分配在学院图书馆工作。时间到了1957年4月,经季明全首肯,他们开始筹划婚期。
共和国的接连不断政治运动,并没有让年轻的孙文杰独善其身。太已经黑了,他烦闷地靠在床头,眼睛无力地盯着天花板,虽然一天没吃东西,却丝毫也不觉得饿。
上午经过收发室,门卫老郭说他是右派。老郭刚喝过了酒,孙文杰三催四问,连他自己也糊涂了,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他心神不安地找到党委书记,回答是肯定的。
他想到了黄坪,幺娘还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回去接她呢。本来,刚毕业不久,他就想回黄坪去看看,可季芳坚持要等结婚之后怕他一同回去。就在今天下午,他们几个右派分子,被命令站在大礼堂台上的长条木凳上,党委书记宣布将他遣返回原籍的声音,他听清楚了。回老家,自己哪里还有家哟。现在若是回去,恐怕连回黄坪的路也认不出来了。
“伟杰,”季芳突然推门进来,顺手拉亮电灯。季芳打扮得光彩照人,灰色旗袍紧裹着的胸脯,伴随着她激动的声音急促起伏,“我要跟你一起,回黄坪。”
“回黄坪……不行不行!”孙文杰一阵摇头。
已经万念俱灰的孙文杰始终觉得,季芳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完全是出于同情。要知道,黄坪可不是天堂。
季芳眼里闪着泪光:“我已经决定了。”
“季芳,”孙文杰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你知道吗,黄坪很远很远,我可能要在那里生活一辈子。”
“伟杰,这我知道。”季芳忘情地偎着他,“我把书都带上了,我们自己学,以后回来,还考研究生。”
“季芳,你真好。”孙文杰动情地抱紧她。
六
谢大全饥肠辘辘地回到家,小芬早已经已做好了饭菜在等他。他坐下来呷了一口酒,冲小芬满意地点点头。
几乎每天下午都是如此,忙乎了一天的丈夫津津有味地喝酒,她就坐在旁边倒酒添菜,只要认为丈夫到了量,就坚决不让再喝,紧接着,就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老师们都夸她贤惠,她只是抿嘴一笑。她有自己的想法,两口子无儿无女,只要丈夫能吃得好,那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许多年以前,他们也有过一个儿子,但却在2岁那年出麻疹夭折了,以后小芬就再有没生过。最想不通的是谢大全的老母亲,她年轻守寡,养了一对儿女,女儿结婚后生了两个虎里虎气的男孩,可儿子却断了谢家的香火。但婆媳之间从未因此而抱怨,有时不小心挂上了,也被有意岔开。
“小芬,你也喝点?” 谢大全冲妻子举着酒杯。
小芬摇摇头放下筷子,将谢大全杯子斟满。她曾经发过誓,一定要小心地服侍丈夫,一定让他吃好穿好。只可惜没能为他养育一男半女,想起这些,就觉得对不起他。
谢大全又到了卫生院。
窗外的光线射进来,病房一下明朗起来了。孙文杰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色,眼睛也有了精神。他斜靠在床头,吃力地对着谢大全抬抬左手,招呼道:“谢校长……”
“老孙,你感觉怎么样?”谢大全俯身上前。
孙文杰说:“我想早点出院,给同学们补课。”
谢大全刚准备安慰他,区教办张主任大汗淋漓地赶来:“我已经和教育局刚通了电话,局长在电话中反复告诉我,如果学校不同意孙老师借调到一中,那么,无论孙老师伤好与否,局里都不会给茅坝中学调派新的外语教师来。”
“这怎么行!”张主任的话让谢大全非常想不通。按照国家的有关规定,初一和初二年级都应当开设外语课,但去年从师专毕业的几个外语教师,全都让一中二中抢了去。他几次找到局里,胖局长竟用“人家不愿下来”进行搪塞。简直是岂有此理!当年,难道我是主动跑到茅坝来的?
“这样吧,”张主任也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关于外语老师的事情,我考虑以区委的名义,向县文教办打一份专门报告,通过县里催促教育局尽快解决问题。另外,孙老师转院之前,我打电话到卫生局,请他们先派医生来。”
张主任刚走,王院长来了。孙文杰倚靠着床沿,眼睛转向王院长:“我想求你一件事情,请一定帮忙。”
“孙老师,千万不要客气。”王院长摆摆手。
“王院长,学生马上就要预考了,”孙文杰握着王院长的手,慢慢说,“能不能为我换一间大的病房。”
“孙老师,你想要多大的房间?干什么用?”
“越大越好,哪怕旧一点,也无所谓。”
“这……”王院长面露难色。
这几天,各公社为突击完成计划生育任务,送来引产结扎的妇女接连不断,现在这间病房,已经算是最大的了。他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高兴地一拍手:“有了!”
顺着王院长的手指,谢大全看到病房斜对面一幢很旧的木楼,到处积着灰尘。王院长说:“那是一间旧会议室,以前开会用的,现在堆了些杂物,不知道合不合适。”
“可以!可以!”孙文杰连连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这就派人把屋子赶紧打扫出来,再安上电灯,天黑以前,可以让孙老师搬进去。”
王院长雷厉风行,赶紧安排人去了。
孙文杰转向谢大全:“谢校长,现在该求你啦。”
“老孙,千万不要这样。”谢大全很不是滋味。
“麻烦谢校长,把高中两个毕业班同学组织一下,把他们分成几个小组,每组10个人,让他们自带小凳子和外语课本,轮流分上午、下午和晚上,来这里补习外语。”
谢大全动情地望着孙文杰:“这怎么行?”
孙文杰喘了一口气,继续对谢大全说:“我还想借用一下教导处那块小黑板,对了,还有黑板擦和粉笔。”
“孙老师,你的手?”谢大全感到担心。
“没问题。”孙文杰轻松地举举左手,好像是在告诉大家:我的本事,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左右开弓……
“好吧,”谢大全站起来,“我马上回去安排。”
“麻烦你了……”还像25年前的声音。
七
回学校的路上,谢大全又是感慨万千。
班车上一别十年,再没见过二分头和摩登。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谢大全去黄坪家访,同行学生边走边告诉老师:“五门齐的独儿,一个老右,住在后山坡的茅草房。”
“那个女的,开始吃不惯苞谷饭,后来就连红苕也吃不上,几口大皮箱都卖了,还学会了砍柴、打猪草……”
太阳已经落坡,一条弯曲的泥石路,绕过黄坪村口,一直通往村后水井旁边一幢老旧的大瓦房,那是五门齐以前的老屋,后来经过修葺,现在成了黄坪生产队办公室。
整整十年了,黄坪就没有这样热闹过。听说茅坝街上的老师来了,许多人都挤出门来望热闹。几个光屁股小男孩,嘴里撕咬着苞谷秆,尾随在谢大全的后面一蹦一跳。
“哟,老师,茅坝街上来的。”
“快看,就是穿的确良衬衣那个……”
老乡们现在还清楚记得,十年前,时间也是秋后,那一天傍晚,从茅坝街上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梳着二分头,跟茅坝老师这个长得一样白净;那个女的,好看得简直无法形容。那一天,也有几个光屁股的男孩跟在后面念叨——
三十晚上大月亮,
强盗出来偷水缸,
聋子听到门栓响,
瞎子看见翻院墙,
跛子提脚往前追,
断手杆抓住打耳光……
二分头带着摩登,拎着大包小包,在孙家大院停下来。他先是一阵发呆,之后就垂下头,带着摩登上了后山坡。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就是五门齐十年前送到省城去学本领的独儿子;现在本领没学到,却成为右派给遣送回来了。
“谢老师,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生产队长刘二娃家,一盆刚出锅的水豆花,让桌子上多了几分热腾。
“娃娃不懂事,老师要来,也没提前招呼一声。”会计杨老幺早年去过县城,言语便不像二娃子那样拘谨。
“老幺,来来来,坐下陪谢老师喝酒。”刘二娃生怕谢大全不高兴,把已经有些醉意的老幺拉了坐在板凳上。
“我和二娃子,从小就是好朋友,不信你问小杰。”老幺已经醉了,把着刘二娃的肩,语言也是含混不清。
“小杰……?”谢大全不知道小杰是谁。
“小杰就是孙文杰,五门齐的独儿。”杨老幺把手上的筷子绕来绕去,“谢老师,你认不认识小杰?”
“认识。”谢大全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哎——”提起孙文杰,刘二娃就直叹气。小杰一去十年,不想戴了顶右派帽子回来了。他根本不相信小杰是坏人,他们就从小在一起,那时候的小杰,心肠好得很。
杨老幺对孙文杰也很同情。小杰刚回来的时候,自己还主动去后山坡找他。有一次看见孙文杰背着一大捆柴禾上坡,自己想主动上去帮忙,没想到他却把脸转向一边。
晚饭过后,刘二娃拿上镰刀:“谢老师,我要上后山坡掰苞谷,那个姓孙的就住在上面,我引你上去。”
秋天风多,吹得苞谷林哗哗直响。刘二娃指着苞谷林外面一间茅草房:“谢老师,那就是孙文杰的家。”
谢大全独自走过去。茅草顶覆盖下的木板屋,被秋风吹得瑟瑟地响,茅屋门口,一根光滑的竹竿上,搭着几件破布片似的衣服。孙文杰背了一大捆苞谷秆,沿着后山坡小路慢吞吞走下来。他很快认出谢大全,脸上有些意外:
“是你?谢老师。”
谢大全有些激动。十年不见,孙文杰完全变了,那个儒雅的二分头,现在变成一个颧骨高凸,头发蓬乱的老农民。孙文杰招呼谢大全进屋:“谢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来黄坪家访,顺便来看看你们。”谢大全上前几步,帮孙文杰放下背篼,左顾右看问道:“季芳呢?”
“她去了茅坝,应该快回来了吧。”孙文杰望着谢大全,“谢老师,那年我们从茅坝回来,真麻烦你了。”
“老孙,你愿意教书吗?”谢大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自与钟小芬结婚以后,他已经慢慢放弃了调回县城的念头,后来当了教导主任,他更是一番雄心,想在茅坝中学干出点名堂来。谢大全话没说完,孙文杰突然看向前面:
“季芳回来了。”
面前这个一身农村衣着的女人,让谢大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件巴上重丁的旧蓝布衣衫,头上包着一块白里泛黄的帕子,脸上,早已经没有了十年前的光泽。
季芳将尖底背篼放在地上,手上捏着一把零钱,抬头突然看见屋里的陌生男人,紧张地靠到丈夫的身边。
孙文杰轻手拍一拍她,小声说道:“不认识了吧?茅坝中学的谢老师,当年,人家可在帮了我们的大忙。”
“谢老师……”季芳有些惊喜。
谢大全心中一阵悲凉,他使劲地在脑海中,努力搜索摩登的影子,却始终无法把这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
“小敏呢?”季芳把头转向丈夫。
“吃完饭,打猪草去了。”
“伟杰,你猜我今天卖了多少?”季芳自言自语,“一分五一斤,六十五斤,一六得六,五五二十五……”
“妈,我回来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背着一大背新鲜的猪草走过来,看见生人,怯怯地靠近妈妈。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谢大全从板凳上站起来。孙文杰正往灶孔里塞苞谷秆:“谢老师,宵了夜再走吧。”
“不啦,我住在队长家,回去晚了不方便。”
“谢老师,你太客气了。”孙文杰起身送他。
“你们别送了。”茅草房门口,谢大全紧握着孙文杰的手,“老孙,关于到茅坝中学代课的事,你考虑考虑。”
“好的。” 孙文杰感激地说。
季芳牵着小敏出来:“谢老师,麻烦你了。”
告别孙文杰一家三口,谢大全沿后山坡慢慢往山下走。他的心里,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得到了什么。不远处的孙家大院门口,又传来几个小孩子懒洋洋的声音——
藏猫的,这里来,
输不起的不要来,
输得起的快点来……
八
又是十年过去了。
这天上午,谢大全刚进到教导处办公室,就接到胖局长从局里打来的电话:“老谢呀,我可要恭喜你了。”
“是不是啊?拿我开玩笑吧。”谢大全根本就不知喜从何来,他右手握着话筒,耐心等待胖局长的下文。
“你不是一直想要外语教师吗?”
“是不是真的?”谢大全立马兴奋起来。
胖局长告诉谢大全:“这是个老牌大学生,本来,我们准备把他分配到一中的,可他主动要求去茅坝中学。”
谢天谢地,茅坝中学就要有自己的外语老师了。高兴之下,谢大全一把丢下话筒往大办公室外跑,他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罗支书,可刚到门口又转了回来。他重新抓起话筒,使劲地呼叫总机:“要教育局,喂喂,我是谢大全。”
“喂喂喂!我的谢大校长。”电话那头,又一次传来的胖局长的声音,他在电话中不停地埋怨,“茅坝中学现在是不是有了本钱,我正愁不好向一中交差呢。”
“实在对不起,刚才高兴……”谢大全着急地对着话筒,“局长,人什么时候报到?我可不要空头支票。”
胖局长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快:“喂喂,谢校长,这话可不能顺便说,什么时候,我给你开过空头支票?”
谢大全对着话筒干笑:“局长,人在什么地方,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可以报到,我们也好作安排呀。”
“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绝对不是什么空头支票。”胖局长在电话里认真告诉谢大全,“这是个蒙冤多年的老知识分子,一九五七年错划为右派,被遣送回农村老家种了近20年的庄稼,命运不幸得很呀!你们要多多关心和帮助他,使他在重新工作的时候,能够体会到组织的温暖。”
“请局长放心。”谢大全只顾点头。
胖局长继续强调:“他刚刚平反,目前应该还在乡下。本来,省城外语学院要他回去工作,但是他自己坚持要到你们茅坝中学,也不知你是烧了哪门子的高香哟。”
“局长,他叫什么名字?”
“对了,就是你多次向我提起的那个孙……”
“孙文杰!”放下话筒,谢大全突然想起了摩登季芳。刚才在电话里,自己就应该再问一问胖局长,同是外语学院高材生的季芳呢?是不是已经被一中捷足先登了……
晚饭后,谢大全带着小芬去看电影。
校门口横放着的一辆手推车,正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谢大全皱皱眉,牵着小芬打算从车轮一边绕过去。一个头发上指,背略有一点弯驼的老人,小心地拍着谢大全的肩:“请你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把车子移开。麻烦你了……”
谢大全立刻顿住了:“孙文杰,老孙!”
老人的眼睛也亮了:“谢老师!”
谢大全激动地握住孙文杰的手:“上午接到教育局的电话,我高兴得饭都吃不好,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孙文杰摇着谢大全的手:“昨天公社通知我了,我想,今天是星期六,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就可以上课了。”
“欢迎你,孙老师。”谢大全帮助孙文杰把手推车靠在一边,“走,先到我家休息休息,再吃一点东西。”
“等一下……”孙文杰向街上望去。
“对了,季芳和孩子呢?”谢大全问。
“他们来了。”孙文杰指着街对面。
顺着孙文杰的目光,谢大全注意到,学校大门外,一个白发苍苍的农村老太婆,面无表情地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过来。这就是季芳?谢大全心中一阵悲哀。瞧那呆滞的目光和破旧的衣衫,哪里还像20年前轰动茅坝的摩登女郎哟!
孙文杰快步迎上去,接过季芳手上的包袱,转而慢吞吞地对谢大全说道:“谢老师,别管她,她是个疯子。”
谢大全浑身一震:“什么,她疯了?”
每天黄昏,谢大全习惯反剪双手绕学校转悠。
几棵孤伶杨柳树掩映下的教师宿舍修修补补,早已是百孔千疮,活像一个快要咽气的老妪。报告打上去几次,教育局也同意修建新的教师宿舍,款就是拔不下来。
几个年轻老师,围坐在大操场上的乒乓球台上,苦中作乐喝着小酒,看见校长过来,都紧张地站了起来。谢大全不由自主摇摇头,冲他们摆摆手,慢慢转到孙文杰家。
“谢校长,找我有事?”孙文杰递上一杯凉茶。
谢大全拖了一条木凳,在外面小院坝坐下来,顺手掏出一支烟:“老孙,这次统考,局里让我们自己出题。”
“我知道了。”孙文杰给谢大全找来火柴。
谢大全点上香烟:“知道你忙,本不想麻烦你。”
“谢校长,你等等。”孙文杰进屋,将备课本拿出来,“我已经初步拟了一套外语试题,麻烦你看一下。”
谢大全感动地接过备课本,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看,屋内突然传来了小敏的尖叫:“爸爸爸爸,你快来呀!”
孙文杰脸抽了几下,站起来急奔进屋。谢大全见状,也赶忙进去扶着小敏的手:“小敏,出了什么事?”
“妈妈,她……”小敏哭着指向厨房。
这是一间旧木板拼成的小厨房。季芳靠在灶边,把手里的书乱扯乱抓。孙文杰冲上去抢过书,心痛地看了一下,转而狠狠甩在地上。季芳并不生气,又重新撕扯起来。
“疯子,简直就是疯子!”孙文杰气得跺脚。
谢大全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破书,让小敏带妈妈到外面去。孙文杰一脸苦笑:“谢校长,你看我这个家。”
谢大全其实一直都想知道,黄坪20多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回到小院坝,他把凳子往孙文杰面前靠了靠:
“老孙,这些年……?”
九
“五门齐的儿子回来了!”黄坪沸腾了。
“小杰……”花围腰颤巍巍从茅草房迎出来。
当年那个乖巧贤惠的花围腰,已经明显老了,身负血债的五门齐被人民政府镇压之后,她也作为地主婆就被撵出了孙家大院。刘二娃见她可怜,动手把后山坡一个孤老头死后留下的茅草房修补了一番,才让她有了一个住处。
茅草房实在太小了,孙文杰要在旁边再盖一间,但季芳阻着不让。因为她始终觉得,他们很快能够会回去。再后来花围腰死了,女儿小敏也出生了,茅草房外面的杂草铲了又铲……渐渐地,季芳变得喜怒无常,经常在夜深人静时跑出去,每次都是孙文杰带小敏从苞谷林把她找回来。
这一天深夜,季芳又不见了。孙文杰轻轻捧着女儿的小脸:“小敏乖,快起来,我们一起找妈妈去。”
小敏搓着眼睛,可怜地缩着身子。夜色中,她紧张地捏着爸爸的衣角,一条野狗从变故林中突然拱出来,吓得她伏在爸爸身上一直都不敢抬头。孙文杰拉着小敏摸索着找过去,苞谷林深处,季芳斜坐在一堆苞谷秆上,双手使劲地往泥土里挖。惨白的月光下,她的手指已经渗出了血渍。
“妈妈!”小敏哭了。以前,妈妈每天都要教自己认字,但是现在,妈妈不喜欢自己了,对爸爸也不爱搭理。
“季芳,回家吧。”孙文杰连拖带哄,好不容易把她拉出了苞谷林,“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回省城。”
“明天……回去?哈哈……”季芳兴奋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明显有了些光亮。是啊,小敏都已经10岁了,还没有穿过一件漂亮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打着光脚板,每天还要打一大背猪草,至今都还有没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
“哈哈……”季芳仰着头,望着月亮狂笑起来。
风吹苞谷林,发出恐怖的声响——
沙——呜!沙——呜!
放暑假了,学校工会组织老师们到省城参观旅游。孙文杰牵着妻子的手,辗转终于找到了季芳的母亲。
捏着女儿的手,老人家忍不住热泪纵横。我的孩子,你们总算是回来了……天啦,这就是我的宝贝女儿芳芳么,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头上的白发,简直比妈妈还要多,为什么你一句话也不说?你们受苦了,我可怜的孩子!
老人心疼地打量孙文杰。小杰啊,妈知道你心肠好,可老天不长眼呀。都已经平了反,为什么不回来呢?
季芳麻木地望着老母亲。是的,女儿疯了,妈妈千万不要难过。怎么不见爸爸,他还在生女儿的气吗?
母亲拥着女儿,一个劲流泪。芳芳我的女儿,当初你不辞而别,爸爸早就原谅你了。对面墙上挂着的相片,就是你的爸爸呀。苦命的孩子啊,你们回来得太晚了……
季明全在相框中冲他们苦笑。我的孩子,你们到底还是回来了。他们说,爸爸同恶霸地主五门齐拜过把子,女儿又随右派私奔。他们把我关了起来,我实在是活不下去啊。那些苦恼的日子,爸爸心里放不下的,就是你们呀。
母亲不停给他们夹菜。芳芳,小杰,你们还要回去吗?不行!把小敏给我接来,我天天给你们弄好吃的。
孙文杰扶着老人的手。妈妈,我们是要回去,茅坝才是我们的家呀。妈妈不回去,小敏她会哭鼻子的。
妈妈一脸难过。孩子,你们真的还要回去?
孙文杰流下了眼泪。是的,妈妈……
十
谢大全利用下午的空闲时间,把高中两个毕业班集中分了组,让孙小敏带着第一组10个同学先去了卫生院。
回家刚开始吃饭,就有人敲门。
谢大全皱皱眉,仰嘴把酒杯翻了个底朝天。
“哟哟哟!”胖局长笑容可掬地推门进来,“我的谢大主任,有酒有肉的,你这小日子过得挺舒坦嘛。”
“局长来了,没想到。”谢大全起身招呼客人。
“我可是专门为孙文杰来的,而且还从县医院带来了两个医生。”胖局长大大咧咧坐下来,神秘兮兮地把嘴巴附在谢大全耳朵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县里已经决定,准备把茅坝中学列为重点中学。局里下了决心,明年开春拨款搞基建,今年先弄点钱,把厨房和教师宿舍维修一下。”
“真的?”谢大全止不住的高兴。
“下学期开始,我们就把二中和师范的教师往茅坝调,以后的师专师院毕业生,也尽量照顾你们。”胖局长亲热地扶着谢大全,“只是嘛,一中又提出借调孙文杰。”
“这不行!”又是一中!茅坝中学马上就是重点了,那就该和一中平起平坐。更何况,孙文杰还躺在医院。
“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吧。”胖局长和颜悦色批评他,“凡事要从大局出发,一中是全县的重点中学,一百多个从各区中学考上去的尖子生,我们当然得重点施肥。”
“局长,”谢的牛脾气上来了,“茅坝中学现在就孙文杰一个外语教师,而且现在还受了伤。局里难道就不能从别的地方想想办法,为什么非挖我茅坝中学的墙脚?”
“既然如此,那我回去告诉一中刘校长,孙文杰的事,局里根本无法协调。”胖局长站起身,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认真地提醒谢大全,“老谢,我可实话告诉你,现在全县外语师资奇缺,不管孙文杰的伤好还是不好,局里都没有外语教师补充给你们,到时候,可千万别找我哭穷叫苦。”
谢大全牵放不下孙文杰,送走胖局长,他又匆忙往卫生院赶。早已经守在门口的罗支书将他拉到一边:
“就在刚才,我陪县里的医生去看了孙文杰老师,他们一定要孙老师转院,可孙老师死活都不肯答应。”
谢大全忧心如焚,他吩咐罗支书:“你马上赶到区教办,局长肯定也在。你去找他诉苦,磨嘴皮子。必须要让他们知道,再这样没完没了,茅坝中学没法再办下去。”
罗支书刚转身,谢大全又叫住他:“在局长面前,最好不要提孙老师的伤情,免得他们总打他的主意。”
“还有什么问题?”罗支书没敢离开。
谢大全想了想:“大家都很关心孙老师,你回去告诉老师们,多做学生的思想工作,这几天的外语改上自习,不要丧失学习的信心,现在离预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罗支书一一记在心上,已经走到了过道处,谢大全又远远地冲说他:“记住,顺便照顾一下孙老师的家。”
谢大全满腹心事地想着胖局长的话。
孙文杰的伤的确非同小可,一定得说服他转院,但如果转院还是治不好呢?如果一时半会好不了,胖局长的意见倒是值得考虑;但这样一来,孙文杰又会怎么想?
谢大全蹑手蹑脚上完楼梯,在病房外停下来。扶着木栅栏,他透过窗口望进去——几个学生手拿课本,齐齐坐在木凳上。孙文杰斜靠着床头,左手指向旁边的小黑板——
“Flow me……”
1982/8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