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大春
阿建是我们学校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他把那辆蓝色的摩托车停到操场上,围着车子慢慢转动身子。也许是车子出了一点小毛病,他还没找到原因。
一会儿,操场上围满了人。
飞天问:“新车子有问题?”
阿建答:“开起来有异响,不知在什么地方?”
“这还不简单,”飞天蹲了下来,“绝对是有一个螺丝掉了。”
确实如此,链条上方挡板缺了一个螺丝,导致挡板松动。
“你这车子出租吗?”东升问。
“行啊!”阿建说,“如果不要我开,就只要两块钱一公里。”
东升骑上去要开走,阿建拉住他,“先交五十块钱押金。”
东升掏出钱来,发动车子,呼啸而去。
东升傍晚时分才回来。几乎天天如此。
阿建倚着门框,对我说:“东升那家伙不知干什么勾当去了,每天开了三十公里。”
“你每天收入六十块,多好!”我笑道。
阿建是我的邻居。我俩住在老教室改装的房子里,房内是“7”字形结构,“7”字横着的部分是卧室,竖着的部分是客厅兼餐厅。房外是两米宽的走廊。没有厨房,煮饭菜就在走廊上进行。一锅一炉,一桌一桶,一刀一勺,用具就这么简单。
每天傍晚,阿建都在走廊外面洗车,脏水四溅。
妻子跟他说过几次,我们在煮菜,能不能等一下。
他答应得很好,可是仍然在用自来水冲洗。把塑料软水管捏扁,增加压力。
妻子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石棉瓦,打下几个木桩,把石棉瓦立着用铁丝绑牢在木桩上。这样,走廊边有了一道像篱笆一样的防护栏。
阿建的女儿美美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她指着石棉瓦问我女儿,那是什么东西?我女儿答不上来,问妈妈,妈妈不答;问我,我告诉她,那是厨房的外墙,为厨房遮风挡雨的。
她俩听不懂我的话。
她俩太小。
阿建终于知道东升租车的用途了。送赌客去赌场,赌场设在山里。每天跑一个来回,接送两个赌客,能从赌场老板那里领两百块。
“那家伙,用我的车,比我还赚得多。”
阿建不租车给东升了。
他自己营业去了。
※※※
阿建的妻子阿平也是老师,他俩的课错开了,方便带小孩。煮饭菜是阿平的事,我从没看见阿建操心这些琐碎的事。
我很少看见他家煮菜,倒是经常听见煮饭的高压锅呼呼喘着气。
我问过阿平,一日三餐吃些什么。
阿平告诉我,周一到周五没有空闲弄菜,将就着吃坛子腌制的盐菜。
她还带我参观了盐菜室。就在卧室,大大小小的棕色坛子占满了床下的空间。盐菜特有的酸臭味在室内弥漫。
她腌了豆腐、榨菜、酸萝卜、酸辣椒、豆角、茄子……本地的农产品,凡是能腌制的她都塞进了坛子。
离这里不远的白花镇,东西最便宜。她的原料都是从那里采购来的。
※※※
夜晚经常停电。
我准备了一些蜡烛以备不时之需。
阿建家不用蜡烛,只要一停电,他就把摩托车前照灯打开,照得房内亮堂堂。
女儿说:“爸爸,美美家有电,我们家怎么没有?”
我告诉她原因。
她问:“我们家什么时候也有摩托车?”
“快了,快了。”
女儿盘根究底,“快了,是明天吗?”
我笑了。
女儿到她家玩去了。
妻子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女儿说得对,我们也该有台摩托车。”
※※※
阿建在我们学校总是领先潮流。第一个买超级VCD,第一个买手机,第一个买摩托。
他腰间别着一个手机时,还遭到了一些人的嘲笑:一天到晚手机响过没有。他用沉默来回应。
手机确实是奢侈品,要付出三个月的工资才能得到。
可是一年后大家都买了。
摩托更是贵重物品,半年不吃不喝才能梦想成真。
不知要多久大家才能跟风。
※※※
白花镇逢三六九赶圩。阿建问我要不要买一些东西,我说只要便宜就买一些。
刚吃过午饭,阿建回来了,车子停在操场上。车子边摆满了红辣椒青辣椒、仔生姜、土鸡蛋、长豆角……阿建像一个街头小贩,回答着大家的提问,报着价格。
货物的确是便宜,青辣椒才两毛钱一斤,红辣椒三毛钱一斤,可惜我胃不好,吃不得辣椒。
我要了一些土鸡蛋,长豆角、丝瓜、苦瓜。
女人们与阿建争秤,要红秤;阿建坚持零售只能平秤,红秤会亏本。
过完秤,数了钱,有的女人趁阿建不注意,会再抓一手放进自己袋里。阿建早有防备,一双大手伸了过来。女人抓着东西不放,阿建抓着她的手不放。毕竟力气太小抢不过,女人松了手。女人看着被阿建弄红了的手,笑着骂砍脑壳斫脑壳的阿建怎么下手这么重。
大家笑了。
有的女人见局势混乱,动作麻利转移物品。
东西卖完了,阿建清点钱数,除去油费没赚着多少辛苦费。问我,有没有人偷东西。
我告诉他,爱小利的人肯定有,在你眼皮底下拿走你管不着,你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不中用。
※※※
阿建和阿平每到月末,必定要算开支帐。
阿建拿出一个小本子,打开来,里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个月来所有的开支数目:油盐柴米、肥皂洗衣粉洗洁精洗发水……
算清楚了,把总数除以二,一个月的开支两人各出一半。阿平从腰包里拿出钱来付给他。
我把这个事告诉其他老师,老师们说这叫AA制。
每个月算完帐,阿建总要打阿平几拳。
阿平为躲拳头总要逃到我家卧室来。
阿建追到这里撤兵了,没将剩勇追穷寇。
阿平顾不上我在这里,将衣服往上掀开,露出肚皮来,但见白白的皮肉上留下青色的斑块。
我问是怎么回事。
阿平说:“每个月他要我多出十块钱,说我喝了牛奶。我是喝女儿喝剩的牛奶,女儿喝不完了,扔了可惜,我喝了他要我出钱。”
美美望着阿平,一脸的惊恐。
阿平将满肚子的苦水都倒了出来:
每餐的饭菜都是分好了的,不能多吃,多吃就得多出钱。
为女儿买了一双鞋子,他不出钱,理由是女儿有两双鞋了,再买是浪费。
过年走亲访友他的亲戚他出钱,我的亲戚他不管,女儿收到的压岁钱,要和他平分。
妻子说:“这样的男人你跟着他干什么,趁早散伙。”
我批评妻子:“要架桥不能拆桥。”
阿平摇头叹息。
※※※
阿建说:“我拉赌客赚了三千多块,车子的本钱已赚回来。”
我赞扬他很有经济头脑,财商高。
他问:“你想不想学车?我教你。”
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他将车子开到跑道上,叫我坐上去,告诉我车子的操控方法。
讲解完毕,叫我起步,他在后面扶着。
我骑过自行车,方向能够掌握,就是不能自如地控制油门。他叫我挂上空档,原地加减油门增强手感。
我觉得自己悟性还可以,没用多久就能在跑道上横冲直撞了。
他说:“再练一天就可以上路行驶了。”
第二天我又练了一天。
第三天,他叫我把车子开到街上去,他坐在后面。叫我不要紧张,有他在,没有事的。
我鼓起劲往街上开。去的时候多少有点紧张,回来时好多了,会车也不怕了。
他说:“开得有那么熟了,可以买车了。”
※※※
办公室里有人问我:“阿建教你学车,怎么收费的?”
“没提收费的事呀!”
“哪有免费的午餐?会向你要钱的。”
飞天说:“有一次我和他去市里学习,他叫我坐他的车。到了学习的地方,他叫我给他买十五块钱餐票。等学习结束了也没还钱给我。我想找他要,这点小钱实在开不了口。后来一想,从学校到市里刚好十五块钱车费。我恍然大悟。”
大家笑了。
“看在你是邻居的份上,优惠一点,钱绝对是要的,不信,走着瞧!”
原来阿建也教过别人,收三十块钱一次。照这样计算,我得付给他一百二十块。
但阿建一直没向我要这个钱。
※※※
阿建叫飞天和东升两人将他的二十五英寸大屁股彩电搬走了,他提着超级VCD跟在后面。
他们在外面租了房子,播放电视剧赚钱。
房子宽敞,比一个教室的空间还大。
里面放着几十张条凳。
飞天卖票,东升监票,阿建播放。
观众陆陆续续来了,不一会儿,里面已满是黑色的人头。
每播完一集,中途休息一会儿,场内混乱起来,说话声吹口哨声咳嗽声呼喊声各种声音闹得耳朵难受。灯一熄,便安静下来。
阿建居然播放激情戏。
画面虽不太露骨,肚子以下部分没出来,但声音听着肉麻。
这三个家伙在公开的场合,如此的放肆,难道不怕警察抓?
东升说:“没事的,这社会,胀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
我带着女儿在办公室批改作业。阿平带着美美也在这里。
阿建领着一个老人进来了。
“平平,你爸爸来了。”阿建说。
他们一家人离开了办公室。
下午,隔壁传来拳打脚踢声,阿平逃到我家,一进来就哐地关上门。
她披头散发,上衣的扣子也被拉开,现出红色的内衣来。这情景有点像阿建播放的激情戏场面。
原来是她爸爸来了,招待费用想要阿建出资,他不出;阿平退一步,要他出一半,他也不同意。阿平骂他,他就用拳头来专政。
妻子说:“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出钱比割肉还心痛,你就不要找他了。”
阿平答道:“他也吃了,吃了怎么不出钱?讲得过去吗?”
我无话可说。
※※※
飞天问阿建,“你三天两头打阿平,你们怎么过夫妻生活?”
阿建答道:“你知道什么叫霸王硬上弓吗?”
“别吹牛了。”飞天举着右手,食指直戳天空,“如果女人不愿意,什么方法都行不通。”
“这么说,世上就没有强奸案了。”东升来了一句。
飞天道:“强奸案是强奸犯弄得女人毫无还手的力气时才得逞的,你对妻子也这样?”
阿建说:“我还有别的方法。”
“说来听听。”大家来了兴趣。
阿建不说了,站起来要离开办公室。
飞天和东升堵住门不让他走。
阿建就是不开口。
“要么趁她熟睡时干,要么用药品。”飞天问,“对不对?”
阿建始终不说话。
※※※
阿平坐在办公室前写着教案。
天热了,她穿着一件白色T恤,领口开得比较低。飞天站在她左手边,东升站在他右手边。
飞天说:“中考时我最喜欢监考。”
东升说:“我也是一样,监考时我最喜欢站在女生的身边。”
我提醒阿平,有两个监考老师在她身边。
阿平不明白我的意思。抬起头望着我。飞天和东升从她颈部处往下看。
阿建从天而降,给了飞天和东升几拳。
“朋友妻不可欺。”阿建双手叉腰,“你两个简直是畜生。”
“谁欺负她?你那么爱她,为什么还打她呢?”东升揉着痛处。
“那是我的事,关你们屁事?”
※※※
阿建又从白花镇带了许多农产品来卖。
这次他把东西放在自己房里,任大家挑选,他守在门口过秤收钱。
人们稀稀拉拉地来,煮晚饭时才卖完。
他坐在门口数钱,脸上露出笑容。
“上次不知被别人偷了多少东西,进价便宜,赚得少。这次进价还贵些,反而赚得多。”
他自己也买了一些东西。在小本子上写着数。
阿平看着数字,与他发生了争执。
“赚别人的钱是应该的,你怎么也赚我的钱?”阿平问。
“你的钱不是钱?”
“你分不清屋里屋外。”阿平指着数字,“你批发是多少钱,就写多少。”
阿建不依。
阿平跑到货物前,踏上几脚,“这些东西我不要,算你个人的。”
阿建扬起拳头往她头上猛砸。
阿平弯下身子朝他身上撞,杀出一条血路,逃到我家。
妻子说:“我说过你多次了,你为什么总是不听?”
阿平喘着粗气不言语。
“哪次不是你吃亏?吃一堑长一智呀!”
我说:“用武打小说里的套话来讲,你两个是生死冤家,狭路相逢。”
※※※
有人举报阿建在公开场合播放黄色片子。
来了几个警察。
阿建不承认。
警察问,“你那片子从哪里租来的?”
阿建如实回答了。
警察说:“这就对了,那出租片子的老板也说了,你租了黄色片子。”
警察打开调查记录,叫阿建看。
阿建说:“不能听凭他乱说,我租片子是签了字的。”
“那你跟着我们去看。”
阿建跟着警察走了。
没过多久,阿建回来了。
飞天和东升来探消息。
“没有事。我租了什么片子是签了字的。我根本没租黄色片子。”
我问:“那你那片子从什么地方来的?”
“傻瓜,还不是老板的。”阿建笑了,“拿黄色片子走,我会签字吗?只要没留下证据就好,口说无凭的。”
※※※
阿建逃过这一劫,另一劫却没有逃过。
他载着两个赌客往山里走。
“快调头,有警察。”赌客拍他的肩膀。
“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警察?”阿建一直往前开。
上一个极陡的坡时车子熄了火。
阿建不急不慢地发动车子想继续开,冷不防来了几个人把他们三个抓住了。
“怎么又是你?”警察说,“真是冤家路窄啊!”
“他们两个租我的车,我又没犯法。”阿建从容回答。
那两个赌客吓得屁股尿流,说了实话。
阿建无话可说。
罚款两千。交了罚款再来领车子。
阿建取了钱赎回了车。
东升说:“夜路走多了是会碰到鬼的。”
阿建说:“这两点钱算什么,我至少赚了三个这多的钱。”
※※※
阿建说:“阿平怀孕了。”
我问:“你希望她生下来?”
“我吃了豹子胆,我读了九年高中,九死一生才考上,要我放弃工作,那是不可能的事。”
“九年高中?”
“不瞒你。我读了一届高中没考上,又从高一到高三还是没考上,只得另砌炉灶再读一届。苦心人天不负,终于金榜题名。”
“那你陪她去流产呀!”
“我想问一下你,哪个医院便宜些。那是个简单的事,花多了钱不值得。”
我告诉他,我有一个学生在县医院妇产科。
他叫我打电话咨询一下,帮他一个忙。
我照办了,他俩去了县医院,女儿美美交给我看管。
美美问:“爸爸妈妈去哪里了?”
“去医院了。”
“在医院,爸爸打妈妈了,妈妈躲哪里去?”
“不会的,你爸爸不打你妈妈了,你莫担心。”
“我不信。”她跳着与我女儿玩去了。
傍晚,他俩回来了。
“这么快。怕是没办吧!”我问。
“你那个学生说了,小手术,不要住院。”阿建说。
“总得消炎呀!”
“在家里慢慢消。”
“用了多少钱?”
“没用多少,才几十块。”阿建说,“我出了一百五,现在不管我的事了”。
※※※
县城学校面向农村学校招聘老师。
阿建报了名准备参加考试。
他从学校图书室借来一些专业书,发奋苦读。
他如愿以偿考上了。而且是第一名。
他是我们学校第一个考上县城学校的老师。
临行前,他请我上店子吃饭。
几杯酒下肚,他的话多起来了。
“我在这个学校弄了好多个第一,你是知道的。但有一个事,我不是第一。”
“什么事不是第一?”我问。
“我不是阿平的第一个男人。”
“不可能吧!”
“你知道谁是他的第一个男人吗?”
我确实不知道。
“你也许不信,不是东升就是飞天,这两个家伙,早晚得死在我手里。”
“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凭直觉的。”他喝了一口酒又吐了出来,“男人的直觉。”
他喝醉了,舌头不听使唤了。
第二天,他叫了一辆货车来运东西。运费由学校负担。
他从床脚下搬出一些坛子装上车。
他还将大屁股电视和超级VCD装上了车。
“你女儿不是没有电视看了?”我问。
“这是我出钱买的。我的东西我全部拉走。”他摇着电视天线柱子,“还要取下天线来。”
飞天说:“天线卖给我算了。”
“好呀,原价是一百块,你要的话,就数五十块。我还不想卖呢。”
飞天动手拆天线,阿建拦住他,“先数钱,数了钱你随便什么时候拆。”
※※※
阿建走了,留下阿平和女儿。
国庆节放假,他骑着摩托车回来了。
一回来就动手打阿平。他提着阿平到操场,就像提着一只将要宰杀的小鸡。
“说,是怎么来的?”他恶狠狠地。
他发现阿平的抽屉里有一枚戒指,来历不明。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劝他,他叫我莫管。
飞天和东升两人上前把阿建拉住了。
阿平哭着回房间去了。
阿建被飞天和东升两人架着,脱不开身。
“就是你们两个短命鬼,百分之百是的,你们两个有本事,放下我,来单挑。两个欺负一个,算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