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屠夫

走 近 屠 夫（散文）

席大春

小镇无菜场。小镇只有横直两条短短的街道，两条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就是卖菜的场所。路口的四个角上分别搁置一张案板；案板上空是一把大布伞，伞柄是竹子做的，固定在案板的脚柱上。布伞下那四个屠夫的脸像案板一样油腻。他们的正名我不知道，他们都有一个古怪的诨名。脑袋尖削的叫耗子，眼睛斜着看人的是瞟子，个子矮小的被唤做凳子，歪嘴者人称歪子。小镇有且仅有这四个屠夫，这四个屠夫卖肉各有各的特点。

先说耗子。耗子卖肉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从不用目光来捕捉顾客，从不招徕顾客。瞟子呢，人如其名，斜着眼睛看着你远远地走来，离他的案板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他的热情波就向你辐射来了，先凝固一张笑脸，待你走近些时，那张甜嘴开始叫唤了。不管你是否认识他，反正这个时候你已经成了他的亲人了。小弟！好嫂子！大伯大叔！听，叫得多亲热！你真正的亲人这么亲热地叫过你吗？你不得不感动了，就这么被俘虏了。

凳子和歪子不像耗子那么冷淡，也没有瞟子那么热情，在叫卖方面没有突出的特点，不值得一写。但凳子能在称秤上赚取你的满意，歪子呢，则在另一方面自有高明之处。

小镇上卖的猪肉，不剥皮，也不去骨，不分肥瘦；摆在案板上的猪肉被割成头部肉、前脚肉、腰部肉、后脚肉四大块。如果买后脚肉，总要搭一点头部骨头，这叫做搭头。搭头在重量上大约占你所要买的肉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你买一斤肉就有一两搭头的样子，依此类推。凳子这个人，我们学校的教师公认他很大方，他卖给你的后脚肉加上搭头总要比你所报的数多出半两或者一两，多出的不收钱，算是便宜你了。过完秤后，两手一摊，说，“你看，又多了点，算了，刀法不好，只得打自己的耳光。”你得了便宜，自然就满意地离开了。我们学校的教师家中都无秤，就算有，那么一丁点猪肉回家也不会复秤，人变得那么斤斤计较有什么意思！但有一天，计量局的同志来推销公平秤，有人买了一把，见我提肉走过，就想试一试秤是否准确。结果呢，一过秤，八两半！在凳子手上称明明是一斤还红秤，怎么变成了八两半呢？那个人劝我回去找屠夫算帐，我说算了，明天去告诉他一声就是了，不要再在我面前耍花招了。第二日，我又去凳子那里买肉，他问我要多少，我说八两半，他颇觉奇怪，要么一斤，八两半怎么个割法？我答道，你给我八两半肉，我会给你一斤肉的钱。霎时，他脸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一有空闲，我便坐在离他案板不远不近的地方，看他怎样在称秤上欺骗顾客。其实很简单，他只有两种方法：一是偷换秤砣，二是用原砣在称法上耍点小聪明。而用得最多的是第二种方法。他称秤的方法颇为独特。猪肉被挂上秤钩后，左手掌握秤砣，将吊砣用的皮包电线移到某个刻度，右手大拇指才挑起秤索。他的秤索极短，而小拇指比一般人的要长，那么长的小拇指时刻挨着秤杆，技巧就在这里。小拇指一按一放，使秤杆生出变化的波澜。杆尾下斜，是小拇指放了，这时，左手迅速出击捏住皮包电线，慢慢地往内移动，几乎与此同时，小拇指只一按，杆尾立即上翘，顿呈鸟铳瞄准树上的鸟儿那个样子（这就是当地人所谓的“红秤”）。小拇指控制着局势，让这种状态持续好几秒钟。你只顾看秤上的刻度，哪会留意这些细节呢？

说到底，这也不能全怪屠夫。谁叫你贪图小便宜呢？只有贪便宜才会丧失警惕性，屠夫就利用你这个心理，鱼不贪图诱饵怎么会上钩呢？

歪子也是利用你这个心理引你上钩的。前面已经说过，案板上的猪肉只有头部肉、前脚肉、腰部肉、后脚肉四大块，一段时间，歪子的案板上总是搁置着一些零碎的猪肉，重的一斤左右，轻的二三四两不等，这是不正常的现象。如果你要一斤猪肉，他就拈起那重的给你看，说：“这点如何，只是骨头多了一点，我不加搭头了。不要也不勉强。有个人来买肉，说是要这重这重，切下一过秤，又说多了，我只得割下这点来。”倘若你说要，一过秤必有一斤一两肉还红秤，也只收一斤的钱，并且将秤交给你，任你怎么称，在称秤上绝对不做手脚。倘若你不要，要求另割，他也依你，割下的肉撂在那轻的零碎肉上，然后用塑料袋装上过秤，巧妙地将那零碎肉也装进袋里了。口里说，“你只要这一点不加搭头了。”有一次，我买了那稍重的零碎猪肉，回家洗净后再切，切那猪皮用了很大的劲才切开。我想这不是死猪肉就是母猪肉，怎么办？这是万万不能吃的，只有选择退货。坏肉复进了原来装它的塑料袋子里，回到了歪子的案板上，“这……”歪子正要问，我轻声说：“这肉没那么重。”歪子眼里闪出怀疑的光辉，刚想复秤，忽然明白过来，问是多少钱，我报了钱数，他立即退给我了，指着搁在案板上的大块猪肉，问我要不要来点这样的，这可是正宗货，我说谢谢了，他说别客气，做了一个怪笑，我也笑了。

这四个屠夫每天坐在案板前举刀抒情写意是小镇上的一道风景，你走近屠夫，琢磨他们的经营之道，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耗子企图用冷淡来换取你的信任，暗示聪明的你，我这里卖的可是地地道道的好猪肉，我无需招徕顾客，我看你究竟识不识货。耗子的冷淡并不是怠慢顾客，他只是不招徕顾客而已。只要你看中了他的货，你说什么，他完全依你，让你花钱买个满意。他的这种姜太公态度我实在想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只好用冷淡这个词来敷衍。耗子以质量求生存，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瞟子热情如火，他的甜嘴，他的笑脸网住了多少人的心，他也和耗子一样注重猪肉的质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他卖坏肉的传闻。凳子和歪子靠着投机，靠着奸滑，赢的利也许可观。当“机关”被识破失去一大片市场时，灵魂深处难道不受到良心的拷问吗？四个屠夫，四种不同的经营方法，孰优孰劣，众多的顾客自有评论，无需我浪费笔墨。顾客是上帝，这句话浅显易懂，不知经商者是否时时记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