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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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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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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故事之上林斯宅

虽说是雪后初霁,寒冷依旧,东白山下的斯宅却依然氤氲着新春烟火的年味。民国女神张爱玲依在小洋房二楼过道的栏杆上,透过天井上方穿透云层照射进来的阳光,东白山脉白雪依旧的山顶显得有种晶莹透剔的新鲜。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大山深处欣赏这栋西式洋房,张爱玲疲倦的内心还是生出了些许好奇的赞叹。房屋的男主人斯豪士是曾经的国民政府浙江省军械局局长,和戊戍变法的康有为有着很深的交往。东西方文化的交融,大革命激荡的豪气和对故土的眷恋,这位从东白山下上林溪边走出去的斯氏后裔依然没有忘记要在家乡有一番作为。这栋融合了中西方建筑风格的木结构洋房便是他故土眷恋的一点遗存。没有老式的徽派建筑的马头墙,没有精雕细琢的石化窗,也不比深宅大院的绵延幽深,有的却是一种小巧玲珑的精致和哥特建筑的洋派。圆拱门窗,铁艺装饰,窗花玻璃,局部阁楼,卵石天井,方柱红漆,方面柱础,厢房回廊,八角藻井,每一角每一处都在展示房屋主人与众不同的眼光和中西融合的涵养。当然,关于这栋楼房,对于她来说,重要的赞叹和喜爱是因为曾经有一个让她觉得低到尘埃里都想要去爱的男人在这里栖居。从大上海的赫德路爱丁登公寓到斯宅这么一个偏狭的山村,挤火车,坐轿子,寄居异乡,风餐露宿,一路颠簸,却终究未能见到那个和她一起向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男人。唯有在厢房廊檐的时空里寻找那些曾经遗留的身影才能慰籍自己此刻孤冷的心情。洋房屋后溪流清晰的声音,外面偶尔闪现新年里几声鞭炮脆亮的声音,几许烟火的气息顺着清冷的空气弥漫进来。她不知道楼房外面的斯宅该是一幅怎样的风景,也无意探寻这个山村是否有过多少轮回的故事。她的思绪只在洋房外面更加高远的崇山峻岭,蜿蜒山道。只想透过这异乡孤冷的空气去追寻那个关心的影子。也许有那么一刻,她会思想自己在那个男人的心中究竟应该是怎样的身份,是他心中的白玫瑰还是黑玫瑰,在时间的跌荡里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还是衣服上的一粒饭渣,或者依旧还有床前明月光的风采,还是那个男人心口上的一颗红砂痣。

洋房的女主人斯家老太太顺着厢房一侧的楼梯走上来。这是一位懂得守拙,知道内敛,充满智慧,又不乏善良和体贴的老人。自斯豪士去世以后,家道中落,儿子斯颂德又不幸病故,老太太便带着家中女眷自杭州回到斯宅,住进了小洋房,过起安居家业的清贫日子。对于这位不辞艰辛远道而来却又迟到一步的女人,作为一个经历过世道变幻的过来人,她只想跟她谈谈斯宅,以此来分解张爱玲疲惫混乱的情绪。原来这个偏僻悠居的小村还是颇有一些值得书写的家族历史的。从东吴孙权赐姓廷尉史伟到唐884年一个叫斯遂德的斯氏后裔开始,这个叫上林的地方,终于有了斯宅这么一个斯氏家族开枝散叶的分支。斯宅真正开始兴旺发达起来又应该是清嘉庆道光年间开始,那是斯宅是颇为辉煌的时候,很出了几个家族名门。特别是一个叫斯元儒的大财主,大兴土木,建了一座宅子,叫斯盛居。还从《论语·泰伯》里找了“唐虞之际,於斯为盛”的典故,用九重篆体在门额上刻了“於斯为盛”四个字。宅子东西一百一十米,南北六十三米,用柱千余,8个四合院,10个大天井,36个小天井,121间楼房,门户各自独立,整体却是一大户人家,有小家的私密,有大家的融洽。宅内有丛桂堂、双槐堂、福寿堂,仁寿堂,刻有“孝廉方正、彤管重辉”等匾额,用于教导子孙为人品格。雕花牛腿别有风味,尤其是正厅照墙上的《百马图》青砖浮雕更是惟妙惟肖,千姿百态,工艺精湛。还有发祥居,上新居,牌轩门里,新谭家,门前畈,华国公别墅等建筑群居,都是嘉庆、道光年间就先后建成的大宅深院,都在几千平米以上。不仅如此,这儿的笔锋书院、斯民小学也是当地最早的一批私塾学堂。尤其是斯民小学堂,为培养国民起见,不分畛域。除本乡子弟外,还有嵊县、东阳等临近县区的人慕名而来,拜师就读。参加过戊戍变法的康有为还受知交斯豪士之托,专门为学堂题了“汉斯孝子祠”匾额。晚清举人徐道正专门为学堂写了校歌。五指峥嵘太白东,上林文化孕育中,我辈同到光明地,快乐真无比。启我本能迪我心,自勉自尊万事成,愿我少年振振振,努力向前进。斯宅也因此出了不少仁人志士。比如斯烈,比如斯行健,比如蒋鼎文。老人的叙述是并不连贯的陈年片段,是随心而起的记忆和道听途说的传承。但张爱玲还是在随意的讲述中感觉到了这个山村家族在绵延的日子里耕读传家、生长不息的发展历史。螽斯矣,洗洗兮,宜尔子孙,振振兮。有那么短暂的瞬间,在孤冷中沉湎的张爱玲还是被老太太温和的讲述感动了。

有一阵哐哐的锣声从远处传过来,那是族里为长辈祝寿,专门从嵊县请来的戏班子,在祠堂里摆了场子,准备唱戏了。斯家老太太对张爱玲说,如果有兴致,不妨可以让她的小儿媳陪着去看看。

斯家小儿媳抱着五岁的儿子带着张爱玲在斯宅冬天的田塍小路上往祠堂里走。刚刚露头的冬麦在冬雪的掩盖下若隐若现,星星点点,矗立期间的山村却颇有一些清朗,有一种远山淡影色的新鲜感。也许是离开了婆婆的视线,在旷阔的田野间带着一位大城市的客人看乡村的风景,斯家小媳妇变得更像一位待客的主人。她的活泼和健谈跟刚开始在洋房内见过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的目光和她的手势伴随着她满含乡音的介绍在斯宅乡野的清新里显得格外可爱。蓝布罩袍内的绸袍滚红大边伴着脚下那双伴带布鞋,在田塍间显得灵活而充满活力。她知道当年在笔锋书院读书的斯氏子弟在阁楼读书的时候,一整天都必须待在阁楼,还有斯民小学最初的时候也是一家斯氏家塾,设在华国公别墅,有个叫俞樾的先生还专门写了“曲园”的题匾。斯宅人早年间都是小车子出去,大船子进来的,周边四乡八里嵊县东阳的货运进出都是从这儿过,那边的棋盘街当年可是热闹的很。她和她丈夫的相识很有点姻缘的味道,她们是在县城里躲避日本人轰炸跑警报的时候认识的。祠堂里演的是乡间流行的《十美图》,讲的是忠良之后曾荣兄弟为躲避奸人严嵩的迫害,四处藏匿却又好运连连,娶了十个美人,成就了一段段金玉良缘。张爱玲想起早些年上海老闸戏院,越剧名旦施银花和头肩小生徐玉兰上演的《盘夫索夫》,正是从《十美图》改编而来的。想不到这山村乡里还是更喜欢这老派的味道。

祠堂的戏台周围早已挤满了人。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抽旱烟的,嗑瓜子的,说笑评谈的,还有小孩在人缝里串来串去地嬉闹追逐,戏场里整个地就是一热闹的喜乐场。但大家都似乎并不感到拥挤,来去自如,如同数学里的线,只有长度,没有宽度和厚度,显得特别的婉顺,特别的逍遥。因为是客人,张爱玲被大家礼让到戏台前面的椅子上,方便能清楚的观看和听戏。戏台是一种单层的额坊建筑形制。四根脚柱上设雀替大斗,大斗上设四根横陈的大额坊,形成一个方框,方框下面便是戏台。台顶的飞檐连着屋顶,中间的空隙里射进几许阳光像舞台的照明,正照在戏里旦角的脸上。刚入洞房的严兰贞正独自神伤,思量着新郎缘何对着她半句阴来半句阳,好似钩藤挂心肠。一旁的乐器班子伴得起劲,尤其是二胡,幽幽怨怨,起伏跌宕,陪着严兰贞嗯嗯嗯嗯的腔调,挠得她心烦意乱。觉得自己在整个的戏场里无处容身,慌里慌张的站起来,一路踉跄,跑回了小洋楼。找到斯老太太,说她得赶着去丽水、温州,不管怎样,她都得见着那个她想见的人。

很多年以后,当最后一粒生命中浮沉的粒子伴随着指间滑落的《红楼梦》,移居洛杉矶西木公寓的张爱玲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之路。没有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才情非凡女子是否还会记得1946年春节期间那段孤冷绝望的旅程。山河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当时间的针脚在生命的衣缝中悄然散落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关于这个才情非凡的女子那段时光里遗落乡村的影子,那些清淡,朴实,又满含着彷徨和温情的文字,为这个叫斯宅的山村,添抹了几许人文的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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