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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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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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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行艰

 






没有花香鸟语,绿的枝和青的芽也未抛头露脸,水龙头依旧冰凉刺手,茶林也在春风中开始了摇曳,人们开始感觉到了冬去春来的畅快,有人还试着推开了窗户。

谢老伯额上渗出了汗,双腋也给拐子顶得生疼。他一步步移到病房外面的小坝子上,不被注意地喘息起来。

“谢老伯,晒太阳呀?”医院外面的小坝子处,已经围聚了多位病友,缺了门牙的高血压远远向他打招呼。

天色慢慢转向阴晦,茶枝在凉风中开始了摇撞,高血压已经抬着独凳回到了病房。谢老伯往前移了几步。

按照他自己的想法,都已经在床上躺了5个多个月,早就应该下床活动了,但林医生没有同意,只让他在床上伸展伸展四肢。刚才,他趁别人没留神,偷偷拿了拐杖挪出来。望着远处的路口,他的心情,一下变得灰暗起来。他腾手擦了一下前额的汗水,身体差不多倚靠在双拐之上。

也曾想过离开,但是却总也下不了决心。而就在几天之前,林医生偷偷告诉他,医院已经报上去了,要把他定为老弱①。他当时确实有些想不通,但是不久之后,也就恢复了笑容。老弱就老弱,山上这么多的就业人员,不也一样过来了?儿子的态度愈是恳切,他就愈是觉得不能走。

都过了花甲的人,还会摔这么大一个跟斗,他足足有一个月在怄自己的气……但是后来他想通了,虽然这是一桩倒霉透了的事情,但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早在40多年以前,八字先生就对他说了,他的这一生,会遇到一些“沟坎”。过去的遭遇根本不用提,这一次算是真正应验了。他相信,如果不遇到这个沟坎,肯定熬不过凶多吉少的甲子年。

小坝子上已经没了人,一阵凉风吹过来,他浑身一阵发抖。又有人在病房外面叫他了,那是邱护士的声音。

红外壳班车绕着盘山公路,一路喘息驶上山来,车后撩起的一阵阵沙浪,紧扑向四面的茶林。山开始青了,茶叶也快熟了。一晃三十几年过去,谢老伯已经熟透了这片茶林,现在,真要下决心离开这里,还确有一些舍不得。

时间倒回去许多年,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是与几个犯人同坐在一辆大卡车之上,手是被麻绳反剪着的。郁葱葱的山峦和望不到边际的树丛,让他在绿色中,看到了一点生活的希望。同时上山的,还有几个比他年轻的犯人,有一个,听说才结婚几天。

情绪的变化,是春节在从儿子那里回来之后。什么茶叶青,什么医院,在他眼里都非常不顺眼。天刚擦黑的时候,他偷偷地爬上后山坡,躲在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狠狠地折断了几棵茶枝。但到晚上他就后悔了,平生第一次干了昧心的事情,他躺在床上辗转到天亮也没有合上眼睛。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悄悄地来到后山坡,也是躲在那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用胶布把已经开始枯萎的枝丫小心地包好。

“幺爷……”这是儿子谢大全的声音。风越来越大,食堂开始卖饭了,找不到自己,他们马上会寻过来。

谢老伯清了清嗓子:“我在这里!”




这一带多山。解放初期,这里还是少有人家的荒野山坡,城里的善男信女,也只在烧香拜佛的时候,才会想到这里还有一座庙宇。这庙实际小得可怜,早些时候,还有几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和尚在这里烧佛诵经,以后,大约在是耐不住清苦和寂寞,都先后奔了前程……解放后不久,省劳改局决定在这儿建一个劳改基地,就干脆把这个破庙给拆了,散得很开的几户山民,也在大炼钢铁的时候搬到了山下。

谢老伯的后半辈子,就随着建场开始了。

许多人都称道他能够吃苦耐劳,但是他呢,也从未因此而产生过抱怨。这山下和山上的这一切,在谢老伯看来,也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过得太久,妻子和儿子的真实影像,在他心中已经淡而又淡了。只是有一次,场部修建招待所,他随车去县城搬运水泥回来,心里着实阴沉了几天。

县城很热闹,人们进商店逛市场,脸上总带着一种得意。那时他已经刑满就业。他开始想念那个属于自己的漂亮女人,那个又白又胖的儿子,还有杳无音讯小兰妹妹……

什么时候班车上了山。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谢老伯习惯在上午9点钟和下午4点的时候,倚着窗户向外面的公路上探望。班车停了,下来几个人,又上去几个人,然后高鸣着喇叭往场部方向缓缓开去。终于有一天,他的儿子挨在别人的后面挤下车来。

谢老伯靠在床上,始终半闭着眼睛,邻床的高血压拍着他的手说,班车已经上了场部,他这才回给神来。

林医生进来帮他活动四肢:“今天心情不错?”

谢老伯感激地望着林医生,微微吐了一口气。林医生也是就业人员,劳改之前学过医。在这个茶山之上,他最感合得来的,便是这位心地善良的谢老伯。说不上深交,林医生还在劳改的时候,便得到过当时还在医院喂猪的谢老伯的帮助。这次他被摔伤,除了邱护士,就数他最周到。

窗外升起了炊烟。

病友们忙乎开了,谢老伯将饭票丢在大瓷碗里,眼睛望着高血压:“邱护士可能有事,麻烦你打一下饭。”

高血压嘻嘻笑着刚披上厚棉大衣,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个40多岁上下的男人,戴在头上的棉帽,还堆着片片雪花。来人手提着一个大挎包,进门就注意到躺在床上翻看《中医杂志》的谢老伯,表情有几分激动。谢老伯也抬眼看见了他,眼睛穿过老花镜片望去,声音也有些抖索——

“你来了……”



       

       天慢慢转黑了,场部的高音喇叭,也在喧嚣了一天之后开始安静下来。谢老伯把一只手枕在枕头下面,若有所思地上下观察起来。病房很是白净,四壁和天花板都还留着才刚打扫过的迹象,几张并排的病床,也比往日干净。

就在半个月以前,这里的病房还蛛丝连着阳尘,尽管还是那盏15瓦的日光灯,屋子却并不亮朗。不久以前,一位大干部到茶场检查工作,医院的卫生状况让他直皱眉头。

动手的是直属队几个年轻人,他们高挽衣袖,嘴里吹着哨子,医院的长廊也让他们刷上了一层白灰。但当他们提着工具进到这间病房的时候,就不得不停一阵子了。

这里住着六个上了年纪的病人,其中就有五个病人不愿意他们进来“捣乱”。年轻人的扫把可以在地上划,但墙壁却不能任意刷。院长都亲自来了,也没能把他们说通。

“刷了,又怎么样?”几个都是平了反的就业人员,就连平时总板着脸的院长,在这里也显得和气。院长要他们支持年轻人的工作,不能怕麻烦。高血压翻着发黑的被子:“只刷墙壁有什么用,过不了几天,还是要变黑的。”

谢老伯看院长有些为难,年轻人的情绪也有一些低落,他把枕头提到床头:“刷了,总比不刷好一些。”

虽然说,这么久的时间也过来了,但打扫得干净一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环境清洁一些总不是坏事。有了谢老伯的态度,院长才吩咐已经泄气的年轻人继续动手。


 

 

       谢老伯又翻了一下身。

他开始有一些后悔,不该让邱护士写那样一封信。马上就是年关,儿子应该有多忙呀,远远来到这里,孩子们不难过吗?虽然有些不舍,他还是希望让儿子早一点回去。说不定哪一天,自己撇下拐杖,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

“不!”儿子谢大全紧挨他坐下。

父亲都已经在床上躺了五个月,谢大全才知道。这一次他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老人接回去。父亲年纪大了,一个人待在山上,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据林医生分析,父亲的腿伤痊愈希望渺茫,而政策规定的六个月②马上就要到期了。刚才,他去场部邮电所给妻子发了电报,他要在这里陪父亲过完春节,抓紧时间把手续办了,便把老人接回家。

外面早亮了灯,远处飘来日本电视剧《血凝》音乐。回去当然可以,但不走也有不走的好处。都几十年了,山上又不是一个两个就业人员,他们不也一样的过来了。

又有人推门进来。高血压恐怕是给焐热了,他掀开被子,有几分高兴地对着来人说:“邱护士,你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

高血压扳着指头:“今天,是第三次了。”

有病人扬起脸:“邱护士,晚上什么电视?”

邱护士慢慢摘下白圆帽子,两条粗黑短辫搭在肩上,她走到谢老伯的床前:“谢老伯,今天感觉怎么样?”

“邱大姐。”谢大全礼貌地站起来。

邱护士笑道:“你去年夏天来过,不巧我有事到城里去了。这一次,老伯的伤很重,是我写信让你来的。”

“谢谢你。”谢大全充满了感激。也难怪,父亲上一次回家,只住了三天就要走,说什么也留不住。老人经常提到的,除了患难之交胡光平之外,便是这位邱大姐。

邱护士弯下身,在谢老伯刚拆了夹板的脚上敲了敲,又转身到各张病床前巡了一圈,临走面对谢大全:

“有时间,到家里坐一坐。”

“谢老伯,信!”

这一间中医病房,好像总少不了谢老伯。

那几年他在医院喂猪,患了结核病的胡光平,就住在现在的这间病房,谢老伯每天都要来几趟。以后,他被安排到中药房抓药,也没少来这里。但那时的情况不一样,他是来看望病人的,自己摔伤住进来,情形就变过来了。

天天都有人来看望他,有的本是来看望别的病人,进来后看见他,也要热情地上前问候几句。反正,这一间大病房里,总是谢老伯长,谢老伯短的,仿佛只有他,才是正儿八经的病人,但病友们并没有因此不愉快。见他高兴,就跟着笑几声;发现他心情不好,就想着法子逗乐他;益生菌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就干脆闭上嘴,一句话也不说。

“乖乖,又来信了,省城歌舞团的。”高血压一脸羡慕地望着谢老伯。这是一位老病号了,解放前念过名牌大学,据说还到过苏联,曾经在省城办过一个生产面粉的加工厂。解放初期,因为一句“苏联的机器不如美国”,便被送到了这个劳改茶场。他不服气,几次申诉都加了刑。

去年秋天高血压平了反,政府把他原来的面粉厂,折价还给他5万元。儿子女婿找来了,要接他回去度晚年。启程的头一天晚上他病倒了,医生说是高血压。儿女们要送他到省城医院,他不肯走,待了几十年的茶山,他怕这一去就成了永诀。他在打算,医不好的话,就将这把老骨头留在山上;5万元不想分给儿女,他还想出去,再办一个面粉厂。

“原谅我,老哥!我又结婚了,她在学校教书。你的情况,邱护士都已经告诉我了……”谢老伯把信小心地叠好放在枕头下,老朋友梅开二度,他打心里感到高兴。高血压知道他又在想心事了,知趣地把被子拉了捂住脑袋。

 

 

 

 

       这一带的建筑,差不多都已经老旧了。当年建场的时候,为选择医院的位置,还很费了一番周折。本来,按照省劳改局的意思,是把医院与场部办公大楼连在一起,但当时的场党委书记想让医院离得远一点,据说是不愿和那些病人打太多的交道。时隔不久,从部队转业的第二任场党委书记,折中决定将医院设在离场部只有一公里远的斜坡上。

这曾是一条十分开阔的大缓坡,修盘山公路的时候,坑坑洼洼的地势让石块和土方填平了一些。既然是党委的决定,有困难也是要克服的。谢老伯所在的五中队刚修完场部的招待所,就全部调过来了,受的那份苦,也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体会得到。医院以最快的速度建成了,他也被留了下来。刚开始在医院打杂,后来,他主动要求去喂猪。

猪圈是用石块和木板构成的,谢老伯在这里一干就是十年。相当长的时间内,病人的残汤剩饭不再没了用场,食堂的卫生也有了改观。场领导到医院检查,见到几头争食啃槽的大肥猪,也连连称道:“谢老头,有两下!”

猪圈紧连着医院大厕所,再靠前就是住院部,一楼的外科病房内,时而会传来病人的呻吟和护士的吆喝。那一天下午,他习惯性拴上黑布围腰,身体的一半伸在猪圈里面,望着几只围着潲桶哀求的小猪嵬,他内心感到欣慰。

“老哥,有你一封信,刚来的。”老朋友胡光平嘴里咬着烧红苕,缓步走过来。“快拆开看看,谁来的。”

有谁会写信来呢?谢老伯心中不免有些犯疑,但信封上确实写着自己的名字。拆开信只看了两行,他眼圈就已经红了。这个在外地教育局工作的人,会不会是他呢?

也曾有过剧烈的心痛和无限的恋想,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心情就慢慢淡下来了。30岁那年,一个秋天的黄昏,日子本来是很平静的,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灾难降临。在压缩机无法解释的困惑中,他突然被捆绑着关进了区公所的一间黑屋子,后来,就糊里糊涂地给押上了山。

刑满之后他心急火燎地找回去,原来的那一处木板房子,再就已经不存在了,清澈的小河两岸,已经立起了一座小学。有熟悉的人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他的那个女人,早已生病死了。后来,儿子倒是找到了,但是他的心却更苦。

抚弄着手上的信封,谢老伯有一种多年难得的喜悦。晚上他早早上了床,还高兴地哼起了家乡的小调——

有钱的人,大不同,

身上穿的是灯草绒;

手一挠,金手表,

皮包一甩,几百块……

       那时候年轻,守着漂亮的女人,心中就觉得甜美。他心爱的儿子——一个乖巧无比的大胖小子,还不到一岁,就能够嚅着牙床叫他“爸爸”。那一天,天亮得特别早。他要到茅坝去,帮表兄放鸭子,才刚躺进被窝,屋外的那只大公鸡,就扯着喉咙把他吵醒了。他亲吻了心爱的女人,又亲吻了心爱的儿子。他把斗笠戴在头上,步子挪得很慢。第一次与老婆孩子分开,他的心中,简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时间过得太绵长了……黑屋子里早亮了灯,胡光平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问道:“老哥,睡不着?”

“不想睡。”他心中感到酸楚。

儿子长大了,还当上了教育局的领导,但是自己呢,却是一个劳改农场的就业人员。接到儿子第一封信不久,他凑足路费回去了一趟。那是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两个孩子都已经上了小学。但是他只待了三天,就唠叨说茶场事情多,医院的猪没人喂,老朋友开水没人打……回来了。

从那开始,他就坚持把每月的工资寄回去一半,谢大全每次收到汇款,总是闹着要把钱退回来,他仍照寄不误。谢老伯没法,只好把钱存入银行,让妻子把存折放好。

胡光平最知道谢老伯的心思。

他们之间的感情,用肝胆相照来形容也略嫌不够。胡光平就业在直属队,大病初愈之后,他主动要求留下来帮谢老伯喂猪。胡光平身体差,还离不开烟。谢老伯在猪圈旁刨出的一块空地种上红苕和洋芋,靠着这块空地,他才没有倒下。很长的一段时间,老朋友的生活,是他给包了的。

 

 


        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一趟从省城开出的火车,可以直达茅坝。凭着当年的印象,他走了许多山路,最后才在好心人的指点之下,搭班车来到了茅坝街上。街还是那么长,只是,场口的对面,已经横上了一条铁路,火车站就设在老街尽头的泥石坝。他现在还依稀记得,街的下面,有一条很浅的小河,妹妹当年的家,就在河坎上面的一间木板房内。妹夫年纪大,但脾气非常温和,是街上出了名的铁匠。

紧靠着街边的一个小木棚内,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他背着装满茶叶的包袱,小心翼翼走进去打听。一个身体健硕的小伙子停下手中的铁锤,兴奋地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是自己的姑妈。小伙子放下手上的铁锤,打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把他领到靠近河边的一间石头房子前。

“姑妈,有人找!”小伙子大声吆喝。

木门根本就没有关,听到是声音探身出来的,是一个穿着青蓝色外衣的老女人,头上裹着白里透黄的帕子,额上有些油汗。谢老伯心里,马上生出了几分悲哀,这就是自己的亲妹妹,那个扎着红头绳、穿着大红袄的小兰妹妹。

老女人望着眼前这个人,木木地待在门边。这个人是谁呢?自己有一个多年未见的哥哥,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呀?即使是,也不会这样老呀。老早的时候就听说,哥哥坐了班房,后来就没了消息。她招呼他进屋,倒了碗凉茶递上。

“小兰……”他接过茶碗,声音有些发孱。

小兰的眼睛一下热了,眼泪也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听到声音她就已经知道了,这,就是自己的亲哥哥。

天上月朗星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蚊子嗡嗡直叫。他软软地靠在凉椅上,听妹妹述说那远去的故事——

妹夫早已经死了。那个漂亮的女人,在等了他几年之后,实在没有办法,才嫁给了他的表兄,后来也生病死了。牛儿是她拼命从表兄手里夺过来的,那可是谢家唯一的血脉。后来实在太困难,便送给了街上一个好心的铁匠。

“真的?”他没有做梦,他的牛儿还在。这时候,谢老伯的心中生出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第二天一大早,他几乎是推搡着小兰,让她带自己去见那个姓谢的老铁匠。

这是一个消瘦的孤老头子,低矮的木楼中,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知道了情况之后,老铁匠也感动得落下了几颗老泪。根本顾不上深谈,他们一同来到老街的一间铁匠棚外面,棚里响着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小兰指着那个汗流浃背的小伙子,谢老伯想进去,手却被老木匠一把扯住。

小伙子走出来:“爸爸,姑妈,你们都来了?”

“牛儿,这是幺爷。”小兰立在他们中间。

一脸不快的老木匠正急得不知所措,这时候,连忙附和道:“对对对!牛儿,这是幺爷,幺爷是来看你的。”

“幺爷!”小伙子落落大方地叫道。

谢老伯捉住小伙子的手:“牛儿……”



       谢老伯不像胡光平那样,总是感到委屈。能够荡起他感情涟漪的,还是那个女人,还有那两年多的温馨生活。

胡光平则不一样。日子无论多么艰辛,即使就在烤红苕都快要断炊的时候,他仍坚持一早一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干活的时候,宁愿让汗水把衣服浸透,他也绝不光着膀子。想当年,他才满17岁,便随着部队剧团到街头去演出话剧,后来考进了军大,他爱上班里一个活泼可爱的南方女同学。他们相约一块南下,又同时分配到省城歌舞团。

春光在严冬之后又一次来临,这为他们的新婚添加了更多的诗情画意……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中,他被强迫着交代自己的反党言论,接着就成了右派到了茶场。终于平反了,胡光平叼着香烟:“这鬼地方,我简直待够了!”

老朋友终于平反了,谢老伯打心里为他高兴。但几天以后,他的情绪,便开始低落下来,无论见了谁,都面无表情地勉强点点头,嘴上的叶子烟杆明明熄了,可他还在使劲吸叭。胡光平忙着辞朋别友,他却关在屋里睡大觉。

这一间紧靠着医院大食堂的小黑屋子,刚开始是他一个人住,后来胡光平也搬过来了,一住就是十年。这以后,又是自己一个人了。老朋友明天就要回到省城,这最后一个晚上,也让省城歌舞团的人簇拥着住进场部招待所。

这时候,谢老伯觉得心里很空,眼睛紧盯着小床对面的小木门,希望它突然被推开,老朋友慢吞吞走进来,脱掉身上的衣服,先洗了脸,再梳一梳头,然后躺在床上看书……门外突然有了响动,他赶忙将被子拉了捂住脑袋。

“老哥,天还没黑呢。”胡光平坐到床边。

“回来了,吃饭了么?”谢老伯慢慢掀开被子,说道:“刚才,我突然觉得有一点头昏……现在好多了。”

胡光平摸着他的额头:“我找邱护士拿几片药。”

“算了……”他拉住胡光平。

“老哥,尝尝这省城朋友带来的烟。”胡光平将一包香烟递上。他接过一支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胡光平打开报纸裹着的台灯:“老哥,明天一早,我要走了。”

他们的眼睛碰在一起,很快各自望向一边。谢老伯就香烟还给胡光平:“你回招待所去吧,别让久等。”

胡光平轻轻别上木门,笑着往他的床上挤。

老友之别,意甚怏怏……这天晚上他没有睡好,天刚蒙蒙亮,谢老伯就轻手轻脚起了床,打好了开水,他把床下藤箱里准备寄给儿子的几包茶叶,全部拿了出来,用网袋装好放在桌子上,然后关上门,背上药篓上了后山坡。

天空隐隐现出一丝光亮,地上也慢慢明朗起来了。谢老伯后山坡老远看见,小黑屋子的门开了,胡光平左顾右盼地往场部方向走去,脚步放得很慢。太阳升起来了,医院卖早餐处已经排起了长队,那辆红外壳班车才缓缓地从场部开出来。晚上,他绕小路悄悄回到小黑屋。屋里窗子紧闭,被子叠得方正,地上干干净净,那一网袋茶叶还在。



      “谢老伯,给你儿子去封信,叫他来。”

邱护士又一次提醒谢老伯。实际上,邱护士已去过一趟场部邮电所——那是她和林医生共同商量了的。可一向谨慎的邱护士在邮电所要了信封,才又想起没带地址。

高血压也劝他:“老哥,你可是伤得不轻呀,儿子来也有个商量,难道你真想六个月满了,被清放不成?”

谢老伯想了想说:“写吧,先告诉胡光平。”

“我说你呀!”邱护士笑着责怪他,“朋友再好,哪能比得上自己的儿子。这样吧,你来说,我替你写。”

林医生也过来劝他,还特别强调了写这封信的重要性。他终于点了头:“如果他实在脱不开身,就算了。”

邱护士露出笑脸:“你放心,他会来的。”

谢老伯居住了多年的小黑屋,与邱护士的寝室就隔着一幢房子,平时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到她的屋子里坐一坐。前后的几户人家,数邱护士最早买了彩色电视机。

邱护士也是劳改就业人员。多年并适时上山的时候,她还不到20岁。父亲的历史有问题,她把父亲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才匆匆回家看母亲。抓不到父亲的公安人员,穷凶极恶地要将她带走,她挣扎着死活都不愿意,直到人家说她包庇反革命分子,要判她的刑,她才开始觉得问题严重起来。当初的害怕和后来的反抗,自然无济于事。她开始还哭着鼻子想妈妈,但时间久了,就慢慢习惯下来。

那一次生病之后,自己是如何摔倒在地上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是好心的谢老伯在猪圈旁发现后,汗流浃背把她背到了医院。她只记得,那天下午肚子突然痛得厉害,之后就拼命往医院跑,但自己没到那个喂猪的地方去呀。

邱护士也有过自己的爱情。那还是许多年以前,她由父母做主和表哥定了亲,被抓了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她曾经注意过谢老伯,也注意过胡光平。有一天下午,谢老伯找到她,两人面对面坐着,谢老伯的夸耀,让她羞怯得脸红。但接下来她失望了,原来,谢老伯是来做媒的。

刑满之后,她本来是可以回去的,但老家早就没了人。谢老伯劝慰她,实在不想回去,就留下来吧。谢老伯介绍的那个比她大10多岁的男人,后来成了她的丈夫。那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知识分子,曾是省城一所大学的高材生,刚参加工作不久,他在宣传部办公室公开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性质表示怀疑。十多年的劳改生活,头秃了,背也弯了,他不再盼望宣传部来人请他回去,他看上了善良的邱护士。

这是一桩许多让人羡慕的婚姻,日子才将稳定,女儿也刚学会走路,宣传部真的就派人来了。本来,他们一家三口,可以搬去住城里住宣传部的房子,但邱护士没有平反,而转工③以前是不能调动的。她让丈夫去宣传部上了班,自己带着女儿留在山上。她写了申诉材料,当地法院很快过问了,而就在平反要变为现实的时候,她却选择了放弃。

这是有先例的。如果平了反,茶山就不能留了,老家已经没了人,被捕之前,自己又没有正式的工作单位。邱护士和丈夫商量,就这样让案子一直搁着,她愿意背着黑锅在茶场当一个织女,等待转工名额轮到自己的那一天。

谢老伯也想平反。

当然了,这样的事情,他首先不会瞒着邱护士,但邱护士却选择了沉默。他从来没有对邱护士这样失望,如果胡光平没走,他完全可以在老朋友的帮助下拿定主意。

在中药房取药的时候,他问了林医生。

“好事!”林医生旗帜鲜明地支持他。

晚上,谢老伯把林医生请到小屋子里,把自己蒙冤几十年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林医生笔头来得快,第二天上午,就将申诉材料整理出来。邱护士的态度也有了转变,她挤出时间,把申诉材料抄了两份,按照谢老伯的意思,一份寄到当地法院,另一份寄给省城歌舞团的胡光平。

等待的日子确实很漫长,那一段期盼的日子,他几乎天天往场部邮电所跑,一封又一封给胡光平去信。

终于有一天,法院来人了。

一条窄窄的小路,从医院后面的大厨房,可以直达场部招待所。启明星才刚升起,谢老伯便开始小跑起来。

谢老伯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但是啊,当他的手刚触到招待所大门的时候,又马上缩了回来。靠着门边,对于邱护士含含糊糊的态度,他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他这才开始觉得,黑锅都背了这么多年,都已经背习惯了。

天已经大亮,谢老伯转身往回走。他想到了胡光平,老朋友上山之前如果也没工作单位,恐怕他不会急着平反;邱护士故意让案子拖着,其实也是无可奈何。山上虽然清苦,但却不缺一日三餐;身体不舒服,紧挨着就是医院;困了,还有一间小黑屋子;想吃什么,邱护士那儿都有。

山上到处都是雾岚,几步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到屋里,把胡光平留下的皮衣穿上,背着药篓上了后山坡。如果,邱护士和林医生知道他没去招待所找法院的人,他们一定会盘根究底责怪自己;而且,法院的人肯定会亲自找上医院。路边的草露已经退去,他在一块石埂上坐下来。中药房已经开了门,有病人去药房取药,其中就有高血压。

 

 

 

       那是一个昏暗的日子,云块积得很厚,天边只露出一丝光亮,河风凶猛地吹起来。紧接着下雨了,房顶瓦片上的水一个劲儿地往屋檐下的青石板上滴。他终于圈好了满地乱窜的鸭子,大雨夹着大风,把身上的外衣给吹跑了。

回到表兄家,他关上门,坐下来点燃叶子烟。

表兄天没亮就走了,说是去茅坝赶场,要下午才能够回来,雨越下越大,他抵紧了木门,一口一口地吐着浓烟,心中惦念着家中的女人和儿子。突然间,门上响起了撞打声。他不耐烦地取下门闩。表兄面有难色地把身子往里移,一个穿灰衣的汉子,穷凶极恶地要他到区公所走一趟。

那一顿莫名其妙的皮肉之苦,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后来在区公所,他看见站在区长身后戴老花眼镜的老头,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他为朋友打抱不平,得罪过一个乡痞。但他没有料到,那个缺德乡痞的儿子,会在刚刚解放的时候,当上了人民政府的区长。

谢大全接到信赶到茶场,谢老伯已经在床上躺满了五个月。邱护士在的信中只是告诉他,父亲不小心被摔伤了腿,情况比较严重,要他无论如何在春之节前去一趟;但严重到哪个程度,伤在哪个部位,邱护士在信中没有说。

他心急火燎地找到局领导,才得了十天的假。由于走得太急,连妻子捎给父亲的几瓶好酒,也忘记带上了,两个儿子闹嚷着要跟着去看幺公,他也没有心思理睬他们。

老铁匠已经作古多年,谢大全从姑妈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突如其来的幺爷,当时吃饭的时候有意挨着他,显得特别的亲热。后来幺爷要走,他还真有些舍不得。有人指着幺爷,说他们长得很像,他也没往心上放。很早以前他就听说,老铁匠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一天晚上他试着打听,却遭到老铁匠的一顿呵斥。后来他都已经当了父亲,老铁匠才冷冰冰告诉他:“你父母早死了,我看你可怜才……”

有一年春节姑妈来了,他们谈起了幺爷。

那是一段充满了欢愉的日子,那是一处僻静的乡场,那是一间破旧的木房……姑妈说,他的母亲,开始还到处打听父亲的消息,但生活实在太难,便改嫁给了父亲的表兄。后来得了天花,因为没钱医治,死的时候才20多岁。

“那么,幺爷呢?”谢大全着急地问。

姑妈心疼地望着侄儿子,边说边流泪:“那一年秋天他来找你,说是在茶场医院喂猪,以后就不知道了。”

为寻找父亲的下落,谢大全通过组织发了函,才知道老人家仍在茶场。这一次,他干脆把存折带来了——那是妻子的主意,若是父亲仍固执不肯回家,就要把这几年的汇款全部给退回来。在儿子近乎恳求的语气中,谢老伯总算松了口,但语气却模棱两可:“我也没有说,不回去呀。”

 

 


       为什么,脚下的青石板突然变得溜滑,左脚踩上去,便有些不对劲,右脚移上前,身体就开始摇晃。他顽强地撑住,不让身体倒下去……摔倒的那一瞬间,一种奇妙的感觉传遍全身,世界仿佛颠倒了,天和地混沌连成一片,有一股力量强烈撞击着他的身体。他想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但下肢已经麻木,手使劲,脚加油,头往上冲,还是动不了。

可恶的青石板哟!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有人急急走来,他很想招呼他们,但却没有力气。人越来越多,已经围成了一个圈。林医生招呼着抬来了担架。高血压和邱护士一前一后,小心地把他扶到担架上去。他四肢无力突然想笑,笑着谢谢大家。

谢老伯简直太后悔了。

新动能了,他总习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才起床,可在昨天晚上,总觉得情绪不安。一会儿想到了省城歌舞团胡光平,一会儿又想到儿子和两个小孙儿;再后来,那个印象已经模糊的漂亮女人,还有三番五次地催自己去放鸭子的表兄,全都出现在他脑际。昏头昏脑一大早就出了门,场部大吊灯忽闪忽明,他小跑起来。路边的小草把露水浇在脚上,他沿小路从医院跑到场部招待所前门,又绕直属队跑向医院。

五中队的大屋子闪出一条光缝,锅炉房前,已经有人提着水瓶往前挤。开水没打脸,也没有洗,中药房钥匙还在自己身上,千万不能让大家都上班,才去打扫卫生。他打定主意,只打一瓶开水,漱牙也免了,洗完脸立马就去中药房,先开门,后扫地。踩着青石板跨上前,准备推开门……于是,就出现了那倒霉的一瞬。坏就坏在那块青石板上,都怪自己,鬼迷心窍起得那么早,还糊里糊涂跑了那么远。

除夕之夜,山上到处灯火点点。场部办公大楼早就绕上了彩灯,医院大门口的电视机围了很多人,屏幕上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又是相声,姜昆正在给唐杰忠照相。

谢老伯倚着床头。刚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突然受了伤,邱护士拿着病危通知,说要通知他儿子来,他着急地把病危通知书抢过来,但邱护士怒冲冲地甩开了他……没过多久林医生也来了,虎着脸什么话也不说,放下一包糖果扬长而去……紧接着门开了老朋友胡光平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他激动地抓住老朋友的手,却被一把推倒在地……

病房已经熄了灯,谢老伯把厚棉衣披在肩上,扶着双拐摸索着移了窗前。场部大楼,五颜六色的串串彩灯仍在不停地眨闪,附近的一家小商店还在营业,有人突然炸响了一串鞭炮。路灯的微光之下,那一条窄窄的盘山公路,沿着前前后后浓密的树荫弯下来,遇到路口,便分成了两条。

不,许多条……

1985/12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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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老弱:指丧失劳动能力的劳改就业人员,可领取少量生活费。

②六个月:就业人员伤病六个月未愈,即被定为老弱。

③转工:就业人员视其就业年限和表现,可转为正式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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