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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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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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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故事之璜山老街

大王庙的黄大脚最想去的地方就是离家三十几里的璜山街。大脚自小没了爹娘,靠着吃村里百家饭长大,但大脚心灵手巧,手脚勤快。会编竹篾凉帽,竹篾菜篮子,会把竹枝扫帚,做冲杠,烧扁担。每隔十几二十天,把做好的东西挑着下到山下的坞口庙,跟着大人们放一支竹排,顺着龙泉江,一路漂流,时湍时缓,时顺时拐,看着游鱼跑,醉着花鸟乐,个把小时,排便开始缓缓地靠在一处石条铺就的码头,璜山便到了。

璜山在诸暨东南五十多里地的龙泉江和开化江合流处。一片平坦的田亩,伸展绵延,触及远方目光尽头的山峦。璜山在这方田亩的中间,不是很大,秋日袅袅的炊烟在金黄的田间显得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田间穿村而过的两条黑带一样的小路,往南通向独山、棠里、湖田、石壁,再分而通向岭北、枫山与东阳相接,往西则是上新屋、溪北,又分别通萃溪、姚王、茅塘和邵家楼、庙下畈、晓居、大王庙等地与义乌连接,往北连接里浦、街亭直达诸暨县城。璜山的由来也有一些历史的来头。据说是黄氏先祖重一公南宋嘉定年间一次忠勇的义举,才有了璜山这一有景有情,有史有味的一方乡村。

璜山街在村子的中间,就是一条穿村而过的石板小路。因为南来北往的缘故,一来二去竟成了一条附近村落的商业集聚地,街道便自然而成了。北端靠着龙泉江,有一个凉亭,供来往的行人歇担纳凉小坐,南端是璜山村里人的学堂书院,中间便是璜山街。街道大概八百步的样子,两米多宽,用打磨以后的石头铺就。店铺全部都是敞开式的,除了几根木柱支撑,全部都是可以拆卸的铺板,上下两层,楼上住人,面街开铺。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百步,街道的排场却是生旦净末,五脏俱全。卫生所,粮管所,邮电所,乡公所出公差的,进出有序,牙医铺,中药铺,杂货店,布衣店,铁器铺,小吃铺,伙计老板总是忙一阵,闲一阵对付前来买卖的客人。一会儿吆喝,一会儿讨价还价,一会儿送客,一会儿有不高兴的事就嚷嚷几句。街道飘逸着的是各个店铺里浑然交融的热闹味道。周围四乡八里的人们都喜欢能在璜山街有个亲戚朋友,那是一件值得夸耀一下的事情,也就有了一件去璜山街逛逛的由头。

黄大脚喜欢去的是黄长寿的算命屋和泡头鱼的修伞店。黄长寿是个瞎子,油头胖脸,总是坐在家里那张八仙桌边,暗不隆咚昂着头翻白眼,对进来的每个人说关好门。然后念念有词地给前来算命的人道一些过往未来,却总会让进来的人满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依依不舍地摊开,拿出一张一毛两毛的纸币。黄大脚喜欢坐在那儿听他唠璜山街的事情。瞎子黄长寿知道璜山的前朝后代,知道璜山的角角落落,知道早些年日本人居然只在这儿转了一圈,什么也不敢做,却跑到溪北,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知道刚解放时解放军如何把横行猖獗在璜山一带的土匪头子赵忠校,消灭在里浦兼溪一带的情况。黄大脚又是佩服又是疑惑,这么一个瞎子居然知道这么多。其实她最想去的地方还是泡头鱼的修伞鐠。她不知道泡头鱼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开了一家修伞铺子,只是他的眼睛总时一汪一汪的,让她心动。她到长寿瞎子那儿去,更想知道的是关于泡头鱼的一些消息,但瞎子黄却从来就没说起过他。黄大脚有一柄黄布雨伞,那是父母留给她的一件遗物。每次去璜山,她都要先弄断一根竹条子,卖完了东西,在瞎子那儿坐一会,然后到泡头鱼那儿去修伞。泡头鱼老是嘟着一张嘴,泡头眼贼溜溜地瞄过往的行人,骂骂咧咧,油嘴滑舌,却对她不理不睬。手脚麻利地把她剪断的枝条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一收一绑,啪一下就扔还给她。黄大脚又羞有恼,只在心里骂人,讪讪的走开。

璜山街一年里最热闹的要数农历三月半赶会场这一天了。三月春回暖,农忙正当时。歇了一个冬季的人们开始准备添置农具,春耕春播了。三月半的璜山街便成了璜山一带的人们必须也最想去的地方。有点手艺的老早就做了田萝、蔑席、竹椅子、竹梯、扫帚、还有八仙桌、小方桌、板凳之类的家什,一大早放排的放排,推车的推车,赶到璜山桥头沿着路边一字流的排开,等着客人来买。换了钱买回自己想要的农具家什、布匹鞋袜,当然也不能忘了给家里没来的老人小孩带一点油麻团之类的回货。那些没有手艺的就带几支最好的毛笋,带着一点新泥,透着鲜活的嫩,嬉笑着走进璜山亲戚的门,吃上一顿热情的午饭,在璜山街上逛一圈,碰上有认识的人便叫一声,到我姑妈表舅家一起吃饭去?这一天的璜山,家家户户基本上都会热热闹闹地办上一桌两桌丰盛的饭菜。三鲜香玲冻猪肉,鲫鱼莲藕鱿酮鲞,那些过年时舍不得吃存着的好菜全拿出来,一股脑儿摆上桌,为开春的农芒举办一次最好的仪式。璜山街的热闹最好的描述就是人多。八百步的璜山街从头望到尾,就是一条凝滞着缓慢移动如平缓处的小河,黑乎乎一条人头滞动的河流。街道里弥漫着春日里人体汗热的臊味,呛的人难受,但丝毫也不能影响赶集人兴奋的心情。除了真正赶集买东西的,最多的还是那些淌着一股子英气的小伙,露着嫩白腕子脖子,白脸上透着胭脂红,身子里散着兰花草香味的姑娘。特别是那些四邻八乡的年轻小伙,有的从出拳师的棠里来,有的从出过三十六根黄皮带的磨石山来,还有街亭、齐村一带以彪悍勇武自诩,平日里只闻其名,不见其身手,正好趁着这一天想要一决高下。飙着一股子劲,三五成群,结帮拉伙,早早地就站在街道中间,准备迎接挑战。但狭窄的街道,拥挤的人群和白里透红的姑娘却总是让他们无以施展练习了一年的功夫,只能互相对望着瞪眼挑衅。齐村帮实在忍不了,就发一声喊,突然往前用力地推,人群仿佛决堤的洪水,冷不防哗一下朝前面压过去,前面的棠里帮一看不对,立马拦起一道人墙,翘屁股一蹬,哗一下,把涌过来的洪水往后挡,街亭帮和磨石山立马跟上。一来二去,持续着自己的蛮力,滞动着的璜山街便混乱起来。店铺的老板开始骂人,被挤压的赶集人在混乱里骂人,几个挑起混乱的后生趁机浑水摸鱼,推一下姑娘的肩膀,搂一下姑娘腰,把姑娘惊得一个劲的叫,瞪着眼嘻嘻的笑。

黄大脚正在泡头鱼的雨伞铺修伞,被混乱的拥挤一冲,脚别在伞铺的门槛上,嘭一下,朝泡头鱼倒过去,屁股坐在了泡头鱼身上。她想抱住泡头鱼,但泡头鱼眼疾手快,搂住她的腰一甩,便把她放到了店铺里边,朝着街里挤来挤去的人骂骂咧咧,把雨伞扔给她,顾自己干活了。黄大脚又羞又恼,无计可施,跑到黄长寿那儿要算命。黄长寿拿出一叠纸牌让她抽一张,却是关云长千里走单骑。黄长寿翻翻白眼,说她的姻缘在北边,她的富贵在北边,她不属于这方土地,得像关云长一样会熬。黄大脚不懂,黄大脚觉得委屈。蹲在江埠头数游来游去的鱼,看水里飘来飘去的云。对面流下畈刚建好的汽车站一辆诸暨开来的客车传过来一声长长的鸣笛。黄大脚一跺脚,往江里扔下去一块石头,夹着黄布雨伞,跑到车站,买了诸暨的车票,赶着黑上了往北的火车。两天两夜,下了车。三月的天,竟出奇的热,哪像人们说的北方极冷。街上人多车多灰尘多,仔细一看,是广州,她居然南下了。大脚慌了神,没了主意,反而感觉眼前亮堂起来,清晰起来。她突然觉得她就像璜山街刚下了锅的油麻团,她必须得自己熬住那锅里的油沸,她不能灰心。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别人的错处。她得把细心放在大胆里,须把委屈当作生活,从委屈中感觉一点甜味出来。陈大脚开始在广州住下来,开始不停地奔走。从广州到香港,从香港到新加坡,从新加坡到欧洲,到美国。她曾经单一的乡土语言变得丰富多彩,她曾经天真可爱的梦想变的五彩滨纷,她曾经单纯的眼光变得高远睿智。那些在车流中穿梭的日子织起了眼角的皱纹,那些在八千里高空飞翔的时间把她乌黑的青丝染白。那天,纽约州大西洋一缕温暖的海风吹进她整洁的卧室,打开衣柜的时候她看到了那柄包裹着的黄布雨伞,她的面部有了一丝短暂的抽搐。璜山怎样了?璜山街还在吗?

璜山当然变了。那方曾经包围了璜山,秋天里散发着金黄色稻香的田亩不见了。曾经一眼就能看到的璜山,已经堙没在一片钢筋水泥的框架建筑的田亩里。璜山和一个时代一起与时俱进了。街衢井然,车水马龙,商业兴盛,经济发展,轴瓦、塑胶,服装,产业兴旺,光上市公司就有两家,有东南重镇的美誉。老街还在,依然保留了昔日曾经的样貌,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整改。光溜整齐的石头改成了平整的青石条,凉亭拆掉重建,改成了水泥结构,沿街的店铺还在,只是全堵换上了一色整齐的店铺名称,黄长寿算命屋好像被封了,牙医店,中药铺百杂店还在营业,街道里人头稀疏,有点冷清,几个年老的村里人聚在一起打牌。泡头鱼的店铺还在,但好像不再修伞了,店里坐着一个跟泡头鱼有点神似的老板,在买雨具和一些小孩的玩具。街道里静静的,边上一家指甲店正有蔡琴在唱《情人的眼泪》。春日的阴天,飘起来绵绵细雨,黄大脚撑起手里的黄布雨伞,仰起头,看细雨丝丝地飘落,想着过去的日子。一阵风过,从街的上空溜过来,呛了鼻子,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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