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情赋骨苦行僧
岁在甲子恨别春,顾影自怜暗吟呻;
五月披裘过林虎,骚情赋骨苦行僧。
——六旬感怀
黄荆棍下出好人
儿时的印象中,父亲总不在家;母亲呢,也老是苦着脸。那时候家里穷,衣服也都是补上重丁,且是姊妹相传,我都上了大学,才第一次穿上毛衣。父亲在乡下教书,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个,从乡下来到桐梓县城,先是寄住在雷台山前面的一座破庙隔成的老房子里,之后又搬到了下河坝。
下河坝房子很小,也很旧,大白天照明,也得依靠房子顶上的两块亮瓦。低矮的厨房后面,是一条塞满了垃圾的小河沟,再往前去,便是紧靠铁路的珠沙河……母亲没有文化,靠着编藤椅、补皮鞋拉扯我们成长。生活的艰难和父亲长期不在家的落寞,让母亲本属温良的性格中多了一些暴戾,“黄荆棍下出好人”,便成为母亲管束儿女的至高道理。
那时候,父亲不单是我们的守护神,而且简直就是我的偶像。放假了,母亲在手联社编藤椅,父亲则像门神般虎脸守候着我们。向往着外面的精彩世界,仿佛两只困在笼中的小鸟,我和小弟嘟着小嘴,却不敢违拗了父亲的管束。
一本竖板的《三国演义》,窦开我潜埋于胸的文学情结。避着母亲我翻开父亲的书箱:《闪闪的红星》、《战斗的青春》、《林海雪原》……没了父亲的守护,我相反变得如饥似渴起来。长大以后,固不满足的我肩着游子般的离愁奔走他乡,品尝着述说不尽的人生五味,思绪中,却总也抹不去江姐、潘冬子、少剑波……这样一些朴素的英雄形象。
青涩文学梦
在父亲紧锣密鼓的申斥和鼓励中,我奋力考进了一所老牌师范专科学校。1981年一个秋雨连绵的下午,刚满19岁的我带着满脑的惆怅,乘坐一辆红外壳农村公共汽车,翻越凉风垭七十二弯,来到距县城100多里的乡间中学报到。
一所经历了几十年风吹雨打的乡间中学,一群如我一般心绪不宁的年轻教师,还有这里独有的风土人情和人物掌故,构成了一幅幅让我激动、让我垂泪的精彩故事画面。
文革结束百废待兴,伤痕文学红岩怒放,文艺刊物犹如雨后春笋;就连西南边陲的文山自治州,也跟风办起了文学双月刊《山梅》。文摘选刊更是百花争妍:名刊重现《小说月报》、名家担纲《小说选刊》、闽军扛鼎《中篇小说选刊》……印象中,有一份现已记不住主办单位的《新华文摘》,在期刊烟海中一枝独秀,堪称社会科学的“小型阅览室”。
那时候刚参加工作,教师工资本来就少得可怜,已经订了《人民文学》和《山花》,再花12元订一份《新华文摘》,实在有些舍不得。那可是我差不多半个月的工资呢。
于是便仔细掐算日期,周末早早调换了课时,搭便车急急赶回县城,星期天中午便守候在图书馆。记得有一次,读到《新华文摘》转载的一篇《让赵构也跪下来》,忍不住掏出钢笔,在杂志内页勾注了几下,不想却被逮了个正着。苏馆长虎脸把我叫到办公室,甲乙丙丁好一顿训斥。
1981年岁末,一个冬阳高照的下午,校长诸雨谷把我从初三一班讲台上叫下来,让我去教导处接听教育局的电话。局长告诉我,通俗文艺杂志《苗岭》,附评论发表了我的小说处女作《围腰、捶衣棒和强盗》,杂志社女主编张玉华偕小说编辑杨兴城,专程由省城来此找寻小说作者。这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黔北小县城,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呢。
那一年,我19岁。
笼儿不是鸟的家
曾几何时,文学之于新闻,作家之于记者,情形是大不一样的。时间倒溯四十年,黔北乡场上一位名叫何士光的中学教师,因为写小说调入《山花》编辑部,继而成为知名作家的真实故事,便成为文学青年争相效仿的成才楷模。
九曲回肠的黔北大娄山深处,一条紧拴着两排砖木平房的十里长街,一所摇曳着春风杨柳的老牌乡间中学,汇聚定格为一个文学青年心绪不宁的奋发画面。免不了挥斥方遒的豪情壮志和指点江山的青春悸动,那时候,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小说见铅;最向往的职业是当一名小说编辑,而最伟大的理想,则是成为像何士光那样受人仰慕的专业作家。
“二月春归风雨天……”肩负这样的抱负,兜里只有10元钱,也敢去省城跑调动……好不容易找到位于观水路的省文联宿舍,紧张叩开何士光家的门。敲门砖是能够熟记他的《乡场上》,唯一的资本,则是才将发表的几篇习作。
怀揣大作家的推荐信,我狠劲花4元钱打了一辆“甲壳虫”,东张西望找到壁垒森严的省委统战部。王思明部长粗略翻看了我的作品,然后告诉我,以我目前的条件,直接调入省直机关,肯定是不现实的;省政协新近创办了一份报纸,他可以打电话给总编辑罗世庆,介绍我前去试一试。
之后,便辗转进入了报社。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山高路远的国酒之乡仁怀,便成为我新闻之旅的首发站。可惜的是,像《国酒卫士》、《满目青山夕照明》……这样一批饱蘸我青春热血的青涩报告文学作品,现在已经无从查找。
杜鹃泣归
苦吟着被丢弃和遗忘的忧伤,滞留于黔北大山的乡间中学,我向往繁花似锦的都市节奏。大街上满目的书市和明洁的华灯,常伴着轻曼的卡拉OK,悄然进入我的梦萦……
“东边日出西边雨……”不知经历了多少个躁动之夜,甚至记不清投出去多少份稿件。经历着与路遥《人生》中高加林几近相同的成长故事,27岁那年的春分时节,我挣扎着跨娄山过乌江,进到省城新近成立的一家报社,成了一名新闻记者。忙完了紧张的采访任务,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仍习惯摊开纸笔,想要写一点东西。但是,昔日给我情绪积累的黔北乡场,还有故土的人情事故,已经淡而又淡了。
冥冥中,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酷烈的市场经济环境之下,不单我少了激情,而文学这个东西,似乎也不再重要;产生《乔厂长上任记》、《高山下的花环》、《种包谷的老人》那样的燃情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于是,性格深处的不安分因素,催促我义无反顾地加入到闯海的行列。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不曾记得有过多少次落败的迁移,纵有千般爱情顾怜,却总埋不下心中的万丈豪情。当我事业又重新起航时,不知不觉已有6年不曾返家的我,虽也牵挂着故乡的山山水水,却全然不知父亲早已是病魔缠身。那一个寂寞的异乡春夜,那一串尖利的电话嘶叫,母亲的责备让我浑身上下一阵透凉——父亲已到了弥留之际。
那时候,我最为急迫的愿望,就是回家!回家!!
“非典”阴霾阻滞我归乡的沉重步履,永远的遗憾无改永诀父亲的严酷现实。我面对的,是故乡杨柳坪公墓冷寂的字碑和父亲的英年遗像。伤痛之余,我叩拜体弱的母亲和尊敬的兄长,肩着一大包有若泰山之重的书稿洒泪返程。
顾不上清扫身上的故土尘埃,我告假闭门。一大堆泛黄的文稿,一整箱廉价方便面,满地的劣质烟头,连连20多天陪伴着我。完全忘记了白昼,脑际中,全是历历在目的慈父形象,打印出来的文稿,不止一次印上我辛酸的泪渍。
“别梦依稀咒逝川……”终于结束了有若杜鹃泣血的心理之旅。当我挥泪写完这一篇后记,并将文稿打印成册的那一刻,唯一的念头,就是打电话告慰我深爱的母亲。
2024/春节/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