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车(散文)
席大春
我十岁丧父,因家庭经济条件的限制,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考进了湖南省道县师范学校。三年师范总共才交了三十元学杂费,每个月还有餐票发放,饭票是每餐四两,菜票是每月九元七角二分。学校的食堂全方位为学生服务,没有盈利。鸡鸭鱼肉,才两毛钱一份;各类菜蔬炒肉,才一毛钱一份;分量足,满满的一大瓢,供下饭绰绰有余。早餐的面包一分钱一个。每天只需花上三毛多钱便可吃饱吃好。对于山村出来的孩子来说,这三年过的简直是神仙生活。至于读书嘛,因无升学压力,分不在高,及格就行。宽余的时间足以发展爱好特长,班主任刚从湖南师大毕业,是个文学谜,间或有诗歌和小说在《丑小鸭》杂志上发表。在他的影响下,我狼吞虎咽地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书读多了,手便痒痒的,尝试搞起所谓的创作来,炮制了多篇何立伟式的小说,拿给班主任看,希望得到他的鼓励和肯定,他给的评价是:对语言的刻意追求和诗化,颇得其中神韵。这是很高的评价了,我漫卷手稿喜欲狂。暗暗发誓,一定要弄出点名堂来。因热爱乡土文学,愿意居住在荒村僻野,吟秋风,叹夕阳,悲残月,幻想写出废名式的像唐人绝句般的小说。然而,幻想是美好的,现实极其残酷。我被分配在一个偏远的村小,学校建在山坡上,开始时我还能发掘其中蕴藏的古典诗意,时间长了,无边的寂寞潮水般的涌来,淹没了激情,掀翻了幻想,冲毁了意志。我陷入了人生的困境,找不到吃财政饭的配偶,微薄的薪水难以养家糊口,每天要为油盐柴米伤神,生命之舟失去了航向,在苍茫的大海上四处漂荡。岁月悠悠,一晃十年过去了,这十年,精神家园一片荒芜,满目凄凉。遂第二次发誓,翻起尘封的书本,像与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会晤。老朋友唤醒了我的灵感,这期间写出了一个中篇,一个短篇。中篇寄给了《上海小说》编辑部,我盼呀盼,盼着好的消息。不知过了多少天,没惦记这件事了,那边来信了。信很简短:很遗憾,没能采用,请自行处理。我把这封短信读了好几遍,呆呆地坐在凳上,无言。自以为满意的东西却换来了这么几句无情的话语,从愉悦的峰顶跌入痛苦的谷底。在这沉重的打击下,我搁笔了。但我不愿把空闲时间交给牌场,就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仅三年时间就取得了汉语言文学本科文凭。有了文凭这块敲门砖,我调离了小学,来到了中学。在新环境中边教书边读书,读了许多现代派的作品,卡夫卡的,博尔赫斯的,卡尔唯诺的,加谬的,萨特的……也接触了西方的一些哲学著作。这些书虽然没点燃我的创作激情,但却教会了我怀疑和独立思考。网络时代到来后,我把自己的文章放在了榕树下网站,有好多篇小说还与网站签了约。我一直想写出现代人的困惑迷茫和人性中的阴暗面,但却找不到突破口。现代人的困惑没写出来,自己却无比的困惑了。
今年暑假,接到通知,去道县师范参加同学聚会。二十五年前我从那里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去过。老同学的容貌留在了记忆深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们应该比我过得滋润些吧。想想这二十五年来的无所作为,觉得汗颜。我挺矛盾的,去还是不去?
最终还是决定去。
母校的变化是惊人的。校门改了,新修了许多栋高楼。令人欣慰的是台阶还在。植物园还在。任过总编辑的广播室还在。当年读过书的教室还在。住过的寝室还在。
站在最低一级台阶,往上看,植物园里一些树木的枝叶向着台阶上空发展,使往上延伸的台阶有了生命的质感,变得绵远悠长。
植物园里杂草比花儿茂盛,葱兰受到挤逼显出颓然萎靡来,就像人类社会中邪恶势力猖蹶,正直之士惨遭湮没一样。
广播室的招牌陈旧,木门油漆斑驳,伫立门前,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在里面伏案编稿审稿的情形。身边有几个称得上是美女的广播员,曾是道县师范的喉舌,而今不知在何处工作。
当年读过书的教室现在变成了画室,一具石膏像立在讲台上,讲台下稀稀拉拉一些凳子,偌大一个校园喜欢这门艺术的就这么几个人?也怪不得,艺术总是寂寥的。
曾经住过的寝室里无一床铺盖,学生都放假回去了。人去后,蜘蛛乐也,四处结网。靠窗边的那张床我睡了三年,床很窄,多少次睡眠中被子掉到地上被冷醒了才知晓。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来自新田县,叫唐顺生,高高的个子,走路时身子一摇一摇的,就寝后喜欢借着电筒的微光看书,看到会意处,总是窃窃的笑。
对面是道县的唐运乐,一个向往自由的室友,极聪明,旷课外出时把课桌凳子一齐搬到寝室来,逃过教导室的检查,班主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浑然没觉?不得而知。胡时亮与我相邻,我俩的枕头挨着枕头,三年师范,他苦练小提琴和颜体书法,曾登上学校舞台演奏,获得了阵阵的掌声。颜体书法写得像模像样的。话语不多,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持重。唐运乐的上铺叫周文化,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喜与他散步,散步过程中谈些什么现在完全忘却了。班上的团支书熊俊杰也在我们寝室,曾追过一个叫李月秀的女同学,听说他俩早已开花结果了。祝福他们。团支书的对面住着江华籍的李昌初,是室友中唯一拥有皮鞋的人,生活得井井有条。室友中还有一个唐象鹰,名字取得很好,父亲希望他像鹰一样直击长空。刚进校时,矮得可爱,也许是食堂菜肴营养了他,补充了他身体中所缺乏的元素,先是仰视我们,不知何时竟俯视我们了。
寝室边有一个长坡,上了长坡往右走,可以看见教师宿舍,班主任就住在外墙没粉刷露出红砖的那栋房的第一层楼。楼边有一丛茂竹,挺拔修长。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将一个小小的日记本送给了班主任,日记本上写了几段文字,内容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书写时的情感是戚然的。班主任早已不在此地工作了,先在冷水滩,后又到了邵阳,那东西恐怕早就不见了吧。
座谈会在阶梯教室举行。主席台上就座的是道县师范现任校长我们的历史老师何云峰,班主任蒋剑平老师及夫人。主持座谈会的是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
发展得比较好的同学都上台发了言。他们之中有当教授的,当局长的,当老板的。湖南师大艺术系教授蒋军荣创作并演唱的一首《永远的初恋》把座谈会推向了高潮。梁实秋说得好,音乐是最具侵略性的艺术。不管你戒备多么森严,音乐总能从你耳朵这个关口攻入你的身体和灵魂。这首歌,美丽中夹带着忧伤,像沈从文的《边城》,像川端康成的《雪国》,引起了大家强烈的共鸣。
座谈会结束了,参加聚会的同学合影留念。班上同学头上植被大都蓬蓬勃勃,一派生机,也有几个像我一样的,未老发先衰。
晚宴上见到了现任新田县教育局局长骆桐雄,我问起了唐顺生的情况,惊闻唐顺生英年早逝,不禁悲从中来。
晚上与小南等几人沿着窄窄的濂溪街向着道县最繁华的潇水中路走去,那里有周敦颐的塑像。一篇《爱莲说》告诉人们在混浊的人世中应追求高洁。周的在天之灵如果有知,看到面前熙熙攘攘追名逐利蛆虫般的人群,会作何感想?回想自己二十几年来的经历,开过矿,养过猪,贩过水果,开过店,在物质的铁蹄之下挣扎着苦苦前行,精神之柱訇然坍塌了,至今尚未竖立起来,心中盛满愧疚,逃也似的离开了周敦颐的塑像。
第二天,聚会主办方安排大家去周敦颐的故乡参观,我没去。坐着李昌初局长车子回家了。车上还坐着一个女同学,现为湖南科技学院教授。女同学晕车,一路呕吐不止。李局长对女同学悉心照顾,车子开开停停。看着后视镜里面的我,表情淡漠,我并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我觉得女同学晕车,难受只是两三个小时的事,而我却在人生这辆车上晕车了,我与她同是晕车人。不同的是她晕的时间短暂,而我至今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我驾着人生这辆车,被泥泞和坎坷折磨得心身俱疲,但我绝对不会熄火,我要开足马力向前冲。海明威的话激励着我: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我相信,前面定会是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