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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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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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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故事之新胜梅岭

梅岭是一条岭,也是一个村,在诸暨南边一个叫新胜的小地方。岭不长,村很小,历史的渊源却不算短。据说源自魏晋南北朝。早些时候以许、王姓氏为主,明嘉庆年间,傅姓前辈鸡鸣卜宅,定居于此,开枝散叶,竟自成为梅岭主姓。

少年时期的傅国英最喜欢的去处,一是祖父傅岱为父亲傅振海和叔父傅振湘搭建的梅岭草堂,那是祖父满腹学识在十赴乡试不售之后专心授业课子,平生宏愿寄托之地。如今草堂依旧,从这儿走出去的傅氏兄弟早已蜚声江浙,一个主讲书院,一个精于训诂,祖父傅岱却早于自己出生的前一年安然离去。“英亦趋庭学礼诗,形声细辩仰前规。分明口读兼心解,犹祖当年课子时。”

萦回于草堂书屋的傅国英总会思绪惆怅。站在草堂门口园地的柳杉边,望远处平坦的田野。一场春雨,滋润了田泥,被耕牛犁耙之后,在农民铁耙的翻弄中散发出来的泥腥味,夹杂在桃红柳绿,飞絮飘佛的芬芳里,山村梅岭别有一番桃源的世间。目光的极至处,是许村琴山的聚星塔。他喜欢这四面环山中狭长盆地里唯一高耸的塔楼。塔楼修长的身姿,洁白的肤色,六边形端庄的体态,在平坦翠绿的田野里一支独秀,那份恬淡优雅的超然总会让他心驰神往。晴日时候,他喜欢和小伙伴一起围着一点六米边宽的塔脚转悠戏耍,喜欢在塔内盘旋而上楼梯间听踩踏楼梯的咚咚声,伴随着他们欢快的喊叫声混杂一体的回音在塔楼30米的空间里演奏缠绕,从五层塔体东西南北的窗口飞出去,那是少年最是纯真清澈的日子。有时候他也会一个人在塔楼呆着,读父亲留给他的《梅岭课子图》,那是父亲为纪念祖父教子授课的恩情,请永嘉画家胡寅依据自己的描述即兴创作的传家之宝,那上面有父亲的恩师俞樾以及蔡元培、吴昌硕、孙士镛、王同等200余人的题诗,父亲把它分成三份裱轴,让他们弟兄三人分别学习保存。那些中国文人雅士颂扬和歌咏的字句固然向天真烂漫的少年灌输了许多优良的品性。但少年的渴望似乎并没有得到太多的满足。塔外的田野青葱,蓝天下悠扬的风在太阳的光芒拥抱下特别地温和舒适,田间劳作的农民任由肌体舞动的热量转化成晶莹的汗珠,毫无顾忌地周身流淌,但少年正不断成熟的心思总不能如以往那样舒心畅快。他在那些忙碌的身影和流淌的汗水里看不到轻松的笑脸,那些为他们遮风挡日的茅屋泥墙应该变得漂亮高耸一些,他们正在咀嚼的食物里应该经常飘逸鱼肉的鲜味,梅岭通往外面的小路应该更宽更平,不是只有人和牲畜徒步行走的身影。少年的心思如少年在塔的最高处临窗眺望,却总被远山阻隔,无论南北,都无法窥知他想看到的风景时无可奈何的烦恼。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北方的光绪皇帝正驾驶着晚清这艘无可救药的破船,进行一场垂死挣扎的变革,试图在倾覆的海啸来临之前,让晚清有躲过一次灭顶之灾的机会,而南方的孙文正跨洋过海,四处奔波,领着一群人搞兴中会,搞同盟会,全力以赴地要摧毁这艘腐烂不堪的破船,打造一艘大同世界的三民主义新航船,还有各种源自异国他乡的变革思潮正不可逆转地左右和影响着各色人等。年轻而狂野的心动激励了傅国英懵懂的青春热血。他去了杭州,进了全浙高等警务学校,认识了钮永建、陈士英、王金发、蒋尊簋等热衷于孙文主义的光复会、同盟会成员,做了诸暨的警察署长,奔走于沪、杭、苏、皖,筹建国民党组织,与斯奭一起成立浙东讨袁军,做了前敌司令,在诸暨成立浙东军政府。傅国英壮志满怀,豪情万丈,遥望天际,彷佛看见梅岭草堂的梅花正艳芳菲菲。“梅开岭上未窥园,为学专科寓省垣。待到功成归去日,还将手泽课曾孙。”他少年时期那个希望更加美丽的梅岭正在含苞,他希望看到的那些挥汗田野的笑容将要绽放。年轻而勇敢的心总是容易在迎接黎明的曙光之时忽略在此之前最后的黑暗。1916年4月12日,就在傅国英率领五千余人的起义军攻克诸暨,宣告独立的时候,被袁世凯收买的浙江巡按使屈映光以“土匪扰民”之罪逮捕了傅国英,并于23日迅速将其杀害。

傅凤祥在武汉黄鹤楼下的第九小学操场上极速狂奔,想要躲避正呼啸而来的日寇炮弹狂轰滥炸的时候,他真的感到十分的恐惧和害怕。从司令部通讯班撤出来,到第九小学,这一路都让他胆战心惊,无处藏身。那些从空中飞越过来的炮弹就如索魂的无常,追着他的屁股一刻也不放松。先他一步躲进了第九小学厨房的傅祖明和王汉光在拼命的喊他,向他招手。他们三人一起从新胜梅岭出发,徒步穿越诸暨、萧山、杭州、上海,整整走了十天,去镇江投奔写信到老家,叫他们去参军抗日挣的同宗族亲,上尉连长傅国本。他们一起考入了国民革命军通讯班,一起分在胡中南集团军二团四营十五连四班,一起转战上海、杭州、湖南,又一起参加武汉保卫战。这一路奔波,他们未曾分离,也未曾有过真正的害怕。他的堂弟傅祖明还只有15岁,刚从里浦翊忠小学毕业,王汉光17岁,他自己也刚刚20岁。他一直觉得他应该有长兄的风范,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有足够的勇气去安慰和鼓励他们,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平安风光地回到老家梅岭,一起享受安稳的生活。他从没想到过死,也不能死。家里还有刚满周岁的儿子,他离家的时候还只有八个月,年轻的妻子正替他担当作为儿子、父亲和丈夫应该承担的一切。第九小学真够大的,他怎么也不能跑过那块操场,他突然觉得他的伙伴离他好远,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能靠近他们。他看到了操场上的一个葡萄棚,正是七月的炎热季节,葡萄正在热烈地享受阳光猛烈的拥抱,它浑身的汁液正在这样的环境里诞生甘甜的味道。只是连日不断的轰炸给它披上了一层灰色的泥尘,还有远处飞过砖石也毫不吝啬地给它留下了几个破洞,但不管怎样,它还是给了傅凤祥一丝希望。他几乎未曾思考地就朝葡萄棚飞奔而去。但这一次,日寇的炮弹没有追他,却先于他的脚步落在了葡萄棚上。傅凤祥被一阵猛烈的气流冲飞出去,碎裂的葡萄棚裹着泥石枝藤和汁液向着他蜂涌而来,紧紧地把他裹住,向着空中飞翔,犹如一坨烂泥碎裂在第九小学的操场上。他的世界瞬间变得虚幻渺茫又遥远起来。他好像看到他的两个伙伴满头灰尘的脸上汗水和泪水交替滂沱,他们的嘴巴在不停地一张一合,着急忙慌地搬掉压在他身上的石块和满是酱汁缠绕的葡萄藤。他好像觉得腰部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往外涌,犹如一条堤防的中间的一个豁口,感觉体内有一股无法遏制的水流在不停地往外涌,炮击之后操场上透过烟尘的太阳烤得他刚刚汗流如织的身体越来越冷。他觉得好像被他的两个伙伴抬起来,在武汉混乱的街路上奔跑,他们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可他却无法回应他们。他想对他们说,救救他,他不想死,他要活,他要活着回去,他还要抚养他的刚满周岁的儿子。他期盼生存而无力的眼神,正穿透武汉弥漫的烟尘,向着梅岭那方贫瘠而充满温情的故土。梅岭正下着夏日磅礴的大雨,年轻的妻子正在忧郁地抱着孩子仰望梅岭隐晦的天空,他的儿子正莫名的嚎啕不止。两天以后,他们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找到了被日寇炮弹击中腰部而亡的傅凤祥,两人用自己的军饷为他买了一口棺材,把他葬在武昌东湖公园的一角。

徐招罗从化泉齐村嫁到梅岭正是妙龄芳华。从齐村娘家被喜庆的唢呐锣鼓和鞭炮一路欢送,迎亲的轿子装着大红棉被,红漆家具,染了洋红的猪肉、花生、鸡蛋沿路经过石角、青顶山、姜村、板桥头直到梅岭下秧田,徐招罗记得好像只是出门时为了顺应乡俗象征性地哭了一下,沿路的风景在她眼里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喜悦。她的身上穿着从未有过的红丝玫瑰棉袖袄,青春的气息和雀跃的活力在山岭和田野间焕发喜悦的光彩。梅岭山连山,前后十八畈,从此开始,她将和一个叫傅大块的青年后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那个深秋的傍晚,当肩上那一担在她看来依然轻松的猪圈肥压得她突然间头晕目眩,逼得她歇下来靠在驾驾岭脚的斜坡上时,徐招罗突然幸福地想起她在梅岭和傅大块一起生活的许多美好。那是一个全国上下齐心协力,大干快上,建设社会主义的大好时代,是意气风发,迎难而上,力争上游学大寨的热火年代,是毛泽东思想热情澎湃的热潮时期,也是人们在火红年代里面对艰难和贫困顽强拼搏的年代。梅岭六个小队200多户人家只有100多亩农田,其余的就是遍布在梅岭四周山湾和乌畈的旱地。大会山、里西湾、登会山、前坞畈、边驾山、驾驾岭,每一块大队和自家的地块,都需要足登肩挑,日落日息,劳神费力。徐招罗却仿佛没有烦恼,没有苦闷,也没有抱怨,有的只有满腔的热血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火红年代里那些纷扰的苦恼和迷茫并没有影响她对于家的热爱。她要做光荣妈妈,和傅大块一起生育了六个儿女。她要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傅大块是村里200多户人家的大队调解干部,要忙大队里田间农户的许多事情,她要做的是承担全部的大小家务。她要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忙完了生产队安排的劳动,还得 奔波在梅岭田坎山畈的自留地,让她亲手播种的番薯、小麦、黄豆和蔬菜填补生产队难以为继的口粮,让她的孩子吃饱喝足,能健康地成长。她愿意和丈夫一起畅谈劳作的收获,一起在山湾乌畈间播种希望的秧苗,喜欢对丈夫诉说儿女一天天成长的喜悦。她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她愿意她所有的自留地从未有过空置的时候,随时都有青葱和成熟收获的颜色。正是番薯收获小麦下种的时节,前坞畈自留地得有肥料的滋养才能让过冬的小麦长出嫩绿的禾苗。徐招罗的心情一如往日一样的平静和从容,肥料在她的肩上悠闲地伴着深秋午后的阳光想着前坞畈的驾驾岭走去。她已无须思考这条往返了许多年的田野小径,轻松的身躯内只有不断计划的思绪。只是今天的思绪好像有点混乱,有点眩晕的感觉,那担一直轻松的肥料原本伴着她有节奏的脚步总会咯吱咯吱地发出欢快的声音,今天似乎有点迟钝,她的脚步仿佛不时会有踩在棉花上面的味道,在深秋的畈路上时不时地会打滑一下。快到驾驾岭脚的时候,她终于有点眩晕的厉害,有点慌乱地撂下担子,靠在岭脚的草坡上。傍晚的秋风从辽远的山谷吹过来,带着些许凉意,徐招罗感觉冷得厉害,收缩了一下身子,眯上眼睛。年轻时那些遥远的记忆愉快地涌上来,六个儿女快活的身影在脑海里一一浮现。她忽然想起自己已好久没有回到她齐村的娘家了。过了驾驾岭,翻过前坞畈,就是刀鞘坞,从那儿一直走,过黄畈阳,就到齐村了呀。生活真好,有家真好。徐招罗就在这样的快活里睡着了。当人们在岭脚发现她的时候,她的神态竟是一脸的平静安逸。

这些关于新胜梅岭的故事似乎有点久远,久远得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未曾想过要去关心他们最终的结局,以至于当有一天我们想要探寻他们足迹的时候,竟然会有无所适从的新鲜感。傅国英在北伐胜利之后被授予崇高的荣誉,葬在南门苎萝山,许多国民党的显要前来追悼。遗憾的是他随身携带的梅岭课子图遥无影踪。1986年,诸暨档案馆千辛万苦只找到了他兄弟保存的两份课子图。傅祖明自武汉保卫战后又转战河南、兰州、新疆,后随部队起义,直到离休以后回到梅岭,颐养天年。王汉光抗战胜利后会到老家,文革时被批斗致死。好多年之后,经多方探寻,人们才发现,新胜梅岭竟有许多傅姓男子出征抗日,被授予中国抗日第一家族,入载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傅凤祥的儿子傅友志长大以后进了南昌铁路局工作。1985年,在纪念抗战胜利40周年的时候,应邀前往武汉参加纪念仪式,面对父亲曾经安息的东湖公园,傅友志失声痛哭。他一生最为遗憾的是未曾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徐招罗的儿女一个个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她的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杭州,做了一名中学的老师。

当岁月成河,当记忆成流,新胜梅岭的故事让我们感怀一段美好生活的开启,不仅需要激情和热血,更需要忍耐和煎熬。忍耐孤独,忍耐迷茫,忍耐遗忘,忍耐痛失至亲至爱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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