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坝中学纪事
大步流星老支书
罗援朝当年从朝鲜战场上归来,对于组织上安排他担任茅坝中学专职支部书记,打心底里是不乐意的。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是想去县公安局当一名侦察员,或者回茅坝供销社当一个副主任。但是,作为一名有着十多年党龄的军队转业干部,他没有与组织上讨价还价,军人的操守和党组织的决定,注定了他的下半辈子,将与茅坝中学风雨同行。
那天上午,吉普车颠簸两个小时,绕了一百多里山路才到达茅坝中学。这一天正逢开学典礼,他根本顾不上休息,只将行李往办公室一丢,便大步流星走上主席台。这位在部队上干过连队指导员的新任党支部书记,早就习惯面对这百多号人的场面,台下黑压压的目光,一点也没有令他感到怯意。他结好风纪扣,气势惊人地宣布“八件事情”。
老支书的八件事情,迄今仍是茅坝中学老教师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实际上,所谓八件事情,前后加起来也没超过10分钟。秋雨中他清了清喉咙,眉飞色舞地挥着双手,就连让同学们回家记住换衣服,和换衣服时小心受凉,也分成两件事情来讲。最后,他掏出手帕抹一抹脸上的水屑,把嗓门提得老高:“雨一时还不会停,第八件事情,散会!”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经历了许多年风吹雨打的茅坝中学,已经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就在上学期的期末,修建教学大楼和翻新教师宿舍的经费,终于拔下来了;几乎是在同时,老支书罗援朝的退休报告也获得了批准。
其实,老支书即使不退休,即使他再把年龄倒回去十年,也是注定要下课的。去“文革”化的大背景之下,教育局复出不久的正副局长,同时当上了调研员;取而代之的,是雷厉风行的茅坝中学校长谢大全,和年富力强的一中刘校长,而下面的三级班子,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大换血。
虽然老支书德高望重,但今天的茅坝中学,已经不会让一个只有初小文化水平、在部队上连信封格式都弄不明白的人,担任中学校长的。依照“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标准,县教育局考核组在考察茅坝中学领导班子的时候,罗援朝同时推荐了教导主任翁启文和物理教师胡冲锋。
对于这两个校长人选,罗援朝是经过左右权衡的。如果能够像三年前从区教办调翁启文那样,从别的地方调一个校长来,问题也就简单多了;如果老翁的能力再强一点,或者胡冲锋更稳重一点,矛盾似乎都不难解决。但教育局的态度十分清楚,谢大全在履新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就专程带考核小组来到茅坝中学,并对新校长的问题作了明确表示:上面一时间派不下人来,从别的学校选调也根本不现实;茅坝中学的新校长,只能从茅坝中学的教师队伍中产生。
翁启文是文革之前的专科生,长期在区教办搞业务,调到茅坝中学,也是老支书亲自点的将。老翁为人谦恭,而且精通教务,凡事讲究个四平八稳,货真价实不倒翁。大凡重要一点的事情,没有领导首肯,他绝对不会擅作主张。语文教师王建辉前几天还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地叫他“翁校长。”早已习惯了年轻教师对他的不恭,面对王建辉的调侃,他只是微微一笑,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胡冲锋则不同。这是一个对工作和生活近乎苛刻的中年教师。他看不惯年轻教师的松懈懒散,认为那是在误人子弟;特别反感体罚学生,尤其反对随意停课请家长。他不止一次在全体教师大会上疾呼,对待学生,应当严在嘴上。
按照这样的情形,大家都差不多认为,茅坝中学的新校长,顺理成章应当就是翁启文了。胡冲锋虽然也是“文革”之前的专科生,年龄也要比老翁小上几岁,但如果谈到人际关系,尤其协调能力方面,就比翁启文差得远了。
也有人一直闹不明白,老支书罗援朝何以在自己退休之前,要把胡冲锋和老翁两个人同时推荐上去。王建辉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样:道理简单得很,老支书年纪大了,根本不愿再得罪人,送给胡冲锋的,无非是一个空壳人情;更何况,胡冲锋本身的教学能力和工作水平,是有口皆碑的。
谁也明白其中的原委。把胡冲锋推荐上去,即便当不成校长,至少也会对罗援朝的举荐心存感激;而老翁由教导主任升为校长,也只是时间问题。如果胡冲锋运气好一点,老支书的态度也比较明确的话,他倒是有希望接替老翁教导主任的位置。否则的话,胡冲锋还是那个爱得罪人的胡冲锋,还得原地踏步,继续担任初三毕业班的物理教师。
心绪不宁胡冲锋
一条甩得老长的独街,紧拴着两排老旧的砖瓦平房,中间的那一段叫做跨山,将这个繁忙而古朴的百年乡镇,截断成了老街和新街两块。沿新街过场口,往区公所方向,再上一个颀长的斜坡,便是这里的最高学府茅坝中学。
天上飘着毛雨,刚一踏在地上,马上就是满脚的黄泥,红外壳班车碾过的地方,很快多出了几道印辙。胡冲锋擦着汗从班车上挤下来,他没有马上回到学校,而是径直朝区公所后院走去。老支书不在家,罗师母热情地给他倒了一杯凉茶:“他昨天就去了县城,胡老师没有见到他?”
胡冲锋摇摇头。离开老支书家,他想去找翁启文,但在半路上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新建的三层教学大楼,已经在暑假期间立了起来,目前就差内部粉刷和安装玻璃了。那也是老支书的意思,学校放假一个多月,如果将玻璃窗户安装上去,万一不小心给碰坏了,也没有多余的钱来修补。
胡冲锋疲倦地回到宿舍。这个假期,他比哪个时候都忙。小舅子娶了个二锅头,他勉强去帮了几天忙;刚静下来准备找局领导谈一谈调动,儿子又突然中了暑;好不容易将儿子从医院接回家,一大帮中学同学又相约去小西湖秋游。秋游结束,假期也就差不多了。昨天下午,刚主持教育局工作的谢大全局长专门将他叫到家里,告诉他局里的决定。
对于老支书的提名,胡冲锋其实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上一次,教育局考核组来到茅坝中学,他就对带队的谢大全副局长谈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没有闪烁其词大表决心,胡冲锋提出的,仅是自己全面提高教学质量的改革设想。
这时候,胡冲锋突然有一些紧张。
这偌大的一间中学,几十个性格各异的教职工,真要让自己来领导,他害怕会力不从心。就在昨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又一次和妻子闹了别扭。他把谢局长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妻子,不想她却将筷子砸在桌上,转身进了里屋。
胡冲锋能够理解妻子的心情。
当初他们在茅坝中学相识结婚,妻子回城已有十多年了,孩子也一天天大了,这分居的日子一长,夫妻之间就多少显得一隔膜。他打过多次请调报告,认真说起来,前任教育局胖局长的爱人,和他还有一点挂角亲。他申请调到离家近一点的师范学校,每天至少可以蹬自行车回家,但想进师范的人很多,他没能够争得过人家。再说了,这么多年对茅坝多少也有些感情,真要离开,还确实有一点舍不得。
大操场上水银灯的光束,从窗上玻璃映射进来,胡冲锋伸手拎亮床前的小台灯,心潮起伏倚地靠在枕头上,眼睛直望着天花板。茅坝中学30多位教职工,可以说,每一位他都了如指掌。他默默地在心中排列:王建辉、陈连飞、肖德贵、罗凤仙,对了,还有老翁……他始终觉得,翁启文虽然熟悉教导处业务,与老师们的关系也处得比较融洽,但他那种唯唯诺诺、左右逢源的性格,是领导不好一间学校的。
百孔千疮的茅坝中学,实在太需要改革了。
以肖德贵为代表的一大批老教师,已经习惯在老支书的意图中按部就班;而以王建辉为代表的一批年轻人,又总是以一种苛求的角度,来审视茅坝中学的发展环境。
胡冲锋对老支书的人格魄力钦敬有加,但对于他长期以来的家长作风,又打心里觉得反感。但是他非常清楚,深谋远虑的老支书,真正的空壳人情,其实是送给老翁的。他开始盘算,开学了,怎样把上任之后的三把火烧起来。
难得糊涂翁启文
秋雨只停了一天,又稀稀拉拉地飘起来。
开学典礼之前,胡冲锋担任茅坝中学校长的通知发下来了,老师们也都陆陆续续返了校。如果严格起来,茅坝中学的大部分教师,恐怕都要算迟到。今天已经是9月3日,城里的一中二中和城关中学,9月1日就开了学;但这并不是茅坝中学的特殊。按照习惯,县城以外的大部分乡镇学校,由于交通和后勤方面的因素,都会比规定的时间晚几天开学,茅坝中学计划在9月5日正式上课,已经不算落后的了。
面对教育局文件,翁启文心情是复杂的。那天晚上,都快12点了,胡冲锋突然推门进来,守着一瓶苞谷酒,他们谈了很久。胡冲锋的坦诚打动了老翁,之后的好几天晚上,老翁一直睡不好觉。以自己的年龄和资历,应该当这个校长,但以胡冲锋的作风和能力,似乎更适合挑这副担子。
下午的时候,王建辉来了。老翁倒了半杯酒递过去,王建辉摇摇头,叹息着把酒杯推到一边。老翁知道,他和胡冲锋之间曾经有过一些不愉快。胡冲锋当班主任,王建辉教语文,为了工作上的事情,他们不止一次斗嘴。有一次学生调皮,围绕请不请家长,两人从办公室一直吵到大操场,最后还是老支书出面,各打五十大板,二人才停息下来。
茅坝中学会议室的气氛现在是紧张的。
翁启文把前后几扇窗子全部推开,空气仍显得沉闷。平时开会叽叽喳喳的争论,现在都变成了咬耳朵,老师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胡冲锋身上。胡冲锋坐在藤椅上,手上的笔记本一会翻开,一会又合上,额上已经渗出了油汗。
老翁环顾会议室一周,见人都差不多到齐了,他侧身望向胡冲锋。以前习惯叫老胡,转念又觉得该叫胡老师,最后才想起应该叫胡校长,支支吾吾叫成了“胡……”
王建辉带头鼓起了掌。梳着瓦亮二分头的化学教师陈连飞,扑哧笑出声来:“王一斤,今天没喝酒啊?”
王建辉瞄他一眼,起身往外走。
老翁招呼他:“王老师,马上开会了。”
王建辉故意背对陈连飞,把着会议室大门,冲老翁翻翻眼皮:“报告翁主任,出去方便一下,可以吗?”
王建辉刚出去,陈连飞就开始长吁:“这个王一斤,口袋里的钱又开始跳了。这一去,起码又是一斤。”
胡冲锋清了清喉咙,正准备讲话,又有一个老师站起来往外走。他心中有些不快,略微顿了一下,他大声宣布:“以后开会,一律实行签到,由教导处负责打考勤。”
陈连飞高跷着二郎腿,煞有介事地尖问:“胡校长,茅坝中学插班和转学的问题,学校准备怎么解决?”
政治老师肖德贵接上话:“胡校长,翁主任,陈老师刚才提出的问题,我觉得非常重要,是应该解决了。”
坐在里角的地理老师罗凤仙,也愁眉苦脸地跟着小声发言:“插班和转学太多,三个学生挤一张桌子,插班生成绩都不够好,他们自己学不进去,还影响其他同学。”
科任老师对此意见纷纷:“不光作业不好改,课堂纪律也受影响。平时最为调皮的,就是这些插班生。”
后勤主任更是牢骚满腹:“插班生这么多,每天吃饭的人多了不少,厨房工人多干了活,工资却没见增加。这些插班生,排队打饭时不太守规矩,我们还不敢管。”
胡冲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
茅坝中学早年师资雄厚,还办过几年高中,比邻茅坝的一些学生家长,怕当地老师教不好,千方百计把孩子往茅坝中学转;县城没有考上高中的学生,家长担心孩子出学校后不务正业,都通过各种关系来茅坝中学插班;本地初中毕业未能升入高中的学生,也要求回来复读;老支书家住茅坝,亲戚朋友找上门来,他也不好意思拒绝,而老翁又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茅坝中学从来就是拥挤不堪。
对于茅坝长期存在的插班和转学弊端,胡冲锋简直深有感触。他决定在这个问题上烧第一把火:“以后,凡是要求插班和转学进来的学生,一律按比例进行考试。”
肖德贵提醒胡冲锋:“按照老规矩,教职工子女可以继续就读;没有子女就读的,可以解决一个包袱。”
胡冲锋进一步强调:“学校职工的直系亲属,可以按老规矩继续读书,但要服从安排,不能任挑任选。”
罗凤仙插话道:“那么,已经进来的插班生呢?”
胡冲锋语气坚决:“调皮捣蛋的,由班主任通知家长领回家去;对于屡教不改的,学校一律进行清退!”
陈连飞仍不够放心:“问题由来已久,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到时候,如果有老师根本不听招呼,或者根本不通过教导处,就直接让班主任领进了教室,又该怎么办?”
翁启文强调:“这就需要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学校已经研究决定,所有转学和插班的学生,都必须进行考试,并通过教导处统一安排,最后,由胡校长签字才能算数。”
罗凤仙比别人想得多:“翁主任,遇到特殊情况,又应怎么办呢?就在今天下午,有一位外地的学生家长找到我,他的儿子,去年不小心摔断了腿,当地又没有中学。”
胡冲锋意识到,一刀切恐怕不大好办。他合上笔记本正准备和老翁商量。突然,会议室虚掩的木门被吱呀碰出了声响,王建辉靠在门上,眼睛眨闪着朝会议室窥望。
陈连飞嬉笑道:“王一斤,又喝二麻了?”
油盐不进王建辉
王建辉爱喝柜台酒。
陈连飞好像不知道他名字似的,一直都叫他“王一斤”。高兴的时候,王建辉会笑着自嘲,“我是王一斤”;可当他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把眼睛翻得老白,我喝酒花自己的钱,又关你什么事。有一次校期末会餐,肖德贵好心好意劝他少喝一点,没想到他一下伸出两个了手指头,那意思就是说,如果有下酒菜的话,他还可以喝,还能够喝两斤。
王建辉喝酒,可以说是远近闻名。他在县教育局当教研室主任的父亲,为此还专门找过老支书罗援朝:“这小子,年纪轻轻就喜欢喝那点马尿,麻烦你给我看紧点,不好好地干,就别想调回城;工作出了纰漏,我找他算账。”
翁启文最了解这个年轻人。
师专毕业的王建辉本已经分配到了二中,但他的同学女友,却被分到了离县城50多公里的茅坝中学,王建辉的父亲找到胖局长,但茅坝中学的谢大全,就守在教育局要初三毕业班的语文老师。结果是女朋友留在了二中,他背上行李去茅坝中学报了到。三年了,王建辉写过多次报告,二中也同意接收,但谢大全就是不放人,理由很简单:王建辉走了,茅坝中学初三毕业班的语文课,就没人顶得上去。
刚刚分下来的时候,王建辉担任初三毕业班语文课,工作热情特别高。他讲课风趣生动,学生都喜欢他。但他对学生的要求却严厉得近乎苛刻。他有一根用竹棍改造的教鞭,上课打瞌睡、未完成作业、考试不及格……通通打手板。有一次,一个插班的大个子学生,起立的时候没有站起来,被他用教鞭敲了两下,大个子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两个人居然在课堂上互相扭打起来,结果是学生的鼻子出了血。
家长找来了,有的学生趁乱起哄,说王老师太凶了,全班五十多个同学,除了班长和学习委员之外,都被打过手板心。胡冲锋作为班主任很有看法。星期一晚上的全体教职工大会上,他公开给王建辉提意见。王建辉不服,马上要求学校要么同意他调走,要么改上初一语文。老支书就怕他来这一手,老翁也连忙用好话调和,事情不了了之。
开学之前,在安排王建辉的工作问题上,胡冲锋和老翁产生了分歧。胡冲锋认为,王建辉责任心不强,换一个认真负责的教师担任初三年级语文教师,效果说不定会更好一些。但老翁根本就不同意,他特别强调,初三毕业班马上就面临着严峻的升学考试,换是别的教师,恐怕拿不下来。
胡冲锋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王建辉的工作能力,在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已经充分表现出来了。学生的优秀作文,被他加上评语办成壁报;每周一节课的外欣赏课,他把报刊上短小精悍的文章讲解给学生们听;他提倡学生广泛阅读课外书籍,他在报刊上发表的几篇小说,也被学生们争相传阅。去年教育局组织的期末统考,他教的初三毕业班,语文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
王建辉性格外向,喜怒哀乐常常挂在脸上。学生的成绩愈好,他的要求就愈严,只要出现成绩滑坡,他的教鞭便会挥舞起来。有一次,一个学生因为上课不守规矩而被打肿了手掌,家长纠集了几个亲友冲到学校找他讨“说法”,若不是罗援朝和翁启文在场,那一场火并是免不了的。
在茅坝街上,王建辉很有名气。这学期,王建辉继续担任初三毕业班语文教师的消息,与胡冲锋当校长传得一样快。王老师的课讲得好,20来岁,就在正规杂志上发表了文学作品;但是他动不动挥舞教鞭的行为,家长们很有意见。
王建辉的表现,被老支书到教育局开会时,告诉了他的父亲。整个假期,面对父亲的申斥和鼓励,他简直没有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女朋友也跟着和他闹别扭:“你就知道喝酒……真调不回来又怎么办,我都已经25岁了。”
在大自己三岁的女朋友面前,王建辉从来都温顺得像一只绵羊。他们的爱情是经过风雨考验的。她是省城里的人,毕业之后本可以留在市里,但王建辉必须分回原籍,于是她不顾一切跟着下来了。原以为,王建辉父亲在教育局当教研室主任,两人留在县城应无问题……她伤心地哭过,回家还遭到母亲的呵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个假期,王建辉几乎都闷在家中写小说,直到翁启文打电话给他父亲催促,他才怏怏不乐地返回茅坝中学报到。今天晚上,他心情烦躁极了。下午收到女朋友写来的信,母亲准备把她调回市里的一所职业中学。她在信中说,只要他调进县城,两个人能够在一起,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天已经黑了,王建辉打着手电筒,川川倒倒从老街往回走。刚才他去邮电所给女友寄信,顺便取回假期中的几份《文学报》,路过刘家馆子,被供销社的几个年轻人拉了进去。几杯白酒下肚,他突然醒悟起来,今天是胡冲锋上任的第一天。他掏出10元钱放在桌上,一步一颠回到学校。
胡冲锋的第一把火,把茅坝中学烧得热腾起来。
开学伊始,翁启文亲自把关,学校严格控制学生转学和异地插班,教学秩序得到明显改观。调皮学生害怕请家长,害怕进胡校长亲自过问的学习班,差不多都老实了。
翁启文历来器重王建辉。以前,在安排班主任的问题上,陈连飞有过意见,那意思就是说,班主任都让老教师和本地教师给抢了,还不都是看上那每月6元钱的班主任津贴。其实,老翁也是一番好意,他是想让外地老师多一点回家的机会。这一次,老翁征求王建辉的意见:“小王老师,胡校长问我,这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你和陈老师谁更合适。”
王建辉没有说话。他知道,如果当上了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回去见女朋友的时间,恐怕就更少了,而以往的每一个学期,老翁总是千方百计地照顾他们这些外地老师,每逢星期五下午和星期六上午,几乎都给他们不排课。
“王老师,”老翁认真地看着他,“陈连飞老师也希望当毕业班的班主任,今天上午,他特地找过我。”
“是么……”王建辉打心里不愿意让陈连飞当班主任。他看着老翁,然后点点头,“这个班主任,我当。”
开学后不久,胡冲锋的第二把火烧起来了。
茅坝中学后勤人员,差不多都属教职工关系户,后勤主任的儿子、老支书的女儿,都在后勤上班,就连区教办主任的表弟,也在茅坝中学当采购。长期以来,茅坝中学后勤人员严重超编,工作上相互推诿,师生们怨声载道。
胡冲锋深有感慨。上学期一个中午,他因布置作业拖延了几分钟下课,大厨房已经关了门。十几个农村住校生敲着洋瓷碗直闹,胡冲锋跑去敲开老支书的门,罗援朝只好叫上后勤主任,一脸小心看着厨房工人为学生打了饭菜。
新学期开始,有教师找胡冲锋反映:“一大早把温瓶送去了,下了第三节课去提,开水房已经锁了门。有天我用温度计量了一下,水温还不到70度。30分钟的早读课下来,实在想喝口开水。特别是在冬天,也很想烫一下脚。”
陈连飞最为尖刻:“后勤本就该为教学服务。中国人就是这样,干什么都要比。有意见,我们调换一下。”
王建辉早就憋着一肚子的火:“我星期天下午乘火车回来,赶到学校才四点多钟,可厨房已经不卖饭了。”
胡冲锋感同身受。每次从县城回来,都会让爱人准备一盒饭菜,不然回到学校,根本就吃不上饭。开水房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年前顶替父亲进了茅坝中学。学校没有自来水,教师的温瓶又多,她费了力,却干不好。
胡冲锋立马找后勤主任商量,把原来在学校烧了十几年开水的老工人请回来,学校补足他的原工资,让老工人的女儿挑水打杂,给教师们送温瓶;为解决住校老师的吃饭问题,从大厨房抽出一个女工,专门为外地教师办伙食。
情况就这样悄然发生了变化。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王建辉就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叫醒了:“王老师,请你把温水瓶递给我。”
“这么早呀……”王建辉搓着眼睛,慢腾腾地爬起来,把残存的一点热水倒进脸盆,然后掩着门递出温瓶。早读课下来,两只灌满开水的温瓶,已经并排着靠放在寝室门口。他取开温瓶塞子想试一下水温,却被烫得直甩手。
王建辉当了毕业班班主任之后,就有多位住校学生,不止一次向他诉苦,说他们下课之后经常吃不上饭。问清楚情况之后,他拐了一个弯,把学生们支去找胡校长。
“怎么会这样?”胡冲锋大吃一惊。以前只听说学生吃得迟或是吃不好,但吃不上饭,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学生向校长诉苦:“我们有的只有大米票,有的只剩下苞谷票,可学校的大厨房,每顿都只做一样。”
胡冲锋明白了。第二天上午,他通过校务委员会作出决定:大厨房每一顿都必须准备大米饭和苞谷饭;只要有一个学生没吃上饭,工人就不准下班,星期六也不例外。
学生们高兴了,厨房工人却根本不买账。
“光增加工作量,又不见提高我们的工资。以前,老支书也没这样……这个胡冲锋,他才当几天校长。”
胡冲锋没有退让。
他首先扣掉老支书儿子旷工半天的工资,然后让后勤主任把厨房工人集中开会,态度非常坚决:“不服从安排的,一律停工检查,停工检查期间,扣工资请人代工!”
分斤掰两陈连飞
每学期开学排课,翁启文都要大伤脑筋。
外地老师周末为了回家,都要求把课程排到星期五之前,本地老师又都希望把课排得集中一点。而最让老翁头疼的,还是这个陈连飞,就连胡冲锋,对他也很有看法。
“胡校长,我对学校有意见。”这天晚饭过后,陈连飞忿忿找到胡冲锋,“翁主任排课,太不合理了。”
“陈老师,翁主任怎么了?”胡冲锋非常了解陈连飞。他把藤椅推到陈连飞面前,耐心地听他慢慢道来。
陈连飞坐下来,抬手挠一挠瓦亮的二分头,一副不平的样子:“胡校长,你来评一评这个理,王一斤上初二和初三两个班的语文课,才12节,为什么我要上14节?”
“是么?”胡冲锋吃了一惊。最近忙于后勤改革,对于课程安排,他只在刚开学的时候和翁启文碰了一次头。他掏出香烟递给陈连飞,“明天,我问一下翁主任,现在应该是临时课表,要等新分来的教师报到之后才能最后确定。陈老师放心,如果确实不合理的话,学校负责改过来。”
当天晚上,胡冲锋找老翁交换意见。
翁启文马上就笑出声来:“我只是提前征求一下陈老师的意见,具体的课程安排,根本就没有定下来。”
胡冲锋问:“那他的意见为什么这样大?”
翁启文解释说:“两个班的化学课,加起来才8节,根本就不够工作量。最初,我准备安排他上初二年级的动物课,增加6节,他开始不同意,可下午又主动找到我,说如果其中有4节算代课的话,他愿意帮助学校解决困难。”
“那么,其他老师呢?”
“王建辉和罗凤仙12节,肖德贵最多,16节。”
“代课费怎么算?”
“王建辉和罗凤仙都是12节课,属正常工作量;肖德贵16节,已经超过了工作量,可以给他算2节代课费;陈连飞如果上14节,其中6节都属于副科,可以不算代课费。”
天上繁星点点,从翁启文家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胡冲锋绕过教师宿舍,他准备去找陈连飞谈一谈,刚走到大操场上又停下来顿住了。他边徘徊边思考,用一种什么方法,在不影响陈连飞情绪的前提下,合理解决这个矛盾。
陈连飞与王建辉同是师专毕业生。他时间观念强,尤其喜欢钻空子,除了正式工作安排,多余的事情说什么也不愿干。有一次,王建辉准备用学生作文办壁报,找他帮忙设计一个刊头,他鼻子一哼,说王建辉“吃多了”。只要到了下课时间,不管敲没敲钟,他立刻把学生放出教室。
陈连飞父母是城郊菜农,家里还有两个上中学的妹妹。教师们私下议论,陈二分工作认真负责,就是太过斤斤计较。但他对此不以为然:“属于我分内的工作,那不含糊!冒充积极,我不愿意。多干事情可以,拿代课费来。”
每学期开学排课,陈连飞既要争,也要比。如果发现有人比他少了一节课,他非争得面红耳赤不可。上学期,翁启文请他再上初二两个班的动物课,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老支书都亲自找上门了,他的态度却更加鲜明:“我的工作量不算全校最少!实在要我干也行,那就按代课算。”
但是,如果发现有动物或植物课的教师请假,他就会很快找到老翁,主动要求代课。陈连飞讲课富启发性,做实验非常认真,作业批改更是一丝不苟,但仍有老师对他不满:“陈二分太拘于45分钟了,上课钟不响他绝不进教室,到了下课时间立即就走,有时候,就差一点没讲完。”
有学生去寝室找陈老师问作业,不想招来了一阵呵斥:“上课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么,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陈连飞从允许学生在课外时间找他,他的寝室,也从不让人进去。那个遭到他训斥的学生,后来神秘地告诉同学,陈老师屋里乱七八糟,到处都是书,脏得像狗窝。
陈连飞认为,学生在课外时间找老师问作业,一方面是上课不认真的表现,而另一方面嘛,他沾沾自喜地告诉大家:“我这样做,这实际上是对学生负责。必须让他们意识到45分钟的重要性,上课时间开小差,是要吃亏的。”
而最让学校领导不满的是,凡属插班生和复读生的作业本,他只批一个日期,他认为那是例外的工作。学生作业如果属于补交的,他挥笔就是两个红叉。许多学生对这个陈老师,几乎都怕而远之,上学期初三毕业班照毕业相,老支书叫一个女同学去请陈老师参加合影,但她只兜了一个圈就红着脸回来了:“陈老师寝室关着门,恐怕没有在。”
陈连飞和王建辉则是互相瞧不起。
有一次,王建辉找他帮忙设计壁报刊头,他不光哼着鼻子说王建辉吃多了,过后还在其他老师面前大放厥词:“有一些人,本职工作不用心,还去揽一些其他的事情来干。我不想充英雄,更不愿意去干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那天晚上开完会,胡冲锋招呼陈连飞,两个人一起把王建辉扶回寝室。从王建辉寝室出来,陈连飞从口袋中摸出半截香烟,化了根火柴点燃:“这个王一斤,今天也太不像话了,胡校长你刚刚上任,他就与你唱了个对台戏。”
胡冲锋边走边说:“陈老师,你们都是年轻人,有机会你可以劝一劝他。喝酒要适量,还应该注意影响。”
“哎,胡校长,你是有所不知呀。”陈连飞把已经烫嘴的烟头猛抽一口甩丢在地上,“王一斤喝酒,就连他父亲也管不住,我又算哪把夜壶。我替他算过一笔账,来茅坝中学三年,每星期三次,一次一斤,一斤九角……”
开学不久,教育局转发省教育厅文件,所有在职中小学教师,都必须过教材关。刚开始的时候,陈连飞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但教育厅文件特别强调,要根据教材过关的情况,对教师队伍重新进行调整,他这才重视起来。
调回县城,他想都不敢去想。陈连飞打听到,城郊刚创办不久的职业中学早缺化学教师,他托人找了职中的校长,对方表示“欢迎”。陈连飞仔细想过,如果自己连教材关都过不了,那么,职业中学的欢迎,根本就是空话。
胡冲锋反复提醒大家,这次过教材关,是国家全力整顿教师队伍、全面提高教师整体素质的一项重大举措。他要求教师们抓紧准备,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他吩咐教导处,把地区教育局主办的《教育通讯》,抓紧时间发下去。
肖德贵看着《教育通讯》上的自测题,一脸苦相地慨叹道:“哎,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要过这个教材关。”
只有王建辉显得轻松。当上班主任之后,他已经很少喝酒了。胡冲锋私下找过他:“好好干,你父亲讲过你的具体情况,你放心,你的调动,我亲自找谢局长谈。”
胡冲锋如此友好,让王建辉有些感动。对于教材过关,王建辉确实看得很淡,他不止一次当着大家进行分析:“教材过关的试题,肯定不会太难,上面也要考虑,总不能让大部分教师都过不了关吧。”罗凤仙拿着《教育通讯》“自测题”找他请教,不想他接过一把丢在桌子上,“罗老师,离过关考试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你根本不用紧张。”
但是第二天,王建辉态度就陡地变了。
父亲和女朋友几乎同时来了信。教研室主任随信寄来了一大卷复习资料,并在信中告诉他,局里对教材过关非常重视,过不了关,肯定会影响到自己的前途;女朋友也把教材过关说得万般重要,要他抓紧复习,争取早些调回县城。他突然觉得,这教材过关其实是马虎不得的,肖德贵和罗凤仙早就开始了复习,可自己连“自测题”看都没有看。
这天又是周末,王建辉没有回家,到街上打了一斤酒回来,经过大操场,他发现礼堂后面的陈连飞,手里卷着《教育通讯》,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小声叨念什么。他远远地招呼:“陈二分,背得好认真呀,想考第一名拿奖金吗?”
陈连飞赶紧把《教育通讯》藏进衣袖,冲他哼着鼻子:“我只是随便走走,根本没打算复习。管他的,过不了关我改行搞后勤,比教书清闲得多,工资还一分不少。”
耳边响着陈连飞的话,王建辉开始着急起来。语文简直就是无底洞:拼音、语法、修辞、作文,还有文言文;从初一到初三的教材,就算看一遍,最起码也要半个月。
对于过关考试,陈连飞逢人便说无所谓,但老师们发现,他已经两个星期没回家了,经常关在寝室开夜车。
陈连飞心中担心,万一教材过关试题真的很难,考试过不了关,不光职业中学去不了,恐怕连茅坝中学也待不长久;以后的大学生多了,说不定还要被调到更远的乡下去。他越想越复杂,越想越紧张。晚上遇到胡冲锋,他托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父母都是菜农,局里也没靠得住的关系。
胡冲锋说:“你工作负责,大家是知道的,千万不要背思想包袱。对方若是真的要你,我为你开绿灯。”
“那么,翁主任呢?”陈连飞有一些感动,因为他知道,茅坝中学一直都缺化学教师,即便就是胡冲锋同意放了,翁启文作为教导主任,肯定会因为差人而提出反对。
胡冲锋认真地告诉他:“这方面你可以放心,翁主任的思想工作我负责去做。如果你真的调走了,我就去局里找谢局长要人,他们总不会一个化学教师也不分来。”
胡冲锋的一席话,让陈连飞很受鼓舞。他越发觉得教材过关的重要性。天黑了,他打着手电筒往大礼堂走去,他准备去找罗凤仙,听肖德贵说,她有一套综合复习资料。
罗凤仙家住老街的尽头,离学校很远。罗援朝退休之后,胡冲锋为方便她辅导学生,特别在学校大礼堂旁边腾出一间小屋子,给她批改作业。她的寝室,经常很晚了还有学生。去年秋天,省报记者还报道过她关心学生的事迹。
对于罗凤仙的教学能力,老师们都有议论。上学期教育局统考,她的班级全县倒数第二。这次过教材关,就数她复习得最早,陈连飞就发现她躲在大礼堂后面背书。
罗凤仙总担心自己过不了教材关。就在胡冲锋宣读教育厅文件的会上,她忧心忡忡地发了言:“教材过关的步子,是不是迈得太急了。应先过年级关,然后再过教材关。我一直教初一年级,初二和初三教材,根本就不熟悉。”
《教育通讯》的“自测题”,陈连飞不知反复看过了多少遍。他私下发现,平时不轻易流露感情的肖德贵,对着“自测题”也直是摇头:“在我看来,这个题目实在是太难了,正式考试如果也是这样的题目,我肯定过不了关。”
“罗老师。”陈连飞敲着罗凤仙的门。
“是陈老师呀。”罗凤仙客气招呼他进屋。
肖德贵也在,陈连飞有一些后悔。有一天他听王建辉挤眉弄眼地说,肖德贵和罗凤仙之间有一点“那样”,他还不肯相信。陈连飞没有进屋,一只脚踩在门槛上:“罗老师,我想借你那一套综合资料看一下,明天早上还你。”
罗凤仙挠一挠额前的头发,脸上浮着红云。
肖德贵赶紧递上资料,一脸客气地说:“陈老师,你先拿去看吧,我正和罗老师温习教材过关试题呢。”
罗凤仙接过资料,顺手交给了陈连飞:
“人家陈老师是大学生,教学水平这么高,过这个教材关,肯定不成问题。我可是听说了,这次教材过关的要求非常高,要考80分才算合格;我和肖老师都很担心。”
逆来顺受肖德贵
从县城参加教材过关考试回来,大家都感到轻松。王建辉直拍大腿:“早晓得这样简单,我就懒得复习。”
感觉良好的陈连飞,也控制不住眉飞色舞:“《教育通讯》那要命的自测题,害得我一个月都没有睡好。”
如释重负的肖德贵,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样简单的试题,就是让初三学生去考,也没有什么问题。”
只有罗凤仙,回来之后就一直苦着脸:“拿到试卷,我的心就怦怦直跳,试题确实简单。可我刚才想起,有一道选择题做错了……这一次,我是肯定过不了关啦。”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都认真起来。
肖德贵一跺脚:“糟糕!80分才算合格,那就意味着每道题都不能有错,可我最后道题没来得及检查。”
经肖德贵这么一提醒,陈连飞也开始心慌起来。他细细一想,如果改卷老师手下留情宽松一点,那么,自己可能勉勉强强够得上80分,但如果每一道题都认真起来,而且不容一点错误的话,那这个教材关,还可能真是过不了。
王建辉总是与众不同。刚考完试,他便在父亲和女友面前夸了海口,回来后心中高兴,又忍不住去街上打了一斤酒。他春风满面地告诉大家:“80分,那还是我严格要求计算出来的。除了第一道填空题可能有错以外,其他的题目全都答对了;最后一道作文题,我写了一篇微型小说,以茅坝中学为背景,反映乡村教师在艰苦环境中的艰苦生活。”
作为校长的胡冲锋,内心其实也不平静。
在他看来,茅坝中学教师过关考试的情况,实际上是不令人满意的。根据分析,罗凤仙合格很困难,陈连飞和肖德贵有些危险,王建辉自我感觉良好,结果也很难预料。
根据教育厅文件规定,教材过关的内容,还包括全体教师的业务能力考核。胡冲锋决定借这股东风,狠抓茅坝中学的教学质量。校务委员会作出决定:在教育局考核组还没有下来之前,学校先期进行不记成绩的业务能力考核。
胡冲锋心中有数,要真正提高茅坝中学教学质量,必须首先加强教师们的工作责任心。他在星期一晚上的全体教职工大会上宣布:“从下个星期开始,学校组织大家互相交流课,教导处负责抽查教师的教案和作业批改情况。”
会上马上炸开了锅,教师们对此大有意见。罗凤仙就表现得特别不情愿:“检查教案和作业批改应该,互相听课,有这个必要么?领导坐在下面,教态相反不自然。”
胡冲锋强调:“语文和外语老师早读必须到堂,数理化老师要坚持晚自习,副科也必须布置和批改作业。”
老翁花了几个晚上,把教案整理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教导处大办公台上。胡冲锋看在眼里,也把自己的教案交到教导处。胡冲锋对教案要求特别严,不符合要求的,统统要求重来。他安排时间轮流听课,先肯定,后批评,大家不得不认真对待。老翁每天拿着考勤簿检查早读和晚自习,大家都怕落在后面,也都忙忙迭迭,作业批改得一丝不苟。
经过这第三把火,茅坝中学的教学秩序明显好起来了。学生回家谈起,家长无不高兴;就连退休在家的老支书罗援朝,也满意地点点头:“胡冲锋这把火,烧得好!”
国庆节之后,茅坝中学该放农忙假了。
胡冲锋在星期一下午的全体教职工大会上提议:“这个学期,农忙假可以考虑不放,家在农村的老师可以回去务农,其他老师留下来继续上课,以后再找时间调剂。”
王建辉马上闹着不同意:“农忙假应该放,这是老规矩。农村老师忙不过来,其他老师可自愿去帮一下忙。”
胡冲锋说:“我的意思是,其他老师留下来。”
老翁补充道:“按照茅坝中学目前的实际情况,今年的农忙假,可以考虑不放,当然了,这只是一个提议,学校还没有最后作出决定。茅坝中学的农村老师还不到一半,其他留下来的老师,完全可以坚守各自的工作岗位。”
肖德贵习惯逢事贴膏药,谁也不会得罪。他躬身冲大家左右笑笑,然后慢吞吞地说道:“胡校长,翁主任,我刚才就在想,这个农忙假可以考虑放,也可以不放。”
陈连飞差一点笑出声来。
肖德贵冲他点点头,然后说:“放假了,农村老师可以回去忙几天农活,其他的老师若是愿意,也可自愿以去帮一下忙,外地的老师,也能够回家看一看。但这样一来,学校的教学进度,特别是初三毕业班的课程就会受到影响。所以我认为,胡校长提议不放农忙假,确实有道理。”
“老肖,你这话等于没说。”王建辉挖苦他。
罗凤仙清一清嗓子,把手里的教参书合上,轻言细语说道:“农忙假放不放,你们领导决定就是了。农忙季节,农村也确实需要劳力,但学校的教学进度,也不能不考虑。但如果放了假,那些住校的农村学生,伙食怎么办呢?”
罗凤仙的话引起大家的议论。按照习惯,以往放农忙假,都是把农村住校学生全部动员回家,也省下来了大厨房的许多事情。陈连飞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突然站起来:“肖老师和罗老师的话提醒了我,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具体的问题,茅坝中学目前刚刚有了点起色,是得再加上一把劲。”
王建辉瞟他一眼:“王二娘的裹脚……”
陈连飞没有理他继续按自己的思路发言:“按照惯例,农忙假应该放,但这样一来,学校的教学进度,自然就要受到影响。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陈老师,什么办法?”胡冲锋眼睛亮了。
陈连飞挠挠二分头:“我在想,这农忙假还是应该放,但是在放假期间,可以考虑办一个短期补习班。”
王建辉问:“陈连飞,补习班收不收费?”
“这个嘛,”陈连飞故意避开王建辉的目光,接着说,“既然是补习班,可以多少收一点补习费,毕竟,我们是用自己的休息时间为学生服务,但目的不是为了钱。”
“一分钱也不能收!”王建辉语气坚定地打断陈连飞,“补习班如果不收费的话,我第一个报名留下来。但话可要说在前面,调皮捣蛋的学生,我不准他进教室。”
陈连飞睁大眼睛:“我说王一斤,你今天是不是疯了?这个农忙假,整整十天时间,莫非你不想回家!”
胡冲锋没有理会陈连飞,他碰了一下翁启文的目光,然后大声说道:“关于农忙假的问题,学校研究研究再作决定。至于补习班,我看就不办了,如果有老师愿意为学生补课也行,但不能收钱;而且,短短几天,也不好收。”
临散会,肖德贵又开始四面八方贴膏药:“陈老师的出发点是对的,为学生着想嘛;王老师说得好,调皮捣蛋的学生,是不能让他进到课堂影响纪律;这个农忙假放还是不放,学校自然会从实际出发,结合具体情况进行考虑。”
教材过关考试之后,胡冲锋与翁启文商量,准备让肖德贵担任茅坝中学政治教研组组长。肖德贵表现得非常爽快:“胡校长,你们当领导的这样看得起我,我干!”
这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中年教师。大家对他见人说好话、逢人贴膏药的个性虽有看法,但总也对他讨厌不起来。胡冲锋知道,肖德贵当年师范毕业之后就在茅坝中学教书,后来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而被清除,直到平反才又回来。
1964年,肖德贵从县师范学校毕业分回茅坝中学,当年才19岁。他的家庭出身不好,1950年刚刚解放的时候,父亲就被当成历史反革命给镇压了。他曾私下对人说,肃反扩大化,没过多久就倒了霉,后来国家落实政策,才又重新回到了茅坝中学。他没有结过婚,母亲已经死了多年。学校分给他的寝室,他一直都让给农村住校学生复习功课,老街后面那一间又窄又旧的大瓦房,长期只住着他一个人。
望着这位面容清瘦的老教师,胡冲锋开始明白,肖德贵逆来顺受的性格,其实是被长期的生活挤压逐步形成的。交谈中,胡冲锋客气地递上一支烟,肖德贵小心地推回,找火柴给胡冲锋点上:“那些年,我一直都想回来。”
胡冲锋关心地问:“你和罗凤仙老师……”
“我也说不清楚。”肖德贵轻声说。
愁眉苦脸罗凤仙
半期考试之后的一天傍晚,胡冲锋刚吃完饭,正准备给教育局写一份人事报告,罗凤仙愁眉苦脸找上门来:
“胡校长,干脆,让我改行搞后勤算了。”
“怎么啦,罗老师?”胡冲锋一头雾水。
“这一次教材过关考试,我刚才听说了,我们茅坝中学只有三个人过关。”罗凤仙一脸愁容地望着胡冲锋。
“小道消息。”胡冲锋笑着招呼罗凤仙坐下。他告诉罗凤仙,所有教材过关考试的试卷,全都封存在地区教育局教研室,为不影响业务能力考核,过关考试的成绩,要等到业务能力考核结束之后,由教育局直接书面通知本人。
胡冲锋多少知道一些罗凤仙的一些情况。初中刚毕业就下乡当了知青,平时也很少有机会学习。她非常有自知之明,因为她明白,教书不是卖狗皮膏药,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就应当有一桶水。过关考试以后,她的思想开始出现矛盾:自己没有文凭,若不趁早安排退路,恐怕过不了几年,一批批大学生分下来,就是挤,也要把自己挤出茅坝中学。
胡冲锋安慰她:“罗老师,你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现在还没到调整教师队伍的时候,你不要想得太多。”
罗凤仙不是茅坝街上的人。
1969年秋天,16岁出头的罗凤仙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县城,来到茅坝区的木瓜生产队插队落户。当知青的那些日子,其实是很苦很累的。茅坝小学一个姓蔡的教师,一直都很关心她,并介绍她到茅坝小学代课,后来他们结了婚。
那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一个闷热的端午节晚上,雨大得看不到街对面的房屋,蔡老师下午去了学校,就一直没有回家,罗凤仙失魂落魄地和婆婆守到半夜。山水带下的石头,把房屋撞得东倒西歪,罗援朝和区公所的人招呼大家赶快往高处转移。罗凤仙苦着脸,腆着大肚子,挽着婆婆挤到坡坎上面的茅坝中学。那一夜,哭喊声连成一片,那条平时清亮透明的珠沙河,已经不见了影子。罗凤仙抓住婆婆的手,看着被淹没在水中的茅坝小学,心里一阵阵发慌。
天亮了,雨才慢慢停下来,水也退到了老街的河坎下面。罗凤仙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蔡老师一直在学校批改作业,山洪将他和办公室一块冲走了,连尸首也没有找到。两个月之后她生下了儿子小宝,孩子刚满一岁,她又回到茅坝小学代课。后来转了正,托罗援朝帮忙调到了茅坝中学。
这学期刚开学,她的班上一个农村学生不小心摔折了腿,她干脆搬到了学校,替学生买饭、打热水。她长期教初一年级,有一些初二和初三年级的学生遇到问题,也总喜欢找她帮忙。每天除了晚上,她几乎都待在学校,只有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她才抽时间回家帮助婆婆做点家务事。
胡冲锋认为,调整教师队伍,不应取决于教材过关成绩。罗凤仙要求搞后勤,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以她的工作责任心,到了后勤,或许比在教学岗位更恰当。
这是星期天的傍晚,胡冲锋从县教育局开会回来,班车停在罗凤仙家对面的场口,他决定进去坐一坐。罗凤仙在洗衣服,婆婆见到胡冲锋,又递烟又泡茶简直忙个不停。
小宝抱来一大堆小人书:“叔叔,给你。”
罗凤仙用围腰擦去手上的肥皂沫,温和地摸着儿子的头。这是一个和睦的家庭,但胡冲锋感到,这个家似乎要缺点什么。老人对罗凤仙很好,却显得有些客套;家里干净整洁,却透出一种冷清。听翁启文说过,老人不止一次劝罗凤仙改嫁,还亲自替她物色对象,但罗凤仙就是不肯答应。
罗凤仙知道胡冲锋还没吃晚饭,她给胡冲锋茶杯渗上开水,转身往厨房走:“妈,你陪胡校长说说话。”
老人见罗凤仙进了厨房,赶紧将板凳往胡冲锋面前移动:“胡校长呀,其实我早就想抽空到学校去找你呢。”
胡冲锋不经意提到了肖德贵。
老人一跺脚:“德贵呀,他我看着长大的,那可是个好人哦。”老人小心望望厨房,把声音放得很低,“我懂得萍萍的心,她心里欠着我,不愿意丢下我一个人。”
胡冲锋想说什么,老人摆摆手继续说:“我这个水果摊子生意马马虎虎,每月都有十几块钱。说实话胡校长,我早想去县城女儿那里的,可是,我舍不得他们呀。”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顶两片亮瓦,已经没有了平时的光亮。罗凤仙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条出来:“不好意思胡校长,也不知道你要来,随便吃一点。妈,你也吃。”
小宝抬手拉亮电灯,进厨房拿了一大把筷子,大大方方递给胡冲锋:“校长叔叔,你要哪双?自己选。”
秋天过去,天气逐渐也冷起来了。临近放假,学校接到教育局文件通知,要茅坝中学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推选三名先进教师,出席寒假期间在县城召开的教先会。
王建辉准备给父亲写信,求他找局领导抓紧把自己调回城,不然就决定出走。女友联系了省城的一家厂矿子校,工资上浮一级。刚摊开信笺,老翁就来通知他开会。
陈连飞也在考虑调动的事情,外地一所刚刚创办的民办中学招聘化学教师,每月增加15元生活补贴,外加5元报刊费,他打算去试一下,信刚写了一半,老翁敲门来了。他跟着老翁进到会议室,拖过一把藤椅,靠近火炉坐上去。
胡冲锋朝大家扫了一圈:“开会了!”
门吱地一声开了,罗凤仙和肖德贵一前一后进来。肖德贵冲大家点头,罗凤仙坐到一把空着的藤椅上,不自在折卷衣角。老翁招呼:“老肖,罗老师,你们签到吧。”
肖德贵拿起笔,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大家说:“我知道今天晚上开会,刚出门碰到罗老师。她儿子发高烧,我帮忙把小宝送到卫生院,这才迟到了几分钟。”
罗凤仙地轻咳一声:“肖老师,我还没有签到。”
老翁冲胡冲锋点点头:“今天晚上的会议主题,是评选参加县教先会的代表,名额三个,大家开始吧。”
王建辉合上《人民文学》,刚准备发言,坐他前面的陈连飞已经抢了先:“第一个,我提肖德贵肖老师。”
肖德贵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行,在各位老师面前,我算不了什么。虽然也干过一些工作,但都是领导和大家帮助的结果,这个先进嘛,不敢当,实在是不敢当。”
胡冲锋说:“肖老师,你让陈老师说完。”
陈连飞扳着指头:“第一,肖老师工作踏实;第二,肖老师从未缺过课,第二,肖老师关心爱护学生……”
胡冲锋和老翁都先后发了言,对肖德贵的工作表现表示肯定。这一个,算是定下了。肖德贵不知是不是为了报恩,他马上提出陈连飞。陈连飞像中了邪似的站起来:
“我说老肖,你是故意和我过不去?”
肖德贵语塞:“小陈老师,我……”
王建辉把杂志卷在手里,讥笑着说:“陈连飞,这是好事嘛,可以享受会议伙食,还能报销联合车费……”
陈连飞白了他一眼:“我有自知之明,我哪里是先进的料哦。寒假时间本来就短,我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办。”
胡冲锋笑了,他满意陈连飞的爽直。
肖德贵转而提出王建辉:“王老师讲究教学方法,能够启发学生的思考能力;他所教的班级,全县统考名列前茅;王老师这学期的工作表现,大家应该有目共睹。”
陈连飞尖声说道:“王一斤,我举双脚赞成。”
大家相互咬着耳朵。王建辉跷着二郎腿:“我说肖膏药,你不是看错人了?先不先进我心中有数。我要有那点时间去坐冷板凳,还不如陪女朋友去逛县城的新大街。”
胡冲锋心里有些不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使劲呼了一口,然后提高声音:“大家继续吧。”
肖德贵被王建辉抢白,心中很不是滋味,对面藤椅上的罗凤仙,朝他射来异样的目光。他马上提出罗凤仙。
会议室热闹起来了。
王建辉一脸认真地发言:“罗老师的敬业精神,我王建辉根本不敢比!罗老师的工作责任心,和你肖老师一样,应该无话可说。但是我始终觉得,作为一个教师,关键是要使学生在课堂上有所得,并能够考出一份好的成绩。”
陈连飞接过王建辉的话:“罗老师的先进事迹上过省报。我认为,罗老师应该在教学质量上,再努一把力。”
罗凤仙脸色由红变白。肖德贵理由充分:“罗老师关心帮助学生不光停留在表面上,她用自己的钱给学生买学习用品,把衣服改小给农村学生穿,她的寝室,经常很晚了还有学生,她身体长期有病,从没有未请过一天假……”
胡冲锋有些促躁:“教育局给茅坝中学三个名额,还可以选一个。包括教师、学校领导,还有后勤人员。”
第三个,通过了教导处主任翁启文。
天已经黑下来,寒风透过虚掩的门窗,吹进空旷的会议室;散会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胡冲锋阴沉的脸色。
期末,胡冲锋到教育局开会。局长办公室,谢大全赞许地拍着他的肩:“老伙计,三把火烧得不错呀!”
胡冲锋立马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他向局长提议,把王建辉调回来。谢大全很是不解地望着他:“你能够舍得?我可是听说了,老翁一直都很器重这个年轻人。”
胡冲锋认真解释说:“我其实也非常欣赏他,但是他始终不够安心,把他调回城,作用说不定会更大。”
“你和老翁商量过么?”
“如果他走了,局里可以另外派人嘛。”
谢大全顺便问起罗凤仙和肖德贵。
胡冲锋汇报说:“这是很好的一对。罗凤仙怕回茅坝小学去,主动要求搞后勤;我打算让她顶一下出纳。”
“好办法嘛。”谢大全接着告诉胡冲锋:“局里刚成立普教办,负责全县的基础教育普及活动,我打算调翁启文来普教办抓业务。你考虑一下,谁来接老翁的班?”
胡冲锋推荐肖德贵。谢大全摇摇头:“肖老师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教导处主任的工作,是很棘手的哟。”
胡冲锋突然一拍手:“陈连飞!”
谢大全马上笑了:“这个年轻人我知道,工作能力强,点子比较多,听说他多余的事情一点都不愿干。”
胡冲锋抓住谢大全的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陈连飞,他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可从来就没有马虎过呀。”
谢大全睁大眼睛:“哦,这个陈连飞。”
围绕着茅坝中学,他们谈了很久。
1984/5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