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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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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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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故事之姚公埠

       谷雨刚过,一场暴雨,源起浦江西部岭脚的诸暨浦阳江,吸纳了沿途支流的雨水,一路奔波,与受潮汐影响的钱塘江在姚公埠逆流对冲,泥沙淤积,河床增高,姚公埠的水便涨了。与姚公埠近邻的白塘湖、安家湖、慈桥湖、道士湖、朱公湖、下泗湖、连七湖接连决口。遍地湖畈,一片汪洋。姚公埠却如水泊梁山的孤岛,在汪洋中靠着航道的优势依旧有着“小杭州”的人流和物流。沿堤而立的商铺会馆、酒家旅舍、当铺药店依旧有道旗飘扬。姚公埠的上中下村近千户人家屋顶的烟囱依旧准时缥缈着淡白的炊烟。嘉善堂、继序堂、咸和堂、天春堂、人瑞堂的姚氏宗族,以及来自临浦、萧山、绍兴和周边各地因商贸而定居于此的陈、黄、汤、吕等各家各户依然开始准备自民国十年开始选定的五月二十日的水龙节。
       姚公埠因姚姓宗族和祖先在濒临江边的村口设置渡口船埠,为过往两江的行人提供方便而得名。姚公埠一边是江,一边是地势低洼的农田,村子建在堤上,狭长绵延,屋顶全是草舍,一到干旱秋冬,火灾濒发,苦不堪言。刚开始,姚氏的各堂族长只是出于各族需要,临时组织各族几个强壮族人,准备一些水桶水车以备救火需要。再后来,各族开始联合行动,组成上中下三个救火队,除维护日常火情安危外,每年都要抽出一天时间,对三支救火队进行一次大比武,展示一下各族后生龙腾虎跃的身姿,连带也宣传告诫族中各家严防火情,确保安全。时间长了,迁居于此的各家各户都纷纷参与进来,水龙节便成为了姚公埠人每年必过的一个消防节。
       箍桶匠陈万里正是这时候来到了姚公埠。他的家在几十里外的枫桥长道地。和当初迁居于此的姚姓族人一样,陈万里当初并没有要在姚公埠定居下来的意思。从他的祖父开始,长道地的陈家就以箍桶这门祖传的手艺谋生。这是一门颇有点难度的木匠活,陈万里从十几岁开始学艺,足足跟着父亲学了三年,才掌握了箍桶需要用到的四十多道程序,练就了一手可以挑着箍桶担子四处找活的本事。原本枫桥陈家一直都在枫桥、赵家、全堂 、阮仕、杨梅桥一带游走揽活。陈万里年轻好动,听说姚公埠是当地的小杭州,过往商人云集,是个赶热闹的好去处,抱着好奇心看世面的念头,挑了箍桶担子,一路吆喝来到了姚公埠。
       姚公埠果然海阔。光是那百米宽的浦阳江河道上载着黄沙砖块,粮油布匹的船只就大得让人瞠目,还有从杭州上来的小火轮,吐着青灰色的烟雾,呜呜的鸣笛,上面飘着花色的旗,看船上那些从大城市过来的商人游客张着好奇的目光看岸上的风景,就足以让陈万里觉得原来这并不遥远的世界原来还有那么多不同的世面。姚公埠早已不是当初湖沿湖沿,草坡连片的景象了。取而代之的是绵延数里的砖墙黑瓦,在一条清澈的石板路两边规范整齐地延伸。那些青砖雕刻、条石搭建的门头、窗棂,一个个都显得玲珑有致,趣味横生,还有一扇扇端庄典雅的大门,总会有“红霞晚映,鸢飞鱼跃”之类充满生气的对联,活生生一个江南水村的风度。
       姚厘降刚从外地回来,碰到了沿街游走的陈万里。陈万里的担子装满了箍桶所需的一切工具。钢锯斧凿,钻头尺子,墨线桐油,尤其是那些刨木工具,田刮刨、狗头跑,长腿刨,大大小小,长短不一,这是他行走谋生的行头。靠着它,每到一处,除了吃住由东家解决之外,还可以得到几块钱的工钱,或者用以抵作工钱的大米、菜油等食物。尤其碰上一些刚好要有女儿出嫁的人家,因为都想有考究的陪嫁马桶和脚桶,更是陪着笑拍他马屁,希望能把活做得精细一些,帮他们挣个体面,额外也会得到几次红包。陈万里粗放的吆喝吸引了姚厘降自如轻松的步伐。想到接下来炎热的夏季,家里的水桶、脚桶、澡桶好像也该修理一下,顺带也该添置几件像样的新桶,姚厘降叫住了陈万里。陈万里的往后余生便在这一叫之中定格在姚公埠。
       姚公埠因为商贸兴隆,时常受到盘踞于此的日伪县政府隔三差五的税收盘剥,日本人甚至还在姚公埠设置了碉堡。还有周围一带时常活动的一些土匪,烧毛佬,看着姚公埠这块肥肉,也不间断地来打家劫舍。姚厘降家财富裕,自己又经常出门在外,很担心家人安全,一直想要找个长工帮着自己看家护院。陈万里的手艺和力气让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让陈万里在他家里长期住下来,给了他诱人的工钱,帮他专门加工制作马桶,脚桶,饭桶等日常箍桶,又在杭州、临浦等地联系了一些商户,做起了箍桶生意。陈万里虽说年轻好动,喜欢到处游走,可经不住姚厘降丰厚的开价。想着自己终究还是要有稳定的安居之地,姚公埠又是个有热闹可看的地方。虽然有日伪、土匪的骚扰,可这混乱的世界总归会有太平的时候,何必要庸人自忧呢?不是说这边还有一支“小三八”部队,是专门对付这些日伪、土匪的吗?领头的好像是叫朱学勉的共产党。这朱学勉老家是宁波宁海,去过陕北延安。刚到诸暨开展工作时,在里浦陈家坞开过豆腐作坊,日本人侵占诸暨以后,他和泌湖的何文隆一起组建了抗日武装,专打顽敌、土匪,在诸暨一带可谓远近闻名。就在前不久,还在金家站、广山峧一带歼灭了一帮顽敌伪军。这样想着,陈万里便在姚厘降家里住下,一门心思做他的桶,闲了的时候就到江边看来来去去的行人船只,偶尔喝点小酒,回去安然入眠。
       这天半夜,姚公埠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姚公埠的条石街上陆续响过急促的脚步声。陈万里以为是土匪来了,想着东家姚厘降的吩咐,抓着斧头在院内守到天亮。到街上一打听,原来是朱学勉率领的”小三八“夜袭了前来收税的姚公埠伪警察中队,吓得领头的日军联络部长森田连夜逃往湄池长澜炮台,只丢下带来的伪诸暨县政府警察局长杨光润、情报组长陈伯良一帮伪警察做了小三八的俘虏。陈伯良的原名叫蒋方灿,他的弟弟蒋明达是投身抗日的中共嵊西县委员和石砩乡队支部书记。陈伯良怕被”小三八“部队当作汉奸镇压了,着急忙慌讨近乎,说了自己弟弟蒋明达的名字。对于这些并不是为恶太深的伪警察,”小三八“的政策是教育争取他们弃暗投明。朱学勉带领的”小三八“部队不但并没有为难他们,还替他们包扎疗伤。姚公埠着实太平了好一阵子。陈万里的心似乎也踏实了不少,觉得姚公埠的天终究还是会有太平安稳的时候。他和姚厘降商量,用一千斤谷子的价格买了一间宅子,还把他在孤山帮财主家放牛的小舅子柴云汉叫来做了他的徒弟,安营扎寨地在姚公埠住了下来。枫桥长道地的陈家箍桶匠就这样开枝散叶到了姚公埠。
       柴云汉打小父母双亡,饱受贫苦,12岁跟了姐夫陈万里做学徒,既解决了生计,又学到手艺,自然高兴。姚公埠的舟来人往更让他日渐热血的青春充满了对生活无限的向往。新中国刚一成立,他便积极地投身其中,加入了江澡铁水相公殿手工业社,还做了合作社的党支部书记。不仅如此,他还把陈万里和外甥陈观海也吸收进入合作社,壮大合作社的技术力量。

       陈万里做梦都没想到,一个曾经靠着游走卖艺的箍桶匠竟然还能有吃公家饭的时候,内心的感激只能以自己全部的手艺投入到工作里去。1963年,在县里组织的姚湄地区手艺大比武活动中,陈万里技压群雄,一举夺得比武第一名。县委书记孙志虎亲自到场,对他的技术赞誉有加。陈万里当时激动的心情真的是无以言表。他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感激柴云汉给了他后半生安稳的日子,还是应该感谢这个赞新的时代给了他施展才能的舞台,让他体会到一个民间艺人也有站在人群高处的尊严。
       陈万里的儿子陈观海并没有在合作社呆得很久。作为柴云汉的外甥,在合作社机构精简的时候,他第一个作为精简对象,回到姚公埠,加入生产队,成为了大队的一员,农忙种田割稻,农闲修理农具。但人与人之间的影响绝不是靠语言,而是靠自身的存在完成的。有些人以目光举动和清明澄净的灵魂在周围营造出一种平和安祥的氛围,它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总能使那些多年来被痛苦、虚弱、孤独损蚀和干涸了的奄奄一息的生命重新焕发生机,更何况那种源自血缘而来的基因,那种在潜移默化中渗透到了灵魂的影响。回到姚公埠的陈观海,依然未能放弃祖传的箍桶匠手艺。当我们在姚公埠姚氏弄堂那间破旧的老宅见到他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一个蒸饭桶。那是邻村一个开了农庄的老板定做的,说这样的饭桶蒸出来的米饭特别地有一种味道。这一年,他刚好73岁,做这行也有6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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