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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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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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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林嫂

               

                                                                              席大春

                                             1

易老师是我们学校年龄最大的女老师。她体态丰腴,走起路来胸前挂着的两颗熟透了的果实晃得凶,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栓哥望着易老师,称她为杨贵妃。易老师不言语,怒视着他。栓哥是她的同龄人都讨了个没趣,也就没有人敢叫她杨贵妃了。

易老师是语文老师,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教过两个班的语文课。县里规定,语文老师教两个班的语文课才是满工作量。因为她兼任了学校的图书管理员,图书管理员算半个人的工作量,这样她比一般的语文老师轻松多了。图书管理员是算了课时不需要做什么事的行当,大家都清楚,只是没说罢了,只有栓哥在办公室问过她,国家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连一天也不开放?你也为我们开放一下呀,哪怕一天也好!又是怒视,再加上痛骂,你是个人,怎么说话像动物一样含着草?

有了这两次教训,当我们说起易老师时,栓哥是一脸的苦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易老师居然兼了音乐课。在办公室里,她旁若无人的拿起音乐书唱起歌来。她中气足,是个女高音,节拍也把握得好。领导有一双慧眼,能识别千里马。

唱唱歌,改改作业,写写教案,聊聊天,她一天就这么过了。我却没有这么单纯,我的杂事太多。哪个班的电脑坏了,要我去修;哪个教室灯不亮了,要我去看一下……栓哥说我是孙悟空,有三头六臂。没办法,我既不是皇亲国戚,又不会捧拍逢迎,想少上一个班的语文课,只能干别人不愿干的苦差使。

我们学校是乡镇初级中学,全校才四十多位老师。学校只有一栋教学楼,没有专门的教师办公室,学校因地制宜,腾出两间教室来供教师办公。语文英语政治历史地理音乐体育美术统统称作文科,文科老师在二楼办公;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是理科,理科老师更上一层楼,在三楼办公。

学校有十位语文老师,五男五女。十张办公桌背靠背分成两排,老师面对面办公。易老师的对面是李团长。李团长是语文组长,因长相酷似李云龙,便得此绰号。他很喜欢这个绰号,微信上也用这个名字。李团长与易老师年龄相仿。有一次我对他俩说,这是天意啊,你们看,老的对老的。易老师脸上变得难看起来,糟了,我忘记栓哥的教训了!我低下头等着熊熊怒火燃烧过来。却意外听到了笑声。你怎么也取笑我?我连说不敢不敢。

李团长是她倾诉的对象。她什么话都对他说。她常向他说起楼兰。楼兰曾在我们学校教过书,人长得漂亮。颜值比影视明星高。影视明星都是化妆师的杰作。我们的楼兰则素面朝天,让阳光涂脂任清风抹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没有找到高富帅,却嫁给了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子,这男子甚至连正式工作都没有,是电信局的一个临时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据易老师分析,原因只有一个,那个麻子绝对是床上高手。她本来是对李团长说的,因为声音大,被我们听到了。我们为她点赞,有的伸出大拇指,有的鼓掌,有的大笑。

她取下眼镜,脸胀得通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个年龄的人脸红。

                                                  2

我、易老师和栓哥以前是本镇小学老师。后来被抽调到中学任教。这叫做拔高使用。听到此词,我首先想到揠苗助长这个成语。心中暗暗为自己鼓劲,要努力,不能枯萎。我比他俩先来几年。栓哥说易老师是逃离小学的,她在那里呆不下去了,与领导为评职称一事闹翻了,不得不走。栓哥的话也许是真的,我向她谈起过小学的领导,她言语激愤,心中必起了大浪。

她来本镇之前,在她家乡的小学教书,为什么选择背井离乡呢?栓哥考我了。

我摇头。

他问,真不懂还是假装?

我真的不知道。

桃色新闻。她做姑娘时便与学校的一个领导勾搭成奸。跟丈夫谈恋爱时,与那个领导还有往来。丈夫周末去找她,叫她,无应答;敲门,不见动静。那时没有手机,没有固定电话。丈夫寻恋人不遇,失望地走了。其实她就在房间内,正与那个领导偷欢。

我不相信。

他问,你猜她与有妇之夫干上了,图的是什么?

我说也许是钱吧。

栓哥肯定了我的说法。那时她是一个民办老师,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块钱。三十块钱能买什么东西?猪肉两块钱一斤,每天只能吃半斤猪肉。

                                                  3

她年年参加转正考试,皆以失败告终。最接近目标的一次是排在第十一名(录取十个人)。她与情夫跑到我们小学来调查排在第十名的那个老师。那个老师有个加分项目,是否属实有待确认。县教育局规定,参考的民办老师中配偶如果是代课老师可以加五分。她在调查中得知那个老师的妻子教了幼儿班,没教小学,不合加分条件。 但是她也没能挤进前十名,因她与情夫冒充教育局领导来调查此事,被教育局取消了成绩。

被她调查的那个老师在第二年考上了。

她却离目标越来越远。

后来,国家政策好了,民办教师全转正了。她来到我们小学。很多老师都知道她假冒钦差大臣的事,对她很是冷淡。

后来,她调入中学。搬家时没有一个小学老师欢送她。

                                                    4

栓哥对她的私事津津乐道,我很是不屑,借用我们这个地方的一句熟话来说,她既不吃你的饭又不喝你的水,关你屁事。

栓哥说,为生活增加调料,否则生活哪有味道?

对于她的假冒领导一事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是公开招考,必须公平公正,必须实事求是。如果靠投机取巧排在前面,无论是谁都不愿接受。本镇小学那么多的老师对她的态度,有失偏颇,完全是排斥外地人。

栓哥无语。

                                                5

易老师与我有过多年的合作。我俩都是语文老师,所谓的合作便是同教一个年级,合作制PPT,合作出试卷,合作印复习资料。她比我大几岁,用电脑没有我熟练,但她不吝惜时间,用她自己话来说,像捉虫一样慢,在缓慢中完成任务。

有的语文老师说她底子太薄,连一些基本常识也不懂。一个学生问她,“他山之石”这个句子的下半句是什么,她答不上来,查手机百度一下才能给出答案。

对于这样的诋毁,我装作没听见。也没有告诉她,我不喜欢嚼舌头。

我从来没在人前说过她的不是。但有两次她却使我非常愤怒。

语文课本新选了纪伯伦的一首散文诗,我特别喜欢其中很有哲理的一句:“尘世人生也是如此,开始于盛气凌人的物质的铁蹄之下,终结在不动声色的死神的怀抱。”我坐在办公桌前反复地读,像捡了一个宝贝似的。她叫我别念了,普通话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我很纳闷,我读得还算准确。莫非是她听不懂?别人说她底子薄是真的?

我拿起笔,出了一个小学语文常见的题:读拼音写汉字: Chen shi ren sheng 递到她面前,请她作答。她说,这不简单?人世人生。

我说,难怪埋怨我普通话差,原来是自己不懂。

我非常愤怒,这句话反复说了几遍,声音够大的,办公室的人应该全听到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气消了,我想起了《增文贤文》里的一句话:知音说给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这事不能怪她,是我自己不对,不应该读出来,在心里体会它的妙处就行了,何必炫耀自己发现了一个金句?

我有好几天没与她说话,她说话我不答。她似乎也很生气,我说话她不接。

气消了后,我俩又和好了。

我在读师范时,就有一个理想,做一名优秀的语文老师,读书写作两不误。参加工作以来,读书写作一直没间断过。我喜欢读外国小说,像卡夫卡、卡尔唯诺、卡佛、巴别尔、门罗等人的小说读过多遍,也写过身边的人和事。我的习作也曾投给文学杂志,基本上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怀疑编辑连看都没看就扔进了废纸篓,全国的作家多如牛毛,著名作家也不可胜数,他们的创作是那么旺盛,哪个编辑会看你这无名作者的东西?只有两家杂志社退了稿,附了一句冰冷的话:来稿已阅,经研究不拟采用,请自行处理。后来我不再投稿,空余时间还是稀稀拉拉地坚持写。每隔一段时间打开电脑自己读读,改改,沉醉其中乐趣无穷。

校长不知听谁夸过我的写作才能,叫我给他写一个先进材料,我像写小说一样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地虚构了一篇,发给了他。他打印出来,我读了一遍,发现改动了几处,像改学生作文一样,改了一处用词不当,一处搭配不当,补了一处省略。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修改,结合语境我故意将词语作了陌生化处理,为了顺畅,省略了宾语。竟被人当作病句来改了。我问校长是谁改的,校长告诉了我。

我来脾气了,立即在QQ上更新了一个说说:连语义场都不知道的人居然改我的文章,太可笑!

我跑到办公室,质问她,什么叫语义场?

她答不上来。

我说,鲁迅先生的《秋夜》开头一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到屋后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句话重复罗索,为什么不是病句?《孔乙己》最后一句: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为什么不是病句?你知道吗?有一个语义场在里面,强大的语义场!

我太激动,语无伦次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理她。

                                                     6

易老师与栓哥有过一次不愉快的合作。栓哥担任班主任,易老师任教他班语文。

栓哥的学生不喜欢她,背后叫她老巫婆。大部分学生不写作文,有的学生语文考试交白卷。我改一次学生作文需要几天时间,她倒好,两节课就行了------每次作文有且仅有八个学生交给她看。我羡慕她改得快,她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说,一桌,刚好一桌,多乎哉,不多也。

女生也不欢迎她,凡是上她的语文课,窃窃私语的有,与男生打情骂俏的有,随意走动的有,换座位的有……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她试图维持纪律,和学生讲大大小小的道理,不管用;咬牙切齿地乱骂一通,也不管用;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仍不管用。无论她采用什么方法,绝大多数学生都不买她的帐。

她在办公室里抱怨栓哥不会做学生的思想工作,班上乱得不能再乱,班已不班了。有人说给栓哥听了,栓哥指责她在学生面前没有威信。学生不相信她,不把她当老师看。

一年下来,她说她老了二十岁。和儿子并排走,不熟悉的人一定会以为她是儿子的奶奶。

                                              7

她儿子在市里高中读书,李团长女儿在县里高中读书,她儿子成绩很好,每次考试总能跻身全市前十;李团长的女儿成绩应该不太理想。她问李团长,李团长叉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她儿子准备参加一个武术培训班,要交两万元培训费。如果在全省高中生武术比赛上能拿到名次,高考可以加五分。班主任动员她儿子参加,这是条捷径,离北大清华又近了一步。

我说,这是诈骗,彻头彻尾的诈骗。班主任赚取巨额回扣,宰你没商量。

她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可是钱已交了。

我答道,可以找班主任退呀。

她不愿退。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8

镇上流行广场舞了。她每天晚饭后赶到政府操场跳起舞来。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都是附近的中老年妇女。音乐响起时,一个年轻的很有气质的女人站在队前先做示范动作。大家跟着她动。这个女人原来是新上任的镇长。镇长公务繁忙,渐渐地就没在队伍前面出现。易老师就被大家推选为教头。

她当了教头后,每天起得早,提着一台录音机,在学校篮球场翩翩起舞。录音机音量调得很大,舞曲在球场上空回荡。球场的一端是教工宿舍,晨起爱锻炼的老师边锻炼边欣赏她的舞姿。我不懂舞蹈,不知她跳得如何。有些老师赞美她,我最讨厌跟风,跑步路过她身边时没有为她叫好。

这样持续了几天。有一天早上,女老师屏屏站在阳台上向她喊话了,易老师,你能不能将声音调小一些,你自己能听到就可以了,何必吵醒大家?

易老师提起录机离开了,从此早上再也没有在操场上跳舞了。

                                                      9

高考放榜了。她儿子的北大清华梦破碎。只上了本省的一所985高校线。距离目标尚有七十分之差。李团长的女儿没上二本线。

考前没睡好,是失利的最大原因。我叫他放松,放松,早点睡,他就是不听,没办法。易老师不断地埋怨。

无论哪次模拟考试都是全市前十名,却败得这么惨!校长不相信,班主任不相信,任课老师不相信,我更不相信,我要申请查分。她摊开双手,后又举起右手,食指戳向天空。

哪个老师不夸他反应快,考虑问题很周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这就是人才的下场,人才的结局,人才的命运。她拍着大腿长叹。

李团长一言不发。

                                                10

政府要举办广场舞比赛。以村为单位组队参赛。时间紧迫,学校附近一个村的村长找到我,要我给他们请一个教练,价钱好商量,如果能取得名次,还有重奖。我向他推荐了易老师。他立即骑着摩托车带易老师进村去了。

几天后,比赛在我们学校操场举行。操场四周拉起了红色的横幅,空中飘起了彩色的气球,气氛热烈。

电视台搭起了一个高台,摄影师站在台上俯瞰着赛场。

领导讲话之后比赛开始。

易老师辅导的那个村在第五个出场。共十五个演员,一律穿着黑色的连衣裙,黑色与赛场欢快的气氛极为不协调。

动作也不整齐,好在难度系数大,没有一定的舞蹈基础完成不了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得分不够高。

比赛结束,只获得了优胜奖第一名,与三等奖最后一个名次相差零点壹分。

优胜奖没有奖状,没有奖金,每个演员领了一包卫生巾。

村长黑着脸,演员们耷拉着脑袋。易老师不见了踪影。

                                                    11

乡镇中学生活单调,没有夜生活。漫长的夜晚干什么?打牌。胡子、麻将、包牌任你选。

栓哥、唐老师爱与易老师切磋包牌技艺。

牌场设在易老师家。易老师的老公是学校领导,很热情,又是酌茶,又是递烟。

唐老师爱当包头,手上只要持有一手好牌就决不放弃坐庄的机会,

栓哥和易老师两人拖板车的次数实在太多。

易老师终于持有一手好牌了,不惜一切代价夺下了唐老师的庄。

结果,易老师下了庄。

栓哥左手压着易老师铺下的底牌,右手做出挖掘的动作,说,我还要抠底。

易老师答道,我底部不要了,任你抠。

本地方言,底部的意思就是阴部。

栓哥正言厉色,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抠了。栓哥翻了个底朝天。底牌有三十分,易老师涨了一水,输了四十元。

第二天,栓哥将抠易老师底部的故事传遍了整个校园。

                                                   12

职称是一些教师最大的伤痛。

易老师工作二十年多年了,还没评上中级职称。

教育行政部门为了照顾年龄大的教师,出台了一个惠民政策,叫做六八二0工程。意思是一九六八年以前出生的教师,如果在乡镇从教二十年以上,不受指标限制,允许参评中级职称。

栓哥和易老师都是这一政策的受益者。

填写评审表,起草述职报告,速成一篇教学论文,要准备的资料多着呢,栓哥理不清头绪来。

栓哥问我如何整理材料,我叫他请教牌友易老师。

易老师不理他。

栓哥是数学老师,脑子好用得很。不知用什么方法打破了僵局,易老师把自己的材料全给了栓哥作参考。

我问栓哥是怎么回事,栓哥说,我没贿赂她,我有核武器。

                                                 13

易老师的儿子大学毕业考上了首都一所大学的硕士。

她在办公室接到儿子的电话,声音越来越大。

放下电话,她对李团长说:

高中时的校长、班主任、任课老师还是有眼光,他们都看得出我儿子是难得的人才。他们是伯乐,真正的伯乐!

你知道吗?这所大学的硕士,比北大清华还要高一个档次,是国家最高级别的大学。

儿子为我争了一口气。我的好儿子!

办公室里有许多人 ,我以为他们会来到易老师身边,分享她的喜悦。但他们没有这样做,他们依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干自己的事。易老师边说边调整身子,扫视着办公室,就像在讲台上扫视全班同学一样。

从此,我们听到了关于她儿子的不少故事:两岁时能背百多首唐诗,三岁时会算数……儿子迷茫时,她如何引导儿子。

在办公室闲谈,无论谈什么话题,她都能切入到儿子上来,她叙说生动,甚至儿子青春期的身体和心理变化,都能娓娓道来。“我儿子,我儿子,他呀!”她总是这样开始。

                                             14

栓哥有很久没在我面前提到易老师了。一天,他问我,老易的儿子考上了硕士,你知道吗?

我告诉他,早就知道了。

他问,清华北大厉害,还是他儿子读的这所大学厉害?

我说,这个,不是我说了就算的事,你说了也不算。你怎么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像个学生似的。

他答,是学生问的,我答不上。你是教授,我才请教你。

我问,学生咋知道他儿子考上了硕士?

他说,她在课堂上讲的。

                                             15

学校有一条两百米长的林荫道。傍晚时,有些老师在这里散步。

太阳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向大地展示它的色彩。

散步的队伍繁大。我没有溶入大队伍,我喜欢一个人倒着走,这样对脊柱有好处,中年了要注意养生。

易老师的中气足,她的声音能掩盖许多微小的声音。

“还是要后代强,后代强能胜过一切。”我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李团长离开了大队伍,和我一起倒着走了。

我问,怎么不和他们走了?

他答,耳朵起茧了,比祥林嫂还祥林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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