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皮带的故事

                              一根皮带的故事（散文）

                                                               席大春

唐老师去世了，他的家属替他洗净了身子，穿好了衣服，但没有入棺。唐老师临终遗言，要我去给他系上皮带。

接到电话，我很悲痛，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唐老师是我小学五年级时的语文老师，矮矮的个子，黑黑的皮肤，很瘦，但极有精神。他用方言讲课，间或掺杂土话，非常生动。他注意读写结合，分析课文从不要求我们分段，写段意，概括中心思想；他说学课文就是要学习写法，并能灵活运用。《小英雄雨来》这篇文章，用了大量的拟声词描绘声音，他布置的语文作业是：写几句话用拟声词把挑谷碾米熬粥的过程描绘出来。我写了这么四句：爸爸从家里挑担谷，叽哩嗄啦到米厂，轰隆轰隆碾成米，稀里哗啦熬成粥。得到了他的高度赞扬。

作文课上，唐老师教会我们观察的方法：用眼看，用耳听，用鼻闻，用脑想。有人牵着一头牛在窗外的水沟里喝水。唐老师叫我们站到窗子边，观察牛喝水，然后用几句话写下来。有同学写道：牛把嘴伸进水里，咕咚咕咚地喝，一会儿抬起头，动着嘴唇，好像没喝饱，又把头伸进了水里。唐老师伸出了大拇指，后来这位同学考上了名牌大学，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他写的文字。

唐老师也讲时事给我们听，当时，越南在边界挑衅，唐老师说，我们中国是公鸡，越南是蚯蚓，弱小的蚯蚓怎么能跟强大的公鸡斗呢？自不量力啊！

唐老师还会编歌谣，手往下巴上一抹，就像关公捋胡须一样，歌谣便脱口而出。麻雀在树上直叫唤，唐老师随口吟道：麻雀叽叽叽，要找东西吃，我给你一粒米，看你吃不吃，你若不想吃，我摇头直叹息。我们在后面跟着他走，他念一句我们就跟着念一句，那情景无异于现在的少男少女们追着名星跑。

在课堂上唐老师是我们的老师，下课后就成了我们的大朋友，常与我们一起游戏。我们常玩的游戏是背人，画一个桶口大的圆圈，距离圆圈约三十步的地方画一条界线，人站在界线边，拿着平整的小石头往圈里扔，谁扔的石头距离圆中心最远，谁就得背人。如果唐老师输了，我们欢呼雀跃，要他同时背两个人，累得他气喘吁吁。

课余生活除了游戏就是看连环画。那时生活艰苦，父母无钱给我们买书，唐老师鼓励我们自己赚钱买书看。赚钱的途径有很多，掏鸟窝拣鸟蛋，捉鸦子虫（知了），锤桃子骨头取桃仁……一个月下来能赚三四角钱，够买三四本连环画。

我们农村学校，全校才几个老师，都是民办老师。他们上课时间是老师，离开学校进入田园，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农民农活多，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什么闲暇。只有到了正月里才有几天时间休息。村庄请了戏班子来唱戏，这些唱戏的人很藐视农民，有一次挂出一幅上联来，征求下联，如有人对出，免费唱戏一两天。上联是：农民不识字只是种田。没想到我们的语文老师唐老师，一下子就对出了下联：艺人没读书哪知演戏。戏班子讨了个没趣，只得兑现诺言。领班说，没想到这偏僻的地方，藏龙卧虎，竟然有这等奇才！这件事后，唐老师名气挺大的，邻近几个村庄都知道我们村有一个秀才老师。

听人说，唐老师早年毕业于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先在外县教书，不知是什么原因，突然回到了家乡，再也没有出去。村子里缺老师，村长才叫他出来当孩子王的。

唐老师名气大了，就有领导来到教室听课。领导进教室时，满面春风，出教室时脸布乌云。我们猜测，领导对我们老师不满意。果然对了，唐老师告诉我们，领导不欣赏他的教法。我们说，老师，你是给我们上课的，只要我们喜欢你就行了，不要听领导乱说。唐老师一脸苦笑。

唐老师上课，轻松有趣。他常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而他自己却不笑。下课后，其他老师奚落他，你上课教室里总是像煮了一锅粥似的，用土话讲，是满堂麻拐（青蛙）叫。他笑而不答。后来我才知道唐老师用的是快乐教学法，课堂气氛活跃。然而三十多年前，这种教法是不能获得认可的。老师是绝对的权威，学生是被动的接受知识，教室里必须鸦雀无声。

记得唐老师给我们上课，教室里非常安静，只有一次。

那一节课，唐老师给我们讲授杜甫的《前出塞》，他讲到“挽弓当挽强”时表演拉弓射箭的动作，压下马步，左手作持弓状，右手用力拉弦，只听噬啦一声他的裤带子断了，说时迟那时快，他赶紧双手插进裤袋，面有难色，说不出话来。

满座寂然。

“请大家离开座位站在课桌之间的空隙，背向黑板。”唐老师这句话像树叶一样轻。

过了一会儿他叫我们重新复位，继续上课。

我已无心听课，我在想他那根用旧布做的裤裤带子是怎样快速接起来的。

唐老师家里太困难了，四个儿子还没成年，不能出工拿工分，他给我们上课是拿不到工资的，只能拿到工分。

第二天我们全班同学凑钱，去乡供销社替唐老师买了一根皮带。说是皮带，其实也不是皮子做的，是什么原料我也说不清。我写了一张字条：送给敬爱的唐老师！每个同学都签了名。

后来，我们小学毕业了。唐老师没当老师了，我们都知道是领导不让唐老师教书的。我们都为唐老师鸣不平，我们去找了那个领导，那个领导见这么多的学生来找他，关了门不见我们，任凭我们怎么敲门都不出来。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我报考的动机是想弄清唐老师的教法有没有理论依据。教学法书里全是空洞的、生硬的、陈腐的理论，我没有找到答案。

后来在教学杂志上找到了答案，有人把寓教于乐的教法命名为快乐教学法。

我写了一封信给唐老师，把我的发现告诉了他。他回信说，一个老师如果把学生的学习兴趣调动起来了，他就是一个成功的老师。

参加工作以后，每年春节我都去给唐老师拜年。唐老师的身体不太好，但是精神很好，没想到竟走得这么快。

我来到唐老师家里，唐老师卧在床上，脸上几乎看不见肉，闭着眼，神色安闲，像是在睡觉。

他的大儿子拿出一张纸来，这是一张学生作业纸，纸已发黄，字迹也已漫漶，但我认得纸上写着的字，送给敬爱的唐老师，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这是三十多年前，在办公室，我亲自交给唐老师的，现在唐老师长眠在床上。我的眼泪滴湿了那张纸，我把它折起来，放进唐老师衣服的袋子里。

他的大儿子又拿出一根皮带来，三十多年了，唐老师从没用过这根皮带。年代久远，皮带褪色了，老化了，但很干净，没沾上灰尘。我给唐老师系上皮带，长跪在他老人家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