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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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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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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绪不宁

倘若我的情绪常是愉快的,我便得意。

曰:幸福。



【1】躁动




好不容易我在紧挨着大十字的地摊上买到了一本《丑陋的中国人》。这时候,我没法让自己像平素一样,加入到朋友们海天阔地的讨论之中,我的胸腔中堵塞着一团从未有过的闷气,我一直都在担忧,酱缸国的蛆虫会一步步吞噬了我,我愿意一夜之间变成他妈的真格儿的中国人。

妈妈数落我,脸端得像一口大黑铁锅。

说我爱睡懒觉,脾气还不好。我有过几次无声的抗议以后,已经不屑于和她啰哩啰嗦了。只是有一天,我刚起床刚端上碗,便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了。父亲不在家,我的声音自然会冲得很高,我一不喝酒二不抽烟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晚上要看书要写小说能起得早么?殊不知我的灵感常来自被窝中磨蹭的那一阵功夫,如果天刚亮我就起床去帮着妈妈淘米洗菜,哪个杂志社会白白的送我稿费?

我不知怎么回事地从里根和戈尔巴乔夫的冰岛会晤,一下想到了记忆都淡得模糊的孩提时代。那是小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我高兴地告诉藤器社上班的妈妈,我可以不做假期作业了。妈妈抹下汗水,表面附和着我的欣喜,却转身怂着爸爸给我布置了比暑假作业多几倍的任务,那个漫长的假期,我没有能够实现到乡下外婆家玩个痛快的理想。

值得高兴的是,父亲长期在乡下教书,我可以天天下河游泳,天天去到同学家打扑克,我一点也不情愿因练毛笔字而浪费了那一段宝贵的光阴。父亲的严厉和苛求,一直到我进了中学也丝毫未减。我始终不愿被人知道因逃学去火车站桥墩上扎猛子被停过学,高一下学期躲在后山坡赌钱被父亲吊打了一个多小时,则是永远也没人知道的秘密。


高考前夕的那些日子,我是在促躁和不安中掐算着分秒度过的。那时候父亲已经调回了县城,他像守候人似的始终虎着脸,生怕我又偷空溜出了家门,兴许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他在为我做好早餐以后,突然板着脸加大声音警告我,现在离高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我自觉一点。

父亲哪里能够理解我的渴望。

法国作家司汤达笔下的克利斯朵夫还不到16岁,就和比他大五岁的美丽姑娘爱得如胶似漆,我为什么不可以寻找自己的爱情?我已经给她写了一封情书,我判定她躲在没人的地方看了之后,首先是惊慌失措,然后惊喜万分。


在她家楼下躲躲闪闪的我,模样一定是十分狼狈的。我斜挂着书包,侧着耳朵不敢放过任何一点响动,我已经做好了情况不妙就抽身猛跑的准备。在大姐借给我的手表上看到指针指到11点半的时候,她终于从二楼下来了,我一把拉过她并拼命捂住她的嘴,才没让她在惊慌中叫出声来。

我大口喘息着问,看见我的信了吗?她挣扎着说她害怕,她要回去。

那天晚上,我强硬地抚摸了她的乳房。


我的转变是在高考临近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在给戴眼镜的班主任写了保证书以后,大家都表扬我进步了。爸爸让我进了文科班,眼镜也鼓着二筒说我是苗子有希望。

我闹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爸爸妈妈,你们欢呼吧,我没有辜负你们,我终于考上了,两年之后又毕业了。我不敢夸口与昔日判若两人,但父亲将他的虎脸变得温和多情,我便认为我真的是今非昔比了。

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星期天下午,我持介绍信到老家的茅坝中学报到,曾当过我班主任的眼镜仔细端详了我半天,他认真地拍着我的肩,语重心长地希望我好好干。

这话他以后没再重复。

不久他率语文教研组倾巢出动听罢我的课之后,鼓起二筒称赞我讲得不错。其实我是不愿伤了老同志的自尊心。我只私下对心上人说,以前他教我,现在我可以教他。


对于多读课外书籍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融入了毕生的思考。第一次登上讲台讲第一节语文课时,我便不无精彩地大讲特讲阅读课外书籍的好处。秋天的空气格外朗润,面对讲台下面五十多张阳光面孔,我的背心已经湿透了。

弟子们不知是倾倒于我的表演,还是因为后排坐着校长主任教研组长,他们的眼睛始终都盯着我。后来他们升上了高中,还牢记着我的谆谆教诲,其中一个学生在他的升学作文中,还专门写到课外书籍可以增长知识开阔视野。

我从心底升起了一阵得意。

之后的许多课堂时间,我都会对弟子们反复强调,多读课外书籍,肯定是有好处的,但最重要的还是你的头脑。你是榆木,恐怕世界上的书让你读尽了,所有的智慧结晶都用电子计算机强塞进你的大脑,你也注定聪明不起来。

讲台下面五十多张差不多一个模样的面孔,现在都齐崭崭地望向我。讲到《观巴黎油画记》第二部分第二自然段的时候,我不明白思想为什么会突然开了小差。我把课本合上,把粉笔也甩掉了,弟子们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冥冥中,我突然纠结于读书的问题。我有些不愿意这几十颗向日葵课外书籍读得多了,全都成了我这模样。




【2】初恋

 


 

       新落成的电影院里外都格外地嘈杂,耐着性子我陪她坐在29排的边角座位上。灯突然熄了,天花顶上的风扇也加足了马力。遮覆式宽银幕上,刘晓庆与一位男子在山野中搂抱调情。我撩开她的长裙,把手放在那妙不可言的大腿上滑动起来。她轻轻拍下我的手,不被注意把衣裙拉好。

突然的一片黑把美好气氛给破坏了,太平门红方块字也一下不见了方向,唿哨和谩骂声混在一起。她温顺地贴着我,嘴也紧接着凑了上来。我扳过她的脖子,把手按在她耸得很高的硬梆梆的乳房上,还没来得及亲吻,灯便亮了。

银幕上呈现出一片惨白,银幕下方的一个大音箱,正响着闷哑的地方普通话,说刚才停电,现在正抓紧倒片,请大家不要离开。牵上她的手我说,出去换换空气吧。

她抬眼望望银幕,然后点点头。

电线杆和法国梧桐把环城马路周围的建筑联成一体,搂着她的腰,我的心情也舒展了。我问,你好像有些不高兴?她漫不经心摇摇头,你都不想看了,我还留在里面干什么,其实,这部叫做《原野》的电影,是可以看完的。

我心中产生了一些内疚。就在昨天下午,《原野》的宣传广告刚刚贴出来,她便欣喜地告诉我,说我好久没有陪她看电影了。我赶紧说,电影还不到一半,我们进去吧。

她轻轻摆摆手,外面的空气好,算了吧。

我要她回答我,《原野》这部电影到底好在哪里,她想了想说,电影内容是精彩的,女主角刘晓庆也演得不错。我几乎就笑出声来,电影我虽没看完,但对那个名气很大的女主角永改不掉的做作打心里反感。我叹息说国产电影跟不上形势,她也叹息说文化的落后其实是物质基础的落后。

我发自内心地夸奖她有品位,她还是那副天真的模样,含情脉脉对着我,我哪里比得上你哟,未来的作家。我简直有些乐不可支,竟不顾前面的汽车光柱正强烈照射过来,就一把搂紧了她。吻她之前,我贴着她的耳朵说我爱你。

她说她不想听。


那一次楼下约会我第一次强吻了她之后,她转过身呜呜地哭了。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我,无可奈何期待着暴风雨的降临,然而她却把头埋进我的怀里,说我坏得透油。

我妒恨别人的恩爱厮守,更气恼于我们的无尽分离。那时候我刚考进大学,每天想到她,我就特别的焦灼。我写信向她倾诉喜怒哀乐,要她在收到味道信以后立即回信,尽可能写得长一点。她照办了,她叫我别忘了把她的相片放在随身携带的学生证内,还问我是不是天天想到她。她在信中告诉我,有一次在梦中见到我对她发脾气,她感到害怕。

元旦节她来了。我激动地把她拥进寝室,又是接吻又是拥抱连吃饭也忘了。捧着她的脸,我只想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天黑了下来,我小心地在玻璃窗上挂上两件衣服,又呵又哄地让她和我住在一起,她稍有不安地接受了。

我们一直亲热到天亮都没有合眼。

那时候,总有一团火在胸中燃烧。

好不容易放假了。火车刚开进车站,我便把头伸出窗外搜寻。隆冬的冷雨中,她独自撑着一把小伞,孤怜地站在拥堵的检票口往前张望。那一刻,我想最早让她发现我。我在火车喘息着停靠下来的时候,大声呼叫自己的名字。


后来我们分手了。

我的坦诚引出了她的眼泪。我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我的话让她突然坚强起来,那么,当初热烈地追求她思念她,是不是真心的?我说是真的。她又问,现在决定分手,也是真的?片刻的语塞以后我告诉她,那时候年轻,热情驱散了理智,后来发现我们的性格和志趣差异。她说她早看出我对她的冷淡,她闹不明白却十分痛苦。

她泪眼婆娑拷问我,是不是看上了更加迷人的姑娘?我说这是没影的事。她猛转身走了,几步之外回过头,秀丽的脸庞在淡白的月光下显得冷漠,声音有些凄凉——

那么,再见了。

我说,祝你幸福。




【3】柔姿莎

 



       命运的车儿,载着彷徨,肩着离愁,把我带到这遥远的乡野……陷身于黔北大娄山深处的乡间中学,苦吟着被丢弃和遗忘的忧伤,我向往繁花似锦的都市节奏。满目书市和明洁的华灯,常伴着轻曼的卡拉OK,悄然进入我的梦萦。

女友写信告诉我,没有过硬的关系,城里的学校是暂时进不去的,先联系城郊的厂矿中学吧。我明白我根本就没有调回县城的本事,假若城郊厂矿子弟中学能够开门让我进去,我也会有说不出的感激。但是我问,有希望么?

她比刚毕业的时候消瘦多了,眼里流露出让人生疼的忧郁。带着只有我才能够懂得的苦涩,她充满担忧地询问我,假若这里的学校同意了,你们那面,能够放么?

我回信告诉她,能够的。

有了这样的底气,我已经不再胆怯于领导的生硬嘴脸。星期一的一大早,我又找一次到知识联办,刚主持工作的胖主任抓着发青的头皮劝我,干脆别走了,他可以给教育局打招呼,适当的时候把我调回县城。笼儿不是鸟的家,哦,当我生出翅膀决意要飞走的时候,你们终于发善心了。

我陡地升起一种理直与气壮。

我写信向她诉说我的苦难。她并没有过多地责怪我,但却在回信中强调,那间厂矿中学已经催了几次,若是去不成的话,他们要另外找人。慌乱中,我试着给省城一位记者同学写了一封长信。我在信中说,我现在不能报答他,来世当牛做马也忘不了他的大恩大德。他很快回信了,并附了一张只有十几个字的条子,要我拿着字条去找县委领导。

于是,他们放行了。


那一次,我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班车回到城里,见到她之后的第一个要求不是拥抱亲吻。我实在是太饿了。

客车站到处春风杨柳,她亲热挽着我说,妈妈上班去了,先到家里去吧。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贤妻良母般温情。她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为我煮好了一碗热面条。

但是呢,我没能够吃上那碗热面条。

她的母亲,一个体态雍容的副食品公司副经理,推门进来的时候虽然没有张口骂我,但那一副苦大仇深的脸色告诉我,我应该走了。噘着嘴跟着我,她带我找到路边的一家小面馆,有了她的柔情蜜意,小面我吃得还算舒服。春夜的凉风中,挑着她薄薄的柔姿莎我问她,在想什么呢?

她说,她恨妈妈。

其实,这顿饭已经让我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夜色中我发现她身体发抖,便一把抱紧她。她软软地偎着我,眼睛里布满秋水。我抓紧机会在她柔软的乳房上摸索起来……

第二天,天上的白云明丽而安详,我们手挽手相约去看家具。她亲昵地靠着我,满足的脸上荡着的妩媚的笑容;我高兴地望着她被我吻过无数次的嘴唇,漫不经心地问,你的妈妈,现在还反对我们么?她同样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妈妈也真是,你都已经调回来了,还在为我张罗对象。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么,见面了吗?

她轻拐我一下,开始都没去,有一次,妈妈拿着电影票逼她,实在没有办法,便去了,也是一个大学生。

哦,大学生……

不知是她没有讲下去呢,还是我没注意听,我的脑袋有些发昏,脚步也不如刚才轻快。我的脸色无疑黑得就像锅底,天上的白云,也开始变得灰暗了。


弟弟从部队探亲回家的热腾,让我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开始感到困乏。围着他的是一群热情而开朗的年轻人,他们兴高采烈地喝罢了酒,又热火朝天开始打麻将。心情尽管郁闷,我只略略皱了一下眉,也没好意思坏了他们的兴致。

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我耐着性子坐到火炉边。弟弟要上厕所,他站起来招呼我,二哥,替我摸一下牌。我有几分勉强地坐上去,你快一点啊,我可不懂你们这个。

弟弟很快回来了,我告诉他,刚才摸上来一张幺鸡,觉得没有用,就马上打出去了。弟弟挨我坐下,哈哈大笑着说我打错了,幺鸡是一张好牌,可以做清一色的。

什么是清一色?清一色就特别好么……手忙脚乱中我又摸上一张幺鸡,不知道该不该打。对面穿血红风衣的女郎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催我安客,我干脆将幺鸡打了出去。女郎迫不及待地把牌推倒,哈哈,小七对,单吊幺鸡。

弟弟换我下来,他拉我坐在旁边,边洗牌边耐心地开导我:这是幺鸡,这是二筒,可以碰,还可以开杠。

我糊涂了……


二哥,你瘦了。洗罢脸脚,弟弟带着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他扭亮台灯,饶有兴致地翻看我的稿子,要我多注意身体,不要老是熬夜,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我抬头望见镜子,镜子里面的我不光瘦了,脸上也没多少血色。

她母亲同意了吗?弟弟问我。

我们已经吹了。我漫不经心告诉他。

你们当初那么好,没想到也会吹?弟弟一脸的惊诧。隔着台灯的弱光,他安慰我别太消沉,天下何处无芳草。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安慰。我只告诉他,我们合不来。



【4】出血热,出血热




什么时候,火车票涨了四角?

弟弟要归队了。我木讷地坐在候车室的长条木椅上,守着一台标识为三洋的双卡录音机,暗自欣赏弟弟他们蹦跳迪斯科。这时候,我倒满心希望与他们为伍。那个穿血红风衣的女郎大约是跳累了,哼着张蔷的《敲敲门》,热腾地向我走来,二哥,听说你在写小说?我涌起一阵快意。你怎么知道?她向弟弟努努嘴,你们兄弟两个可真有出息。

是吗?我感兴趣地让她坐到我身边。

好久了,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女人、她不单漂亮,声音也特别柔美。我移身让她坐下,你们可真够快活的。她银铃一笑,该乐的时候就得乐呗,不过,我常感到空虚。

我有些吃惊,你们又唱又跳的也会感到空虚?

她大胆地望着我,其实,我最羡慕你了,有追求,生活也充实。我坦白地告诉她,我也经常会感到寂寞。

她猛地站起来,二哥,你也会寂寞?


据说,出血热是由鼠毒引起的病菌感染,初期症状与感冒差不多,只是到了高烧不退和腋下出现红斑点的时候,才会出现明显的区别,死亡率极高。我在楼上写小说,外面积了雪,我开始只感到头昏,不久就觉得身体酸痛。

大姐给我打了一针柴胡,好些了。

妈妈说,别是得了出血热,还是到医院看看吧。

大姐起身把门关严,将我的上衣脱下来,仔细翻找红斑点。我昏昏沉沉,简直没有心思理睬他们,饭后仍觉得不舒服,便睡了,大姐给我盖了三床被子,我还是冷。妈妈用热毛巾放在我的前额上不久,我便昏然做起了恶梦。

天亮的时候,妈妈把我摇醒了,大姐终于在我腋下找到几个小红斑点。她们手忙脚乱帮我穿好衣服,一前一后把我搀扶着送往最近的中医二院。我有气无力把手搭在大姐肩上,后悔还没来得及为这个灿烂的世界留下一点什么。

邻床的肺气肿鼻孔塞着一根连接氧气筒的长皮胶管,喘息着向我点头。说他认识我,他儿子与我是同学。

那么,你的儿子呢?

他脸上掠过一道显而易见的哀伤,已经死了,去年的这个时候。禁不住心中悲戚,我开始在脑子里反复搜寻他儿子的形象。如果我没有糊涂的话,那应该是一个活泼而又健壮的男生,不光篮球打得出色,好像还有冬泳的习惯。

肺气肿告诉我,他儿子得的是出血热。

什么,出血热!

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我一句不漏地倾听他的述说。肺气肿抬头望着顶上天花板,说他儿子开始以为是感冒,拖了一个多星期,才用板车拉到医院,可是已经晚了。



【5】美丽的绝望




又有人要为我介绍对象了。

彩色相片上,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郎,眼睛让一副变色眼镜给遮挡了,脸上有着一种阴柔。说不清楚要差一点什么,但却透着一种气质。拐着弯,我大略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虽然未必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类型,但假若她果真那么文静,参加工作还不忘报考电大,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你的一封情书叫我看了脸红心儿跳……丁字口音乐茶座的靡靡之音中,当我差不多屁股都坐出了油汗的时候,是她首先打破沉寂与我对上了话。声音怎么这样悦耳?

没有了男女初见时的相亲局促,她倒表现得落落大方。《你别无选择》,她主动提到刘索拉发表在《人民文学》的情绪小说,说她特别欣赏作家的洞察力。我有些惊喜于遇到知音。我大胆望了她一眼,她的目光比我更大胆。

你呢,也写么?

她怯怯一笑,从早准备好的文件袋里取出装订整齐的稿子,要我为她参考投到哪家杂志更合适。翻开之后,我被吓了一大跳,毛笔大标题,红笔框了边。我忍不住望了望那张秀丽的脸,稿子上面的文字,怎么这样不相称呢?

粗略翻完之后,我长出了一口气。

她让我多提意见。我不能谴责内心的感觉,也不想检讨自我的谦逊,剩下的,只有片刻的语塞和诳语般木讷。假若不怕伤她的自尊,我最中肯的意见,便是劝她别写了。晚上我在日记中写道,她的身上,似乎又多了一点什么。


新近落成的教学楼走廊尽头,一位才刚毕业的初中生,大概记恨于我的严格,远远把脸冲着我,鼻孔里使劲喷出一股浓烟。尽管他已经由当初战战兢兢的小羊羔,变成了一个满脸粉刺的愣头青,但是我却无法承认他的成熟。

我只悲哀我的年轮,又多了一个365天。


偏偏我的痔疮又犯了。

职工医院一位年轻的女医生,不由分说让我脱下裤子,她在翻看了我的屁股之后,也没和我商量就要求我动手术。穿好裤子我说,老毛病了,开点高锰酸钾就行。她一脸正经提醒我,十男九痣,若不抓紧治疗,以后还要犯的。

冰冷的手术台上,我又一次脱下了裤子。

可恶的血拴外痣!虽然我没有被那一大堆手术器械吓得晕晕乎乎,但却在女医生手术刀木木地剜着屁股的时候,想到了我的可怜的存在。倘若不是长期废寝忘食地爬格子,我绝不至于自己爬上这阴森的手术台任她剜我的肉;虽然她毫不留情地用手术刀把我弄得根本不能动弹,但却不能不在趴下手术台的时候,向她投去一份苦恼人的微笑。

半夜的时候下雨了,雨点夹着信风,疯狂拍打窗沿,一个闷雷轰地炸开,紧接着,天空划出一道闪电,窗外的教学大楼,在雷雨电的威力之下,显得那样规矩和贴服。

我不禁伤感于我的卑微与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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