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银玲与她的《道旁看花》
文/魏淑文
我与来银玲的认识时间不长,缘于2017年海淀作协在玉渊潭公园组织的一次采风活动。那天风和日丽,作家们三三两两边走边聊,穿越在怒放的樱花树下。微风吹过,漫天的樱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带来淡淡的馨香。走着走着,我们几位酷爱散文的作家便心有灵犀地走到一起,其中便有来银玲。起初,无论谁说什么,她总是睁着一双求知似的大眼睛望着对方,安静地倾听着,透着谦恭及文雅。随着交流的深入,我们知道她来自西安古都,原来是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随搞科研的老公进京。她喜欢散文,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后来,随着交流的不断深入,我们之间克服了年龄、籍贯等带来的种种障碍,围绕散文这种文体,以及各自创作的散文作品,在“一点即悟,妙笔生花”微信群中开展深入的探讨,常常争论不休。她看起来似乎安静寡言,可探讨问题时可谓当仁不让,陕西人骨子里固有的个性一览无余。认识她不久,我将自己十多年前出版的一本散文集送给她。之后,我们在饭桌上相遇,我主动征求意见。她毫不客气、没有铺垫,一针见血地指出书中个别篇章似有公文残存的痕迹。瞬间,我脸红心跳,且由衷地佩服起这位小我十几岁,不恭维,撂实话,不枉为吃泡馍、哨子面的率直陕西姑娘。多年来,听到赞美的话不少,大多渐渐被遗忘,而来银玲的这句话却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催我警醒。
2019年年底,来银玲的散文集《道旁看花》出版了。说实话,我自小喜欢读书,且阅读神速。可是能让我一口气阅读完的散文集微乎其微。只记得沈复的《浮生六记》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祝勇的《江南》、王贤根的《又是烟雨迷蒙时》和柴福善的《秦时明月》等。因为散文集与小说不同,小说有动人心弦的故事,以一贯之的人物,特别是有吊人胃口、跌宕起伏的情节……而散文呢?与小说相比则不同,每一篇散文都是独立成篇,与上篇或下篇没有什么勾连。散文集中只要有一篇或两三篇节奏拖沓,语言不够精练,感染力不强,瞬间就会被读者残酷地扔在一边,丢进冷宫,不会拎出再看。
出乎意料的是,当阅读来银玲的散文集《道旁看花》时,我却被紧紧地吸引住了,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一篇篇读下去……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外,连续读了两天,一鼓作气读完。掩卷沉思,从脑海深处跳出八个字:水深不语,人稳不言。
《道旁看花》几乎用了很多的篇幅,向我们展示了北周、隋唐以来依稀留在古都西安的回坊、少陵原等气势恢宏的神奇画卷,一旦打开画轴,你就会置身其中,徜徉在似梦似幻、亦真亦假的世界,领略西北古典壮丽的风采。
比如其中《走过回坊》这篇散文,作者采用铺陈排比的手法向读者阐述,“走过回访,古老庄重的气氛,强烈地围绕着我:那成荫的绿树,遮挡着四季的炎热风寒;那朴素的青砖石瓦,演绎着明清的简练严谨;那老字号的诱人招牌,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那警世的暮鼓晨钟,和鸣着云端的朝晖夕阳;那古朴传统的建筑设计,凝固了中华历史的久远漫长……走过回坊,西北风情的美食文化,强烈地震撼着我:那香脆甜蜜的黄米炸糕里,藏匿着不为众人所知的历史渊源;那略带腥味的羊肉泡馍里,浸透着西北汉子的豪放不屈……”
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把人们的视野陡然拉到抗日战争的沧桑岁月,讲述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动人故事。目睹着东北军官兵、流亡学生离开家乡四处流浪的悲惨生活,深深体会到他们的亡国之恨和家破之痛,省立西安二中的教师张寒晖无法压抑自己的创作激情,于深夜在忧国忧民的悲愤中谱写出《松花江上》的歌曲:
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松花江上》这首歌曲的歌词如战鼓,声声敲打着人们的心房,感染了深爱这块土地的炎黄子孙,这首歌曲凝聚着民族血泪的旋律,飘散着音乐诱人的芳香,时而舒缓如潺潺溪水,时而急越如飞流直下的瀑布,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如大海咆哮,撼人心魄。如果不看《走过回访》,谁又知道《松花江上》是一首从西安回坊唱起的战歌?它悲怨壮烈,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祖国的四面八方。
《长安,那场盛大的婚礼之后》这篇散文,再次把读者带到了一个政治清明、百姓生活安定,国势强盛的南北朝。周文帝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成为南北朝时期北周第三位皇帝,为赫赫有名的周武帝。这篇散文描述的就是宇文邕面临突厥强盛,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不得不娶突厥公主阿史那为皇后的一段委婉缠绵,而又悲壮凄美的爱情故事。
在宇文邕大婚之时,作者写道:“在全城狂欢的百姓们的簇拥下,新郎宇文邕弹起了琵琶,新娘阿史那翩翩起舞,随嫁的300多名西域乐舞衣袂含风,漫卷着大漠的气息载歌载舞而来,香染得整个长安城也醉醺醺的。此时的阿史那,满眼的期许,满心的渴盼,满以为从此之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生就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当北周灭了北齐活捉北齐皇帝高纬,在庆功宴上,北周皇帝宇文邕、阿史那皇后沉醉在西域舞曲中……“那熟悉而欢快的舞曲,滑过长长的夜空,飞进阿史那心底的故乡,她随曲而舞,摇摆婀娜,如空中的雪花飘摇,似迎风的蓬草飞舞,把人事的忧乐泯匿于天际苍穹。”
历史的片段清晰地定格在这里,究竟是忧,是喜;是爱,是恨;是悲天悯人,还是冷酷无情,只能让人们沉浸其中,回味无穷罢了。而《戏缘》这篇散文,作者从小时候在陕西西安少陵原观看秦腔表演写起,追溯到对陕西传统戏曲秦腔的研究,最后落实到“西北之魂”上。一幅秦人的自画像,令人过目不忘。‘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气洋洋,没撮辣子嘟嘟囔囔。’而这恶劣的生态环境,恰恰“造就了秦人粗犷豪爽、坚韧顽强的特质,形成了秦人心地宽厚、淳朴厚道的性格。”读到这里,我不禁想起,1994年我曾带队寻找延安第二保育院诞生的窑洞,在县城饭馆就餐时,看到老板给我们盛上满满的冒尖的一盆小米干饭时,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仅举几例,不难发现来银玲有着丰厚的历史文化的积淀,其行文纵横驰骋、游刃有余。她是不是宇文邕的后裔,有情有恩于祖先,其实已不是特别重要。重要的是铁杵磨针非一日之功,谁能体会作者以往的兀兀穷年,沥尽心血,才有今天的杰作!而《秦川浴德》《九井十八寨》《喝一大碗西凤酒》《梨花香如故》等的精华,不需要我的赘述,还需要读者亲自阅读,才能领会其情怀博大、意在高远的魅力。
我历来不以作家有名与无名来衡量文章的优劣,而要看其作品的货色。抗美援朝时,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说给赵大年的话:“想当作家,就拿出货色来!”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来银玲的这本散文集,收进其中的文章,不仅有洋洋洒洒、蕴含哲理、气势磅礴的文化散文,还有《我爱小屋》《渐行渐远的背影》《春天采芣苢》等篇幅不长、却直抵人的内心深处,深深打动读者的情感类散文。如《北京的雪花很温暖》一篇,其中描写了一位老革命、共产党员徐士银师傅,持之以恒28年,为附近居民免费修理自行车,他默默无闻,犹如满天飞舞的雪花,洁净了人间,温暖了人间。《春天采芣苢》,作者把几乎人人皆知的野菜——车前草,与《诗经》里的芣苢结合起来,让车前草披上了神秘的外衣,令人顿生探究之意。作者写道“在一处阳坡的洼地,我看见一株株茎短缩肥厚的车前草,它们紧紧贴着地表,叶片向上斜伸,似乎在眺望,并且似乎眺望了许久,等待着我的到来,等待着自己前世的命定。”为何作者对这种野菜怀有常人不曾有的情怀呢?原来,既有大禹治水时用车前草治好患病人马这一美好的历史传说,又有一段作者与读大学时教先秦文学老先生的邂逅,他用秦音慢条斯理朗读“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采之”的时候,给作者带来无法抹去的印痕,“那声音简直像从泥地里冒出的,素朴得像旷野生长的芣苢一样带着一股子泥土的气息。”作者赋予芣苢以灵魂,及生命,不容任何人亵渎。作者在文章结束语中写道:“几乎每年,我都要在春天里采芣苢,因为我知道我采摘的不仅仅是春天里的芣苢,而是一份于物于人的美好情怀,这情怀里有我年少时的美好记忆。”
《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文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看似质朴的文字却孕育着一个女儿对生养自己的父亲无限深情。从一个又一个的细节中塑造了一个鲜活的父亲形象。父亲说走就走了,女儿深陷‘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愧疚之中,文章的字里行间无不投入女儿对离世的父亲无限的缅怀。作者说:“从方圆百里亲友为父亲送行而把秦腔唱响了整个少陵原的敬重里,我开始思考父亲为何能让子女陷入深深的愧疚、让亲友言谈之中由衷地敬重?借着模糊的点滴记忆,我拂去厚厚的岁月尘灰,展开那些藏匿在历史角落的褶痕……”作者却将那种失去父亲心底的彻痛,描写得淋漓尽致,那种痛,欲哭无泪,欲罢不能,不知何时早已打动了我,泪花闪落。
另外,作者的语言张力,及对散文节奏的把控,也有一些值得称道的地方,其文字的准确性及不可替代性跃然纸上,对文字的考究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在这本20多万字的散文集中,叙事风格既恢弘大气,又淡雅精致,塑造的人物鲜活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而不会一闪而过。我分明感受到作者在书的序中所言的写作初衷,也分享到了散文这种充满诱惑的文体,给予读者的特殊感染力。
我深深感到,作者与《道旁开花》早已融为一体,作者仿佛就是《道旁看花》的人,而道旁看花的人不仅有作者,还有无尽的读者,都在人生的某个地方……
(本文选自《新华书目报》2020年4月23日第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