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卑扼杀了的爱情(散文)
席大春
认识兰是在校长家里。出校门下一个坡便见一座青砖黑瓦的屋,那就是校长的家。到了双休日,学校食堂关了门,校长叫我去她家搭餐。校长家三口人,丈夫和女儿在外工作,开学有两周了,我还从没见过他们。记得那个周末的黄昏,那个燃烧着通红晚霞的黄昏,我走进校长家时,一个白脸长身的姑娘迎上前来,叫了我一声“席老师”。我打开记忆的搜索键,荧光屏上始终不见这美丽的身影。她看出了我写在脸上的诧异,她说她和我是校友,比我低两届,“你那时经常在台上抛头露面,全校学生谁不认识你?”说这话时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已递了过来,距我尚有两步之遥时,只听啪的一声,茶杯掉在地上了。这有点类似川端康成小说《伊豆舞女》中的一个细节。是茶热烫手,还是她在我的注视下心弦绷得太紧才造成茶杯失落呢?或者另有原因,不,这窈窕淑女与伊豆舞女相比自是不同,不可能另有原因。现在回想起来,照迷信的说法那是个不祥的兆头,预示着我们的故事没有好的结局。
原来她就是校长的千金,初中毕业后便被招进一个粮站任保管员;觉得自己知识太少了,想报名参加高教自考,修中文专业。“我也想参加这个考试,弄个本科文凭。”我说。“那正好,以后我要请你多加指教。”她脸上漾出兴奋的神色,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忽然看见前途中的一丝光亮。
这此后,每逢星期六,她都回家。带回一大摞书请我给以辅导。说是辅导,其实是聊天。我们谈莎士比亚,也谈关汉卿;谈雪莱拜伦,也谈李白杜甫。我们从阅读后的感受谈起,渐渐地游离了主题,涉及到社会和人生。我们的话语和微笑织成了美丽的云彩,时间就像阳光一样悄然地从云彩里滤下了。那时,我总觉得星期六的夜晚来得太早,星期日的白天又太短。
自从认识了她,我的日子是在盼望中度过的。我盼望星期六快点到来,可是到了星期六我又希望不是星期六。渴慕沐浴爱情光辉的心情,使我极想见到她;对自身条件的清醒认识,犹如雷霆滚过头顶,使我又怕见到她。虽然我暗暗爱上她了,但没有向她表白,怕遭到拒绝。她家三口都是工薪阶层,生活得惹人艳羡。而我家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父亲病逝了,母亲承受不住生活的重压,身体累垮了,弟妹要上学;我一个人的工资无论怎么节约都不够用。虽然有几次我鼓足了勇气想向她吐出那个令人耳热心跳的字来,一想到自己的窘迫,便蔫了,门不当户不对啊!再说自己长相又使人找不到褒扬之词,她能容忍吗?如果真的成功了,别人必会在背后大加感叹;好花插在牛屎上。听了这话她自然觉得委屈,继而投进后悔的怀抱,到了那时,婚姻的基础还会牢固吗?痛苦的深渊在等着我。我的心被自卑囚禁了,在自卑的监狱里,我望着冰冷的铁门,低下了头。
尽管如此,每次交谈后,我还是极力回忆她的眼神,努力挖掘她言语中的暗示成分,看是否给我传达了一点爱的信息。有时我觉得有那么微弱的一点点,仿佛一阵春风过后,吸吸鼻子,花香隐约可闻。每当展开想象的翅膀飞行到这里,自卑立即向前出示警告牌:一厢情愿多么危险!
有了这样的心路历程,与她交谈时,我将自己的感情藏在内心深处,以免被她察觉筑起心灵的长城来防御我。不知怎么地,兰回家间隔的时间渐渐拉长,由原来每周一次,后来变为两周一次,后来变为三周一次,再后来兰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回来了。等待的痛苦煎熬着我。我问校长,兰怎么有好久不回家了。校长说可能是工作忙吧。我谎说她拿了我一本自考教材,离考试日期越来越近,她还没拿来。校长说,你写封信去问一下,或者去走一趟。听了校长的话,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写信。信是桥梁,是纽带,是渡船啊!写信吐露真情是多么美妙。提起笔来,我热血沸腾,汹涌的激情掀翻了自卑。
一个星期后,她回信了。信中说,她与我交谈时,感觉出我表面的笑里掩饰着的是冷淡,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所以她回家间隔的时间渐渐拉长。她说她心灵之鸟飞到我的树上,低吟浅唱,意思虽含蓄,但作为有文学修养的我应该领悟得到,却故意装作听不懂,不作理会,使她女性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说她已接受了另一个男孩。
读着她的回信,我的心凉了个透彻,同时又很愤怒,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可怕的自卑而愤怒,我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我真想向她解释,这其实是一场误会,我内心澎湃的热情被自卑压抑着。但是爱情之舟已驶出了港湾,我捏着这一张过了期的船票,望着渐渐远去的船只还能说些什么呢?只有默默地为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