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大春
那座古老的木屋原来只有三间,中间一间是堂屋,靠边的两间是卧室。那座木屋,在我爷爷手下,我家占着一半,即占一间卧室,堂屋与另一户人家共有。爷爷死后,与伯父分了家,我家就只占一半的一半了。父亲将那间卧室装上板壁一分为二,伯父居里间,我家住外头。房间没间断,能摆四张床,间断了,半间房里要摆放两张床不太好安排。父亲在这半间房前面用泥砖砌了两间。伯父受到启发在他分得的半间房后也接上两间;堂屋那头那户人家仿效之,这样那座低矮的木屋成了“H”字形。
听奶奶说,伯父是爷爷的侄儿,并非她所生。三岁的伯父成了孤儿,被爷爷抱来了,当时奶奶生了三个姑姑,最小的姑姑也有五六岁了,还没生我父亲。爷爷带着他,一则是可怜他,更重要的是将他作儿子用,承接后代。伯父十多岁时被日本鬼子抓去当伙夫,伯父知道鬼子不吃贴锅的那层硬底饭,就拿回来给家里人吃,有时拿回来厚而燥的几大块;有时拿回来一个大圆球——那是用硬底饭揉捏成的。伯父替鬼子煮了三年饭,那硬底饭也养了全家三年。
解放前,伯父逢人便炫耀,我给鬼子煮过饭,鬼子其实并不可怕。解放后这件事成了他历史中的污点,想抹也抹不掉。谁也不愿意嫁给“汉奸”。三十多岁的伯父尚孑然一身,与他年龄相仿的人都已生儿育女了。这可急坏了他。哑巴伯母就在那种情况下走进了他的生活。汉奸无人肯嫁,哑巴无人肯娶,只有哑巴配汉奸。
伯母并非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吐字含糊。乍一听不知她喔哩哗啦说些什么,仔细想一想也还能明白她的意思。
伯父和伯母在“H”字形木屋里住了几年,先后死了。伯父死后,被葬在后山上。我睡在伯父的房间里,发现伯父晚上常常溜了回来,仍睡在对面那张床上,伯父睡觉喜欢赤身裸体,我看见伯父身上有个地方长满茂密的草儿,草丛中一根红红的竹笋傲然独立,伯父大概想拔掉那根竹笋,一双手在忙乎,拉扯,摇动,那竹笋没有受损伤,愈来愈茁壮,又喷泉似的喷出几线水来,喷出的弧线有点像狗的尾巴。喷过水后的竹笋却只剩下了壳儿,瘫倒在草丛中,失去了活力。我看呆了,大付的一双脚啪的一声落在我肚子上了,把我的目光拉了回来。
大付是伯父的儿子,比我少半岁。我俩常在一起玩。孩子间的玩耍,内容可谓丰富:追吵、游戏、掏鸟窝、翻螃蟹……此外还有静下来的闲谈。但这不是大人式的闲谈,而是特殊意义上的竞争。你说你爸爱你给了你一角钱,我说我爸更爱我给了我两角钱;你说你昨天吃了两个鸡蛋,我说今天我家杀了一只鸡;你说你家的猪有这么大,我说我家的猪像牛一样大。有一次,我说了一句,我外公可爱我了,我一去,他就用胡子戳我的脸,怪痒的,很舒服。大付沉默不语了。我问:“你外公呢?”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原来,他外公并不爱他。听奶奶说,大付的外公是赤脚医师,他怀疑伯母偷了他的补药,伯母死命不认,破口大骂老人家,老人家气得随手拿起东西就打伯母,伯母操起一把镰刀来还击。从那以后,伯母很少回过娘家。因妈妈的问题,大付与伙伴们闲谈总是以失败告终。没想到常胜的我也受了影响。一个伙伴对我说:“我伯母一天出工拿八分,你伯母吃鸭蛋,唉呀,吃鸭蛋。”我无言以对,逃回家中将伙伴的话告诉奶奶。奶奶笑了,说:“人家讲的是事实嘛。”
不要伯母出工,是父亲的安排,父亲是生产队长,有这个权力。但我不知其中原因,听奶奶说,伯母患了一场大病,在患病之前曾出了工,后来,我父亲就不要她出工了。奶奶说,伯母患病之前,是铁架子身体,患病之后变成了豆腐渣身体。我问奶奶,伯母究竟患了什么病,奶奶居然恶了我一句,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还狠狠地横了我一眼。便是现在我仍不明了,我仍怕问奶奶。伯母不要出工,春天来了,天晴的日子,便外出打猪草。有时我和大付跟着去,帮她的忙。我俩起初不知采哪些草,便问她。像麻拐草、虎耳草这些草名是她用那含糊的语言告诉我们的。她还教我俩认识了一种豆腐草,虽不能做猪草,但将这种草撕开来折成四方的豆腐形状,很好玩。一篮猪草三双手,很快就堆至竹篮提手,但她并不满足,两手用力把猪草往下按,压紧后就只有半篮了。后来我和大付常摹仿她这个动作,当松松的猪草与提手平齐时,也照她的样子做,可力气太小落下去不多,她看了便笑,伯母难得一笑。三四月间,田边地头绿草蓬勃,野花盛开,刺儿丛生。猪草打好了,伯母总要采撷一篮的野花,边摘花,边掐刺给我俩吃。我俩撕去其皮,放进嘴里美美地咀嚼,味道是甜多于涩。最好吃的东西还不是刺儿,是酸甜酸甜的覆盆子,多生在陡坡边。易摘的往往被人摘了去,剩下的我俩无可奈何——我俩的手太短。伯母采摘也并不容易,有一次踩溜了一脚,扑通一声跌进了陡坡下面的水田里,淋淋漓漓一身水。伙伴们见我口袋里满是红红的覆盆子,手里是一束鲜艳的野花,羡慕死了,我偏不理他们,谁叫他们笑我伯母吃鸭蛋呢!
伯母打猪草,有时在田边地头,有时在山里。如果去山里,就不许我俩跟着。也许是因为路途稍远怕我俩跟不上吧。我叫大付问一下是不是这个原因,大付告诉我,他妈说山里的猪草是不能乱采的,有些草儿猪不能吃。
猪草打好后便熬成潲,伯母熬潲时总要将两个鸡蛋放进锅里一起熬,我不解地问伯母,伯母说好吃些,伯母说这三个字,音咬得比较准。我回去拿来一个鸡蛋搭着熬,想印证伯母的话是否正确,结果与伯母所说恰恰相反,一点也不好吃,还有一种难言的怪味。我埋怨伯母骗我,伯母笑了。
伯母在外干的活,除了打猪草,还要种菜,砍柴。伯母家的自留地很宽,地里一年四季都有蔬菜。栽种蔬菜极需耐心,就拿辣椒来说吧,刚种下去,会遭到地老虎危害,看着好端端的杆儿拦腰断了,是令人伤心的事,伯母拿一截棍子往蔸儿处刨,刨着了那蜷曲的家伙,咬着牙用棍子扎死扎烂才解恨,嘴里不停地唠叨,大约是咒骂地老虎的缺德与可恶吧。这种事杀一儆不了百,谁能保证明天或后天辣椒不再受地老虎的侵袭呢?所以补种是常有的事。伯母勤于管理,蔬菜往往供吃有余,就给张家李家送去一些,生产队几乎所有人家都吃过伯母种的蔬菜,能腌制的就腌制一些,伯母是腌菜的行家里手,她腌制的豆角、茄子、辣椒即便放至第二年地里生产新鲜的了也不会变味。当我舀了饭,敲着碗去她家时,常能得她腌制的像鸡鸭肠儿似的豆角。这东西很送饭。至于砍柴,伯母砍回的柴分为粗柴、毛柴两类;粗柴被劈去枝叶,只剩直直的杆儿,经伯母束缚后呈圆柱形,很是漂亮,像身材结实的汉子;毛柴留着枝叶,无论怎样束缚都腆着肚子,像怀孕的妇人。木屋前面有个草坪,草坪上就立着汉子似的粗柴和孕妇似的毛柴。
落雨的日子出不了门,伯母便在家里做针线活。伯母的针线活在我们生产队是顶呱呱的,常有别的妇人拿了棕皮、碎布和麻线来请伯母纳鞋底。伯母纳的鞋底针脚密,花样多,多少人家的布鞋出自伯母的手!纳鞋底时,伯母右手中指上戴着一个黄黄的“抵手”,“抵手”类似有钱人戴的戒指。相对于戒指的窄狭,“抵手”就显得非常宽阔了;表面密布四方的小坑,供针屁股抵住,以免产生滑动,借助手指的顶力,针线艰难地穿透无数层布。自入冬以来,伯母手上的“抵手”就没有取下过,有太多的鞋底要她纳。张三的媳妇要生儿子了,请她纳几双;李四的女儿要出嫁了,也要几双;王五的阿婆可能不行了,去极乐世界得一双新鞋才能上路……伯母替人纳鞋底常常要靠偷空来完成。喂猪时边穿针引线边守着猪吃食。过于专心,猪吃完了也未察觉,待猪拱翻了潲盆弄出响声来了,才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嘴里骂着生事的猪,跨进猪栏将潲盆提出。熬潲的时候最好,烧的是柴蔸蔸,塞满一灶,能纳上好几路线。煮饭烧粗柴,也能偷出片刻的空闲,但稍不留神会将饭烧成黑炭。为此,伯母常挨伯父的拳脚。在外面累了半天,回到家来没有饭吃,肚子咕噜噜叫,怎能不气?奶奶听见伯母的哎哟声三脚两步赶过去,一边扯开伯父,一边责备伯母,哪有这么傻,自己的事忙不过来,还领着别人的事来做,如果有工夫,做做好事积点德,可是你有一个家啊!伯母揉搓着痛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伯母白天挨打,三五天才有一次,晚上挨打几乎是天天有的事;如果说白天挨打是伯母事没做好,惹得伯父动怒,晚上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使得伯父变成凶神恶煞。奶奶的劝说他全当耳边风,扬起拳头只管往伯母身上砸。奶奶一双弱手如何遮挡得住?伯母蜷缩在门边,双手护着头顶,嘴里发出凄惨的叫声。奶奶命我和大付去叫我父母来,我父母每晚都在生产队的仓库里记工分,深夜才归。外面一团黑没有一丝亮我俩就没去。像这种事起初邻居还过来劝劝伯父,现在是见惯不惊,劳累了一整天,谁肯天天晚上耽误睡眠来管别人夫妻之间的是非?奶奶已是气喘吁吁,开口大骂伯父是畜生,是野兽。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奶奶骂伯父。伯父终于住了手。向奶奶咆哮:“你敢骂我?你也有资格骂我?你养了我,我养了全家,两抵了,我不欠你的,你敢骂我?你这老不死的!”
奶奶说:“你才三岁,三泡水牛屎那么高,亏了我拉扯你,没有我,你还想活下来?”
伯父说:“日本鬼子来了,你只管带着光云(我父亲)跑,就不管我了,我不被日本鬼子抓去,今天也不至于娶个哑巴。”
奶奶说:“哑巴就是话说不好,喂猪打狗,洗衣做饭,女人家做的事哪样不在行?没有她,里里外外收拾得这么好?”
伯父说:“我娶个哑巴,娶了头蠢猪。”
奶奶问:“哪点蠢?”
伯父说:“就是蠢。”
奶奶说:“你看她哪点蠢,就手把手地教她,不要动不动就打,假使别人打得你鼻青眼肿,你痛不痛?”
伯父说:“哪个教她?叫她娘来教!”
奶奶真的将大付外婆叫来了。忠厚的老人家看见女儿身上没有几处好肉,心疼得只是流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她对伯母说:“你敢于同老子作对,在他面前怎么像泥巴一样任他踩,像草一样任他折?”她问伯母做错了什么,伯母头摇得像拨浪鼓。奶奶说:“春兰(伯母的名字)的勤劳,村里无人不夸,那个畜生不把她当人,将来不得好死。你问一下那个畜生,看他怎么个说法?”伯父收工回来后听见岳母问,回答道:“她硬是不听话,太蠢了,我实在沉不住气。”
“什么事不听你的?”
“你问她自己。”
老人家看着伯母,伯母低头不语。老人家非但没有责备伯父,反而扇了伯母一巴掌。这之后,伯母仍然挨打。奶奶也像邻居一样不再过去。这样倒好,每晚只听重重响过几声之后没有别的动静。
伯母晚间爱摆弄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白的都有,伯母一会儿摆成一座花山,一会儿摆成一个花盆,一会儿摆成……不管伯母摆成什么样子,最后,这些野花成了伯母的毯子,她遭伯父的拳脚之后就被按倒在这些美丽的野花上,伯母脸上的肌肉痛苦的扭动着,伯父的白屁股像两个活动的土丘,在一升一降。我的目光被大付的双脚拉了回来,穿透床边的那堵厚墙,看到了这种景象,我正觉得奇怪,伯父不是在那张床上吗?怎么到了厨房?我的目光又投向对面的床,果然走了。伯父终于放过伯母了,伯母站起身,身后粘满了野花,那些野花被糟蹋得不像样子了,伯母没有去整理野花,想挪动步子,脚不大听使唤,就蹲了下来,双眼噙满了泪水。
伯母晚上虽然挨了打,白天却照常干活。冬日已无猪草可打,猪仍张口向人要吃。农村的猪是年头喂到年尾,过年时才宰杀,叫做杀年猪。冬天,伯母不是砍悬在楼枕间的干薯藤熬潲,就是去地里扒生红薯给猪吃。所谓扒红薯,是指生产队的红薯已经挖掘,其他人尽管去地里寻那漏脱的。每天早饭后,伯母挑一担畚箕,带一把小锄头走在了去地里的路上。阳光暖暖地照在她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上,整个冬天她就穿这么一件单衣,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无数碎布的拼凑。下雨下雪的日子,看着她那寒颤颤的样子,奶奶便对伯父说,你也拿布票给她扯点布缝一件衣服吧,感谢上天给了她一个健康的躯体,一年到头从不患病,可是瞧那样子,你也过得意去?伯父说,她不怕冷,孩子都没新衣穿,她一个臭婆子穿什么新衣!生产队的红薯种得多,队员出工挖红薯是花挖,即点蔸子挖,遗漏的红薯自然不少,半个上午时分,就扒满两畚箕了;挑着重担的伯母,脚似乎不大方便,奶奶说那是让伯父打跛的,红肿了好久没敷药,老天爷长了眼睛让那肿处消下去了。到家了,伯母将红薯倒在地上,分出大小两类;小个的熬潲喂猪,大个的塞进地窖。地窖里装了生产队分下的红薯,如果地窖已满,便用箩筐载着,等有两大箩时,便搭我奶奶熬红薯糖。用地窖里的红薯熬糖,伯母舍不得,那时粮食产量不高,许多时日要用红薯充饥。
每年奶奶都要熬几锅红薯糖。熬糖极费时间。清早便开始忙起,至晌午时分,才将搀了谷芽粉的红薯熬烂成糊状。冷却一下,待不烫手时,便用纱布过滤;过出的渣儿喂猪,水汁熬糖。往往要等到深更半夜,糖才熬成。熬成的糖与米花拌和后被放进四方的豆腐箱子里用棒槌冲紧。那隆隆的响声惊醒了坐在旁边的我;晚饭后我就坐在这里耐心等候,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奶奶见我醒了,便叫我去喊伯父起来,这锅糖他占一半。我点燃松蒿,穿过堂屋,见伯父房门半开着,我想再推开一些,却推不动,门后有物品挡着,拿火把一照,竟是伯母缩在这里熟睡,涎水从嘴角流出来,滴在胸前的补丁上。房内两张床,伯父和大付各睡一张。“每晚伯母都在门旮旯睡觉吗?”当伯父切麻糖时我这么问他。伯父说:“那蠢猪有床不去睡,偏要那么睡。谁奈何她?”奶奶只是摇头叹息。
伯母上床睡觉,是在伯父死之后。伯父死的那天还出了工,傍晚收工回家,吃了饭,照例打了伯母之后才入睡。那一睡竟再也没有起来。
伯父死后,伯母也仍然像先前那样。天晴在外忙乎,落雨的日子在家做针线活,还有不少妇人登门向她请教,她用她那含糊的语言把动作要领告诉人家。夜幕降临了,她带着大付上床睡觉,半夜常被恶梦惊醒,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奶奶闻声去她家,“他要打死我,要打死我!”她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平时本来语言就不清晰,这时受了惊吓她的话更是让人费解,奶奶要她说慢点。伯母说慢了点,还做了动作,奶奶才明白。奶奶带我过去陪着她睡到天明。我就是睡在伯父房间里发现伯父并没有死,每到夜晚他都来房间睡,我想和他说一会儿话,问他贴锅的那层硬底饭香不香,放在潲里熬的鸡蛋他怎么吃得下,伯母曾患了什么重病。他睡得正酣,我总是错过时机,他在厨房里放过伯母之后,叫住他不是很好吗?但是我偏偏只注意着那些凌乱的野花,待我意识过来时,伯父已鼾声大作。我也进入了梦乡,醒来时,不见了伯父,奶奶和伯母睡在床上。这样过了大约一个礼拜,伯母半夜又发出惨叫来,吵得我们睡不好。“他来了。他来了!”伯母吓得往床角落躲。奶奶说这可能是伯父死后做鬼,白天里请了阴阳先生来画了一道符。阴阳先生虽在阳间却能管着阴间的事,说伯父是个魂魄未散的恶鬼,烧了一点纸钱,念了几句咒语,然后说没事了,收下钱走了。到了晚上阴阳先生的符和咒语并没起作用,伯母从床这头蹿到床那头,大汗淋漓,粗气直喘。
“这可如何是好?”奶奶与父亲商量。
父亲说:“让大付外婆接她去住上一段时间吧!”
没法可想,奶奶依了父亲。伯母死命不去,奶奶费了不少口舌;大付外婆在前面拖,奶奶在后面推,才将伯母弄去。大付跟着去了。伯母走后,父亲将伯母喂的那头猪赶到了生产队的养猪场。
几个月后,伯母被大付外婆送了回来,瘦了很多。奶奶对大付外婆说,这哪里是人,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老人家说她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稳,就是不成肉,她记挂着家,想着回家。
伯母回来没半个月便溘然长逝。堂弟大付这时才七岁,伯父当年成为孤儿时是三岁。
伯父和伯母都死在这“H”字形的木屋里,他俩死后,每晚我都陪大付睡在那张床上,每晚我都看到了竹笋里喷出狗尾似的几线水来,看到了美丽的野花被弄得不像个样子,看到伯母缩在门旮旯里熟睡,涎水从嘴角流出来,滴在胸前的补丁上。还看到伯父两手合成刀叉状,从床这头扑到床那头,要掐死伯母。伯母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声音响彻整座木屋,震得木屋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