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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甸民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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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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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生




 作者:余文飞

 原载:《寻甸民族文化》2022年第1期总第56期


 


于故乡,我像一个逃犯。

这是农历庚子年十二月三十日,公历2021211日,星期四,除夕夜,顿然出现在肖江生脑海里的莫名惊慌。

妻子在厨房准备着年夜饭。她脸红扑扑的,系着棉布质地缀着粉红碎花的肥大围裙,戴着一顶过时的宽檐帽,说是最后用一次,遮挡油烟落在头发上,用完就丢了。这样的话肖江生前年就听过,今年却又像去年一样,变戏法地戴在头上。油烟其实基本被新换的大功率油烟机抽走了,沿着小区预制的排气管道,去向它该去的地方。肖江生曾经饶有兴致地观察过十一层高的屋顶上,有排气烟囱的。红砖砌的,粉了水泥浆,四四方方,上面带了盖,一看就充满烟火气息。应该是预留排油烟的,猜想有烟气上来,形成肖江生预期的哪怕薄薄的炊烟。可惜肖江生猜错了。

明亮的仿大理石灶台上,一个电磁炉,一个电陶炉。妻子左右开弓,蒸煮煎炸炒,每有一盘菜出锅,便一脸满足的悦色。女儿打着下手,在厨房和饭厅间来回穿梭,忽而端菜上桌,忽而递碗递盘子,忽而偷个吃。

肖江生几次走进厨房,想去插上手脚的,她们不许。

肖江生百无聊赖,只好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城市里灯火辉煌,霓虹闪烁。

庚子年,不平凡的一年,除夕的烟花爆竹早就憋得够呛了。人们憋着怨怼,恨不得像踢一只破烂丑陋的皮球,把这一年狠狠地踢进历史的垃圾堆。今年燃放的烟花爆竹似乎比往年多了一个层次,远近高低,不断在城市的水泥地上、灰蒙蒙的天空中炸响。噼噼啪啪,哗哗咚咚,咻咻咣咣。看着,看着,肖江生心头忽地像被一只面目狰狞的老鼠挠了一下,毛茸茸的慌乱起来,大脑里被一些场景和词语轮番攻击、纠缠、警觉。肖江生拍着额头,努力想让这些混乱沉淀下来,直到眼前忽然跳出开头的这句话。它像设置了慢动作播放的电子广告屏里的广告词一般,一个字一个字的游走在肖江生眼前,颤颤巍巍,凄苦悲凉,最后成了一个山间独行的模糊身影。红色的小路,黄色的身影。哦,不,对不起,肖江生眼睛被每日上班路上木讷的诸多电子广告屏麻木定式了,是灰白的小路,黑色的身影,孑孓,彷徨。

那是肖江生的身影么?还是爷爷的?父亲的?母亲的?或者是——

肖江生心里忽地紧张起来。那个名字像凿刻意义深邃的墓志铭在石碑上一样,铭刻在肖江生心底深处。此刻,它忽然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肖江生眼前。先是一个名字,然后是一个人:一个蓬头垢面,鹑衣百结,眼睛昏黄失神,说话结结巴巴,走路一瘸一拐的人。

他叫长命。

他突然就出现了,沿着对面一栋楼的玻璃幕墙一步一步爬着,如履平地,还背着一个高脚背箩。他爬到顶楼,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肖江生,然后一跃身,冲肖江生们这栋楼跳过来,瞬间没了影子。肖江生惊恐万分,却又哑然失声,惊叫不出来。赶紧贴着玻璃往上看,往下看,没看见他。定睛一瞧,他又倏地在对面,从一楼开始爬,爬到顶楼,纵身一跃……如此反复不息。肖江生惊慌失措,使劲眨眼睛,玻璃幕墙上,他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跳跃的一瞬,肖江生甚至看到他亲和的笑容,背箩里背着一背腐殖土,插着一把秃头秃脑的竹枝扫把,挂着几枝鲜艳浪漫的映山红。莫不是见鬼了,肖江生心跳加速,今天可是大年三十,这个年尾最重要的日子,漂泊再远的游子也是要赶着回家去和家人团聚的,谁还游荡在市面上吓人?阴阳隔张纸,鬼理应如此吧!他莫不是……

肖江生的父亲、母亲十多年前相继去世了。兄弟姐妹为了各自的工作生活各奔东西,不管你乐不乐意,人心颓废是正常的,没有父母的箍笼,渐渐生分起来。肖江生很少回故乡了。父母宛在,此身尚有来路,父母没了,此身何有归处。除了每年的清明节去父母坟头磕几个头,挂几串纸钱,寄托一番哀思。站在山顶遥远地看看生养自己的小山村,空落落地矗立在山坡上。肖江生和故乡的交集感近乎淡漠。当然,长命新垒的坟头,肖江生也祭奠出该有的礼数,哀思却是生发不出来几丝几缕的。

肖江生双手使劲揉了揉眼睛,他没了。对面的玻璃幕墙闪着灯光,依稀看得到一层层楼里面的人家正在客厅欢聚着,嘻嘻哈哈,觥筹交错,听得到电视机里春晚节目喜庆喧闹,迎合气氛。不时炸响的烟花,把缤纷的色彩投在幕墙上,欢快的色彩拟着丰富的形状,闪亮一下,灭了,又闪亮一下,灭了。

爸!吃饭了。女儿摇了摇肖江生的手臂。

肖江生怅然若失,魂归肉身,心底里自我哂笑了一下。

桌子上一桌丰盛的美食,色香味形,各个夺目,让人食指大动。女儿抢着开了一瓶十年份的白葡萄酒,精细地倒了三杯。香气弥漫,琥珀色的液体在高脚杯里摇曳。说着甜蜜的祝词,肖江生一家三口举着杯碰了一下,“叮”一声,悠扬清脆,像绵密的祝福。

肖江生忽然想到了规矩,赶紧叫停女儿伸出的迫不及待的筷子,起身拿了一个干净的碗,在女儿的惊愕中,把每样菜品挑了一箸,倒了一口酒在里面。

妻子瞬间明白了,道,一会儿我去小区外面公园的空地上泼碗水饭。女儿眨巴了几下眼睛,表示认同,这样的仪式见惯不怪,每年清明、端午、中秋、春节都有的举动。

肖江生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强调说,尤其是长命,多念叨几遍,就叫长命——干爹吧。

欢快的晚餐没有在肖江生忽如其来的忧郁中失了分寸,失了其乐融融。酒足饭饱,收拾妥当,肖江生也积极融入了电视里的装模作样,天下太平。妻子泼了一趟水饭回来,门响了两次,自己都没有察觉。

守岁守到十一点半,妻子和女儿都熬不住了,次第睡去。肖江生得等会儿,守岁得过子夜十二点,老辈人传下的规矩。

肖江生关上灯,调低了电视音量,仰面躺在沙发上,枕着手臂,电视里的喜庆在他忧郁的脸上模糊斑斓。

肖江生忽然生发出一个念头:是不是该动动笔,记录一下长命,小说也好,散文也罢,再不济,写首诗,怀念一下自己一直不情愿认的干爹。可是,他似乎没有什么打动我呀!甚至不如他家破墙角的那棵石榴树,调动得了我童年的胃口。他与肖江生交集的碎片记忆,都没有一部令人厌恶的肥皂剧完整。他的一生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他活过,他死了。他活着,还不如悬崖上的一株龙胆草有价值,他死了,又怎会有村口枯死的那棵弯腰树让人怀念。肖江生甚至觉得,他卑微如草芥,如寒号鸟,如尖刀草尖上不值一晒的露珠,如金沙江边一块可有可无的卵石。肖江生记录下他没有意义,没有价值。

是吗?

是的。

到底是不是呀?

肯定是的。

……

是的。

肖江生这样无厘头地安慰自己,心底竟然生发出些小小的释然。

不用电视里一惊一乍的倒计时,窗外骤然下了一场爆竹雨,远近高低,噼里啪啦,声震长空。肖江生知道,这是持守传统的人们在接天地灶王,拜祭祖先,更预示着新的一年到来。这样的仪式较为集中,窗外一刻钟的喧闹,立马归于宁静。肖江生侧着耳朵听了听动静,两个卧室里都没有动静,许是妻子和女儿累够呛了,偌大的喧闹都没惊扰到她们。肖江生又侧着耳朵听了一回外面,静悄悄的。子夜都过了,辞旧迎新,人心团聚,美梦圆满,谁会闲得蛋疼还在外面溜达。发酒疯的,耍流氓的,夜生活丰富的,今夜都阖家团圆去了。

肖江生始终睡不着,睁着眼闭着眼都是长命的面孔浮现:衣衫褴褛,面部沟壑纵横,脏兮兮的,眼睛昏黄浑浊,牙齿黄黑,胡子打结,头发乱蓬蓬的。乍眼一看,像一块雪地里冻得僵硬的脏抹布。他却亲和地看着肖江生,似笑非笑,他要干什么,难不成他要肖江生脆生生地叫他一声:干爹。

于故乡,我像一个逃犯。

这句话忽然又涌动在肖江生的脑海,它甚至肆无忌惮地红底黄字广告屏一般出现在天花板上,像昼伏夜出流窜躲藏多年的逃犯,趁着夜色出来透透气。

我没逃,我只是选择性离开。肖江生对着空气嚷了一句。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回音。

“娃呀,长命不容易,父母死得早,没兄弟姐妹,没妻室儿女,孤零零的生,孤零零的活,孤零零的死,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一根苦蒿。”这句话,四大爹说的。

肖江生胸口一热,做直身子,汲上拖鞋,走进书房,拧亮台灯,打开电脑,新建个空白文档,迫不及待地敲下了两个字“踩生”。

 

时间得倒溯287天,对这个数字之所以这样略加思索,快速计算清楚,那是五一劳动节,四月三十号接到通知,放假三天。难得的假期,莫大的恩赐,肖江生计划把半年的觉补回来。这小半年,没有双休日,没有节假日,一场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肆虐,加之脱贫攻坚挂包帮扶的种种,一言难尽的加班值班,纵然是一枚崭新闪亮的钉子,也得给你捶打出锈块渣子来。许是堵不住悠悠众口了,风传了几个版本的流言,终于,支支吾吾的,五一假期敲定了,放假休息三天。好吧!不说了,这不是肖江生等一介文弱所能理解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话出自谁的口,挤掉水分剩余多大点真理,肖江生不想去思索,只想饱饱地睡觉,天塌下来,让高个子去顶一会儿。

早上十一时许,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肖江生闭着眼,一阵摸索,不耐烦地拿过手机,惺忪着眼看了看,陌生号码。断然掐断,继续睡。过了几秒钟,手机又响了,肖江生生气地抓过来,看了看,还是刚刚那个陌生号码。掐断,低低地骂了句粗话,继续睡。过了一两分钟,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肖江生愤怒得差点一蹦老高,把手机砸了。妻子闻声走进睡房,说,你接一下吧!万一是什么紧要的人紧要的事情,今年全天下都紧紧张张的。

肖江生按捺住性子,掐通了电话。

喂!小留仓噶!

肖江生一愣,“留仓”这个称呼,似曾相识。哦!这是肖江生的乳名,十多年没人叫唤过了,骤然听到,惊得肖江生噌地坐直身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格是留仓!

肖江生哆嗦着嘴,不由自主结巴起来。是的,是的,您——您哪位呀?

哎呦,我还以为我打错了。我是你四大爹呀!大坪子的四大爹。大坪子村,你老家呀。

哪……哪……哪个四大爹呀!

大坪子的四大爹呀!你家后排房子的四大爹。格记得我的呀!你爹你妈的白事头上,都是我来主持,掌盘操办的,格想起来了。

肖江生眼前倏地走起马灯来,十多年前,父母相继去世时候,那些前来帮忙的三亲六戚,家门族类,朋友帮闲,幻灯片一样刷刷刷地掠过。忽地,定格了一帧在眼前,一个一脸果敢坚毅,走路挺直着腰板,戴着一顶灰色羊毡帽,穿着一身鸭屎绿衣服的老汉跃然出现。哎呀,这是家门的肖大爹,行四,编得一手好竹艺,小时候可没少去他家场院上玩,抖着他给的篾簧,装作手执蟒蛇长鞭,扮演武功盖世的大侠。

哦,四大爹,想起来了。您老——身体好吗?

老啰老啰。留仓,大爹抄的电话本也打失掉,左问右问,才问着你的电话。大爹告诉你个不幸的事情,老长命昨晚过世了。

老长命?哪个老长命呀!

咦!结巴长命呀,讲话结结巴巴,他家就在一进村的弯腰树旁边。你小时候还拜祭他的,你老干爹呀!

肖江生脑袋里轰的一声暴响,像千军万马呐喊厮杀,张飞杀岳飞,秦琼战关公的画面都好像闪过,大脑一片乌七八糟。

谁?……谁?

背时娃儿,小时候他给你踩生的呀,你干爹——长命——结巴长命。

小时候听母亲说过一回,肖江生是有过这么一个干爹的,但是,印象中肖江生没把他当干爹,也没叫过他一声干爹——等等,好像叫过一回,就一回。天地良心,从记事起,肖江生和这个所谓的长命说过的话,若是记录下来,用四号宋体字,单倍行间距打印,一面A4纸都绰绰有余。

留仓,听大爹说:娃呀,长命不容易,父母死得早,没兄弟姐妹,没老婆儿女,孤零零的生,孤零零的活,孤零零的死,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一根苦蒿。别怪大爹多嘴,你可能都不记得他了,可大爹是瞧在眼里滴,长命一直偷偷把你当做亲儿子一样,悄悄呵护着你的,只是你不知道,或是没看到。

电话那头顿了顿,咳嗽了两声,似乎在极力平复冲动的喉咙。

长命死得干脆,没病没灾,昨天黄昏,我们几个老家伙坐在村子中心的大榕树下晒太阳。一向寡言少语的长命,忽然不再结结巴巴了,你说怪不怪。他一板一眼地说:我的留仓娃儿,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怪想他的。我们几个老汉都知道底细,还取笑他,他也咧着嘴笑,笑着笑着,歪了头,靠着身旁你长毛大爹的肩膀,脸上挂着笑,人就没了。

嗯!怪——可怜的。

留仓娃儿呀!大爹给你打电话,是左想右想的,大爹有个不情之请。长命孤苦伶仃了一辈子,除了人邋遢了些,也是良善的人,他无儿无女,那些三亲六戚的也都没来往,无依无靠,人死如灯灭,大爹和村里仅有的几个老哥老嫂商量过了,也上报了村委会,他这种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民政部门会负责火化安葬的。只是觉着长命就这么没了,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没人给他守灵,出殡的财罐没人端,哭丧棒没人杵,封坟土没人捧,上坟石没人背,太可怜了。大爹说了你别置气,你是他干儿子,不管你认不认,这都是事实,一村子的老一辈人都知道,只不过没挂在嘴上。你是咱们村出去的最大的文化人,有品性的人,大爹从小看在眼里,你无论如何得来一趟,尽尽孝,让可怜的长命入土为安吧!

电话那头四大爹的声音越说越细微,有些梗着脖子硬撑的味道。

肖江生愣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娃呀!大爹的话你听进去了吗?不要你出一分一厘,你只要来尽尽孝就行。也让村里仅剩的几把老骨头,心里有些暖和。今天——今天村委会的干部来看了,说了,他们负责联系民政部门来拉去火化,火化后送回村里。大后天是个好日子,定在大后天下葬。你还听着吗?喂!

大爹,容我想想,想想,想好了,一会儿答复你。

喂!喂!喂喂!留仓!娃儿!大后天噶,大后天!二道坪的先生看的日子。大后天是个好日子……

手机从肖江生手里无声地滑落。

 

四十六年前。肖江生在大坪村出生。

大坪村名字虽然带个大字,却不大,在一个山垴包上。挨挨挤挤地住着二三十户人家,拢拢总总百十口人。在绵亘纵横的乌蒙大山里,这样的村子和人口规模,算大村了。大到什么程度,肖江生记事起,几个小伙伴拿着几根玉米杆子玩“战斗冲锋游戏”,三盏茶的工夫,中间还在村子中心的大榕树下打个“埋伏”,从村尾的小龙潭石板上,到村头的弯腰树下,伙伴们大呼小叫,跌三四个跟头能到。

记得村头的结巴长命看到肖江生叫着口号冲在前面,唬得赶紧跑出院子,张着双手做阻拦状。结结巴巴地嚷:背……背……背时儿子……,刹……脚……刹脚……冲到山箐……沟里,喂……喂江鱼……吃……

肖江生却没让他有机会揽到自己,白了他一眼,骂一声“死结巴”。招呼一帮小伙伴,换地方玩去了。结巴长命一脸尴尬,挠着头,站在弯腰树下傻傻地笑。

肖江生出生在一个初冬的黄昏。

母亲说,肖江生的出生有福气,有吃口。全村人紧张地忙碌了几个月,生产队的粮食收拢了,分配给生产队的公粮数目盘到县里的粮管所缴清了,余粮数目也留足了斤头,整整齐齐地用麻布口袋盛放在保管室里。是个丰收年,剩下的粮食堆在生产队公房里,全村人都喜上眉梢,等着分口粮。母亲和哥哥姐姐们等着爹和几位叔伯把包谷、洋芋按照工分多少,分到各家各户。等村里人都笑逐颜开地走完了。一家人也大大小小齐上阵,背的背,挑的挑,抱的抱,从生产队回来。走到半路,母亲羊水破了。爹唬得把肩上的粮食撂了,抱起母亲就朝家跑。一进家门,肖江生的脑袋就出来了。隔壁的老二嫂闻讯赶紧端来热水、毛巾、剪刀。久病卧床的爷爷,挣扎着下床招呼吓得哇哇大哭年仅两岁半的四姐,忙不迭把灶台上的煤油灯拨了又拨。

一声啼哭划破了夜空。

父亲找了块红布,挂在门头上,冲着门外磕了三个响头,向天地、向神佛、向人间、向祖先、向全村人预示着家里有新生命的诞生。

一家人沉浸在添丁的喜悦里,忘记了半年的口粮还散落在路上。肖江生听过父亲有一回喝多包谷烧,自言自语地深深自责自己昏了头:我顺利出生了,就得立即招呼哥哥姐姐去把口粮挑回来,我的干爹就会另有他人。

那夜,忽然起了风,上了阴云,从谷底的金沙江升起来的风和云,铺天盖地,像明火执仗的强盗,擎着钢刀,在树枝上、石头上、山坡上、屋顶上、墙角里、缝隙里,呐喊,咆哮,刮,剔,砍,削。刮得天昏地暗,刮得黑灯瞎火。

四姐停止了哭闹,母亲把父亲摸索着煮的一碗添了猪油的糖鸡蛋,喂了她半个,堵住了她的恐惧。

门吱呀一声忽然打开了。确切地说是撞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进门,一跤跌倒在堂屋里,大口喘着粗气。他肩上的挑箩重重地砸在地上,倾倒一旁,那些包谷洋芋,惊慌失措的老鼠一样滚得到处都是。

长……长山……大哥……,咋咋……咋……粮食也不要了……滚……得到处都……是,我……我……给你…收拾…回来了……一趟……。赶……赶紧……去……去收拾,别……被……被人捡了……去……

父亲雕塑一样愣住了,火塘里升起的火苗,把他的影子不由分说重重地摁在墙上,动弹不得。他的脸色难看至极,猪肝色,瞬间又变成白色,暗了下去,最后成了铁青色,腮帮骨蠕动着,给他嘴里喂进去一把干蚕豆,也会被瞬间咬得粉碎。

父亲忽地一把揪起虚脱在地上的人,像拎起一条癞皮的狗。吼道:憨长命!你!你!你这狗杂种,谁让你进门的。

我……我……

记得母亲告诉肖江生,原本自己很认真地吸着奶的,忽然放开了奶头,一叠声哭了起来,声若洪钟,完全盖过了屋外呼啸的长风。长命似乎明白了什么,呆若木鸡,直挺挺地让父亲揪着。忽然挣脱了父亲粗粝大手的掌控,夺命一般逃走了。

那夜,屋里静默得可怕。父亲抱着头蹲在角落里,和黑漆漆的墙壁融为一体。哥哥姐姐们一言不发,团坐在斜倚着一领蓑衣的母亲身旁,肚子不时发出迫切呼唤食物的咕噜噜声响。爷爷抱着四姐,依着灶台。四姐甜甜睡去,偶尔咂吮两下嘴巴。她的嘴里散发着浓郁的糖鸡蛋的香甜,让哥哥姐姐们偷偷舔着嘴皮咽着吐沫。火塘里明明灭灭的水冬瓜树疙瘩,燃烧得有气无力。母亲用温润甘甜的乳头哄住肖江生的歇斯底里,把还有些许鸡蛋残渣的半碗糖水递给大哥。大哥怔了怔,看了看母亲,母亲点点头。大哥赶紧递给几个弟妹,每人无声地嘬了一口。母亲看了看父亲,什么也没说,低头爱怜的看着肖江生卖力地吮吸着乳汁。

爷爷就着一声实在隐忍不住的咳嗽,打破僵局。爷爷一身痨病,偶尔咳出几口黑血,一抹开,触目惊心的红。肖江生看见过,他偷偷藏在手心里,抹在鞋底上,在地上摩擦几下,就融在泥土里,成泥丸了。肖江生问爷爷,那黑红黑红的是什么呀。爷爷笑着说,爷爷嚼干蚕豆硌了牙,嚼不动,吐掉了。肖江生六岁那年,爷爷走了。

长山啊!算了吧,娃儿命当如此。长命也不是故意的,他也是一番好意。踩了就踩了,天意如此,不强求了啊!孩子们还饿着肚子的。

春杏、麦杏!你家姊妹俩赶紧收拾一屋子到处都是的粮食,糟蹋不得呀,再洗几个洋芋囫囵煮一煮,大家还没吃饭的。

江峰、江涛,赶紧拿着手电,背个背箩,带着弟弟妹妹去多转几趟,把你长命叔收拾漏掉的粮食捡回来。

爷爷话音刚落,大姐、二姐,大哥、二哥都招呼着弟妹忙活去了。

他爹!母亲看向角落。

父亲从黑黢黢的墙面上剥离下来,拿过二哥手里的背箩,摸摸三姐、三哥的头。你们俩别去了。父亲拉开门,大哥、二哥亦步亦趋地跟着。黑暗肆无忌惮地涌进屋里,被灯光火光一驱赶,蹩向角落里,瑟瑟发抖。大哥掐亮手电筒,一道明亮的光束劈开黑夜。

母亲看着三个男人走远了。看了看爷爷。

爹!那明天?

还能怎么办呢!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长命也算个实诚人,就是命苦了些。你别说,长命命硬着哩,娃儿拜祭了他,说不好还是福气。

母亲眼里透着无奈和黯淡。

嗯!晚上我和长山说说。

二姐抱着火筒使劲朝火塘吹气,火光更加亮起来了。爷爷一只手搂着四姐,腾出一只手从身后的角落里摸索了一阵,抓出一把干柴草,添在火上,屋里光亮剧增,黑暗顺着楼梯跑到楼上去了。

肖江生听爷爷隐隐约约说过,第二天,父亲铁青着脸,抱着熟睡的自己去了结巴长命家。结巴长命门扣上插着根潦草的包谷杆子,溜没影了。父亲强压住火气,瞪着眼绕着村子走了一圈,也没找到他。想冲着村子周遭叫唤几声,终于还是没开口。最终无奈之下,只得抱着肖江生在他家门口磕了三个响头,算是代替肖江生认下了干爹,然后把一丈二尺藏青布,一包红糖从围墙外扔到院子里。怒气冲冲回家了事。第三天一大早,大姐出门挑水,一打开门,看到门槛上摆着一只新碗一双新筷子。告诉母亲,母亲默默地收拾回家。后来,村子有知情者问父亲详细,父亲瓮声瓮气地回一个字:滚。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长,吐口吐沫在地上,都像钉颗威风凛凛的钉子。结巴长命踩生肖江生的事情像峡谷里升起的晨雾一般,浓了一阵子就淡了,直至没了,村里人再无人提及。

 

四大爹没再打电话来,许是气恼肖江生不清不楚的语气。四大爹的牛犟和傲气,肖江生在父母的白事上见识过。他负责主事,精准到每个人的能力性格,安排得妥妥的,谁谁谁干什么,吩咐得一清二楚。谁有怨言,他一条声就吼起来“干得了干,干不了滚一边去,我叫人来抵你干。但是,但是噶!今后别在我面前戳眼睛。”听者立马唯唯诺诺,赶紧忙活自己的。肖江生也没敢回电话,回了说什么?明确去?还是明确不去?

肖江生五月一号、五月二号都在失眠。

肖江生把四大爹打电话来的事情告诉妻子。妻子一脸惊讶,原来你还有个踩生的干爹呀。她努力地回忆了一番,说,哦!原来就是我们回老家时,经常遇到的那个老人呀!看着他孤苦伶仃怪可怜的。现在回想起来,怪不得每次遇到他,他偷偷看我们的眼神是那样复杂、温暖。你干嘛不早说。都即成事实了,在他在世的时候,我们尽些孝道也是应该的呀。

看着妻子一脸认真的样子,肖江生隐隐感觉屁股上开始一横一竖地疼。刚开始是屁股,后来是屁股连着脊背,网格化地蔓延着痛感,越来越火辣辣的,火辣辣地疼。

入夜,肖江生努力回忆第一次也是唯一叫结巴长命干爹的事情。

结巴长命家院子里有一棵水桶粗细的石榴树。每年五六月份开花,九十月份成熟。且不说成熟的石榴,皮薄粒大汁多,酸甜可口,让人垂涎欲滴。就在开花时节,满树挂满钟形的石榴花,星星点点,红通通的。油绿清亮的石榴叶与红花交相辉映,让人流连不舍。有心潮澎湃的路人,扬手摘下一枚叶子,含在口中,信口吹出尖锐细嫩的近乎唢呐和小号的“木叶”,音色明亮清震,润人心脾。村里人戏说道“吹木叶要趁叶子青,谈恋爱要趁年纪轻。几时吹得木叶声响,讨媳妇只用树叶不用请媒人。”

这样的时候,忽然就冒出平日里对上眼的青年男女,一叠声唱开了:

石榴开花叶子青,

不见阿哥(妹)好伤心。

几日不见天天想,

想得皮黄脸发青。

   

石榴开花叶子青,

妹(哥)有情来哥(妹)有心。

石榴树下好躲雨,

媒婆脚下好提亲。

也有借唱山歌开荤荤素素玩笑的:

(男)石榴花开叶子青,

小妹你是哪点人?

小妹你家住哪里?

山高水远认不清。

 

(女)石榴开花叶子青,

打小挨哥门对门。

当年发誓娶小妹,

害妹苦等到如今。

……

这是大山里许多成年人喜欢的调调,小时候的肖江生和一帮小伙伴不喜欢。他们惦记的是石榴果实。一过六月份,石榴花渐次凋谢,石榴开始长成球状。每天路过结巴长命家,肖江生和小伙伴们都会不由自主地仰头看看石榴长大了多少,张顾四下无人,觅个石块丢上去,打下一个两个,抱着就跑。躲到僻静处,几个小伙伴掰开就尝,又苦又涩的味道让人作呕。这棵石榴树,待到成熟前,有一半果实是被肖江生们尝掉的。

石榴熟透了,一个个炸开皮,咧着嘴笑,露出玛瑙般的石榴籽。肖江生和小伙伴坐不住了。逮到结巴长命外出的机会,几个人攀着围墙,搭着人梯,叠罗汉爬上围墙,再爬上树,兴奋地摘起来。

那一天,结巴长命出村头走远了,忽地折返回来。看到一堆人在自家围墙上摘石榴,老远就大吼了一声。几个胆小的玩伴,兜着石榴撒腿就跑。肖江生慌乱着要下树,却被两枝石榴树杈卡住了,越慌乱卡得越紧实,挣脱不得。两个铁杆玩伴大着胆子在围墙下接应,看着肖江生陷入困境,远处结巴长命大呼小叫跑来,也候不住了,撒开脚丫子跑了。

长命追到围墙下,冲着小孩们跑远的方向骂了几句。一仰头,看见卡在树杈上的肖江生,愣了愣,忽然笑嘻嘻地拍手叫好。肖江生窘得满脸通红,浑身像被毛辣子虫四下乱爬。无奈之下,只得冲长命求饶,长命叔,饶了我这一次,下次不敢了,你帮我弄下来吧,我以后叫他们也不敢来摘了。

长命绷着一脸的笑,诡异的笑容让肖江生头皮发麻。长命赶紧打开门,扛来梯子,找准合适的树杈架好,爬上树来。

长命伸出手,叉住肖江生的腋窝,打算把他拔出树杈。忽又犹豫了一下,松了手劲,脸上堆着笑,急急巴巴地说,小……江生……江生啊,叫……叫我一声……干爹……干爹……我就拉……你出……来,再给……你……摘……几个……大……石榴。

肖江生愣了愣,把头扭向一边。

江……生啊……我真……就是……你……你干爹,叫我……一……声……不……不吃亏。

肖江生不耐烦地怪叫道,走开走开,大骗子!大坏人!老结巴!

长命脸上泛起了猪肝色,眼眶里红了,嵌着泪水。手上一用劲,把肖江生提了起来,抱紧,脱离困境。

孩子……我……我和你……闹着玩的,刚才的话……别……告诉……你爹……啊……记住……

肖江生一阵心慌意乱。他知道父亲的手段。二哥和几个玩伴经常去谷底的金沙江里洗澡,爹劝说了好几次,说不安全,上游一旦骤然降雨,江水会忽然暴涨,过去冲走过人的,尸骨都找不到。二哥不听。有一次被父亲在江边逮到了,用小野毛竹一步一棍从江边抽到家里。用皮条吊在楼棱上,毛竹打断了四五根。打得母亲、哥哥姐姐们跪地求饶,才饶了二哥。打那次以后,二哥再也不敢去金沙江游泳了。自己和小伙伴们惦记长命家石榴的事情,父亲是知道的,他黑着脸训过几回的,说,等到石榴上市,会买多多的回来。不许去长命家门口玩,离长命远点……

肖江生赶紧挣脱长命的怀抱,要自己下楼梯。下了几步,仰着头嗫喏着对长命说,长命叔,我摘你家石榴的事千万不准告诉我爹噶。以后我一定不来摘了。

长命一脸严肃地点点头,随即诡异地轻笑了一声,好……好……好的,可你得……叫我一声……干……干……干爹,我才……才不……说。

肖江生一脸恼怒,犹豫再三,咬咬牙,轻声细语地叫了声“干爹”。

长命手舞足蹈地欢喜起来,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走出长命家院子,肖江生撒腿就跑,不料,耳朵一紧,被一只大手拎着,一头扎进父亲怀里。只听得耳旁炸雷一般,小杂种,说了你不听嘎!

肖江生扭头看见两个铁杆玩伴,吓傻了,癞蛤蟆被鸡啄着一般,呆在一旁。很长一段时间,肖江生视他俩为仇敌。后来才知道,他们俩原本一番好心,看到肖江生被长命逮住了,父亲是生产队长,在村子里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大人物,指定能救人,火急火燎地跑去找父亲来救肖江生,却弄巧成拙了。

父亲扯着肖江生就朝家里拽,长命闻声赶出来,却不敢靠近,保持着一竹竿的距离,挥舞着手,扯着嗓子嘶哑着喊,长山大哥,长山大哥,怪我,怪我,我的错,小孩子不懂事,别怪他,别打他。肖江生听出他几欲喊出哭腔来。后来才回过味,长命嘶哑的叫喊,没有结结巴巴。

父亲忽地站住,扭过头看向长命,肖江生看到父亲脸色像抹了锅烟灰,黑铁铁的,眼中快滴出血来。结巴长命“唉”的一声,无力地倚在路边的围墙上,午后蜕皮的菜花蛇一样瘫软坐下。

回到家里,父亲左逡右巡,找了一转院子里,似乎没找到合适的棍子。忽然看到篱笆上的蔷薇,伸手就扯下一根,那带着倒钩的蔷薇,把他布满老茧的手挂得鲜血淋漓。

蔷薇枝条青竹标蛇一样飞窜到肖江生小腿肚上,嘶,咬了一口,又嘶,咬了一口。然后是屁股上,背脊上。无数条青竹标蛇、秤杆蛇、菜花蛇、鸡冠蛇、草花蛇、乌梢蛇……在肖江生身上咬来咬去。肖江生哀嚎着,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了。蔷薇枝条断了一根又扯来一根。直到母亲哭天抢地地扑进来,扑在肖江生身上,陪着挨了十几下。歇斯底里地叫到,你连我也打死算了。父亲才住手,扔了棍子,血糊糊一双手捂住脸,嗷嗷嗷地哭了起来。

母亲后来偷偷告诉肖江生,是长命叔哭着喊着去地里把她叫回来的。

从那天起,直到父亲过世,肖江生一看到父亲脸色不对,小腿肚、屁股、脊背就发冷。肖江生和结巴长命,远远看到,就相互躲,像二哥躲金沙江边,肖江生躲石榴树。懂事早的肖江生清楚地记得,母亲一边给自己挑脚上、屁股上、背脊上的蔷薇刺,一边说,你爹这个二百五,打在你身上的刺,看着血呼里拉却浅,一挑就出刺。他手掌上的,深得挑都挑不出来,造孽哟,缝被子的针都挑断两根。

五月二号,肖江生持续失眠。妻子也陪着他一起失眠。

妻子说,你说咱爹、咱妈咋就抹不开心结,长命叔不就不小心踩了你的生嘛,他又不是故意的。你爹不是都代你磕了头,心里都认下了,咋还那么死犟着,互不相认。

肖江生想了想,道,听爷爷说,踩生的人会影响孩子一生的命运。踩生的人如果是贵人、善人,那么孩子的一生就会大富大贵,一生平安顺遂。反之,孩子则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一生碌碌无为,甚至带来厄运。应该是为人父母,对自己孩子未来的过分担忧吧。长命叔你见过的,活脱脱就是让人担惊受怕的样子。怪不得父亲。

妻子笑道,迷信害死人,你看你,长命叔,不,还是叫长命干爹吧!他一生孤苦伶仃,你呢,不是还有妻有女,有才有德嘛。

肖江生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怜的干爹。四大爹一提醒,回想起来,干爹或许真的一直都在默默地偷偷地关心着我哩。

妻子眨了眨眼睛,说,心结开了,睡吧。等到明天,还是去一趟吧,去送送葬。

我再想想,还是明天再说吧。

妻子愣了愣,舒了口气,睡下了。

肖江生闭上眼睛,努力放松大脑皮层,却怎么也睡不着。

睁开眼睛,眼前浮现出进村的小路,弯弯扭扭,一旁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深邃山谷,金沙江在谷底安静地流着。小路上不时有梭脚石滑下来,一不小心踩上去滑倒,就是一生的遗憾。

肖江生不明白,自己的祖先怎么会选择在这样一个贫瘠偏僻的深山里居住。村子在山头平地上,田地绕着村子一盘一盘地延伸到谷底,陡峭高远。乌蒙大山的奇迹,莫过于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从旁边高山上留下来的山泉水,润泽着村子和同心圆一样的梯田梯地。田地虽多,却都是从石头旮旯里抠出来的,贫瘠,不出种。大坪村人出门有个习惯,无论出山赶集,还是走亲串戚,都会背着个高脚背箩。路头路脑,山间谷地,一有机遇,就收拾一背腐殖土,背着回来,积攒到田地里做肥料。可每年一遇到大暴雨,田地里的肥沃土壤又被冲刷走,流到金沙江里去了。这样的田地,周而复始地耕种,劳累异常。村里人养个猪,用背箩从集市上背回小猪,待猪长大了,若要买到外面去,还得宰杀了,分块背到外面去卖。村里除了翻山越岭能力出众的山羊能吆出去,牛马这样的大牲畜,打小一背进村,就得老死在村里。那些年交公余粮,村里不多的缴纳数目,全靠壮劳力肩挑背驮,运到十几公里外的竹园村,才能雇上马车牛车,拉到县里粮管所。

肖江生和父亲、母亲赶过两次集后,插在高脚背箩里,趴在父亲背上,搂着父亲的脖子发誓,要走出大山,走出赶趟集来回要走十多个小时山路的鬼地方。父亲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却又不无忧伤看着眼前弯曲的小路,说,好好读书,读不好书,我拿棍子抽你。肖江生在父亲有生之年,就被父亲打过那唯一的一次。

走出大山后,每次回老家,肖江生最常见到的是长命孤身一人背着个高脚背箩,形单影只,孑孓在山路上,往村里背腐殖土、肥土的画面。一遇到肖江天,长命总是快速抬起头看一眼,脸上面无表情,眼神里却洋溢着温热滚烫目光,然后低着头,迅捷地闪过一旁,把小路最好走的一侧让给他,然后急匆匆地走开。读书时,工作时,带妻子、女儿回乡时,都是这样。

肖江生忽然心头一紧,他清晰地记得,长命背箩里,或是手上,时常有一把秃头秃脑的竹枝扫把,不时看到他低着头,扫掉小路上的梭脚石、散落的枯草。莫不是为自己扫的?肖江生不敢往深处想。他只敢想,长命肯定是乐于听街头巷尾那些神神叨叨的端公、司娘胡说八道,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捐门槛一般,他用扫路行善,寻找心理安慰,祈求来世福报。

肖江生努力不敢让自己再想了,时常回乡看望亲人、出村返程都会遇到长命背着背箩,拿着扫把的样子,此刻让他顿然像胸口压上一块大青石一般,唉唉叹气。他想闭上眼睛,睡了,哪怕闭目养神也好。这可是难得的三天休息日啊!

一闭上眼睛,门口有几个又红又大的石榴,父亲把它扔了,母亲把它偷偷捡回来。

一闭上眼睛,肖江天倒在地头的一小背箩腐殖土,第二天多了一半,哥哥姐姐嚷起来,你咋那么厉害,背回那么多。

一闭上眼睛,肖江天和几个玩伴在江边踩水捡石头玩,一回头看见长命在不远处紧张兮兮地看着。

一闭上眼睛,似乎自己找的柴禾都比小伙伴们的粗大、干爽。

一闭上眼睛,父亲送出自己十几里地折返了,不见影儿了。自己却隐约看到上坡上有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自己。

一闭上眼睛,父亲、母亲的白事上,有个人分明很难过地忙出忙进,烧火、劈柴,收拾桌椅板凳。

一闭上眼睛,每次清明节回乡上坟,总能感觉到有个亲切的目光在树林边缘看看自己一家人,然后默默离开。

……

闭上眼睛是那么心惊肉跳,干脆睁开眼睛。睁着睁着,还是闭上了。这两天,肖江生没有这么睡得安稳,还起了细微的鼾声。

 

五月三号。七点半,一起床,肖江生立即决定回村里一趟。妻子立马赞成,放假休息的女儿虽然有些惺忪着眼,听说要回老家,也兴奋了起来。

回乡的路,现在已经不用担惊受怕了,这几年的扶贫攻坚,村村通工程,一条崭新的水泥路一直连通到村里,这两年清明节回乡,车子一直开到村口的大榕树下。

从县城回乡的路上,开着车,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肖江生说不出的轻快。临行前,他给四大爹打了电话,四大爹高兴异常,说早上十一点二十分起棺,开车慢点,回来赶早饭,完全来得及。村里的几把老骨头还张罗得动,坟山钎井做好了,抬棺就是抬个纸扎的棺材和一坛骨灰,不重,还没有一背箩肥土重。计划抬棺的八个老骨头还是找得齐的。开路先生已经准备好一应的物品了,到时候就是配合着做个仪式而已。

一路上山明水秀,山花烂漫,鸟声啾啾。久在樊笼,学海行舟的女儿很是开心。

拐过前面的鹰嘴岩,就是五道梁子村,离大坪村就三公里许。为了绕过原先进村的悬崖峭壁,重新规划了一条进村的路,从侧边的五道梁子开路,节省了不少弯弯拐拐。从大坪村又一路修下去,连接了二道坪、羊坪子、弯竹箐、野牛坪、蚂蝗箐、龙潭凹、干田坝等村落,一直延伸下去,四五十公里后,并入G245国道,从皎平渡大桥跨过金沙江,进入四川的会东县、会理县。肖江生看了看车上的多媒体屏幕,时间还早,才九点过三分。

肖江生指给妻子和女儿看,清晨的鹰嘴岩被阳光照上去,像一只凝目张望的金鹰,正准备展翅高飞。

前面忽然停着几辆车挡住了道路。肖江生赶紧踩停车子,下车一看,堵车了。

肖江生心头一紧,把车歇了火,快步上前查看。一辆拉砂子的大货车横翻在路中间,车子和砂石料把道路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遇到一个路过的村民,说,凌晨就翻了,还好司机没事,已经打了道路救援电话,交警也来看了,把吓得不轻的司机接走送医。说是等着从县里派清障车来处理疏通,怕是要折腾几个小时才弄得好,好多路过的车子等不及,都折返了。

排在肖江生前头的几辆车,司机问明了情况,都掉头折返了。

看着肖江生锁紧眉头折回来说了情况,妻子急了,问能不能绕过去。肖江生对这一带熟悉,想了想,摇摇头。

那怎么办?

肖江生顿了顿,说,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了,干脆把车停在这里,我们爬过砂石堆,走路过去吧,也就三四公里的路了,三四十分钟就走到了。妻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肖江生把车尽量挪到路边,隔着横翻大车百米开外,锁好车门,正要朝前走。忽然从砂石堆上爬过来三个人,一边翻越,一边叫嚷,救人呀,救命呀。

一转眼,三人冲到肖江生面前。一个男的,两个女的。男的应是个丈夫,女的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婆婆。丈夫和婆婆搀着妻子,妻子披头散发,满头大汗,叫声失了刚才的凌冽,变得微弱无力,面如金纸。宽大的休闲裤洇着复杂的颜色,湿润润的。

一到下,男的焦急地央求道,大哥,救救我媳妇,她快要生了,我们的车被堵在那边了,那个送我们的司机说情况不妙,让我们赶快过来求救。婆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求求你,送我儿媳妇去一趟县医院吧,她羊水破了,孙子等不及要生出来了。

肖江生慌了手脚,赶紧搀扶起地上的婆婆。

这可如何是好?不瞒你们说,我是要赶去大坪子做孝子的,今早就发丧了。时间来不及呀!要不,你们再等等,说不好一会儿就有车过来了。

丈夫扑通跪下来,大哥,大哥,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婆婆搀着有些昏迷的妻子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妻子和女儿赶紧帮忙扶着,把孕妇滑落的大衣覆在她身上,她又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起来。

肖江生想了想,拿出车钥匙,递给丈夫,说,兄弟,我真有要紧事,你开着我的车去吧。过哈我来县医院找你取车。

丈夫泪眼婆娑,大哥,我不会开车呀。

那你赶紧打电话,让送你的司机来开。

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呀,我们是弯竹箐的,本来前次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预产期还有两个星期的,今天是计划再去检查一下。我们在村口拦的过路车……

过路车!肖江生赶紧冲过去,爬上砂石堆,对面空荡荡的,一辆车也没有,那个司机折返走了。

丈夫追着过来,看了看,茫然无助地拉着肖江生的手,又要跪下。

肖江生赶紧一把把他扯起了。

回到车边,妻子和女儿眼巴巴地看着肖江生。

那个孕妇已经昏迷不醒,瘫在婆婆的怀里,一动不动。

肖江生狠命地跺了几下脚,打开车门,大吼道,见他妈的鬼!上车吧!快!

趁着那一家三口张罗着上车,肖江生把妻子拉过一旁,吩咐她带着女儿去大坪村,依着老辈人的礼数,把干爹送上山。我把他们一家送进医院,就立马赶回来。

妻子和女儿慌乱地点点头。

 

肖江生火急火燎地赶回大坪村,长命已经下葬了,按照预期礼数,一切顺利。四大爹拉着肖江生的手,握得他生疼。一个劲儿说,好小子,好小子。那些大爹大妈们,竖着大拇指说,长命这老家伙,有你留仓这个干儿子,值了。

送那一家三口去医院的事情,肖江生轻描淡写地说,一切顺利,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肖江生不敢告诉他(她)们,刚到医院大门,甫一下车,孩子就生在车旁。那小子,也不哭,滴溜溜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世界,大拇指和食指就朝眼睛里揉去。眼疾手快的肖江生赶紧伸手拉了一下,那小子瞪着眼看着自己,眼睛清澈得像一干二净的乌蒙山的天空。孩子的父亲喜极而泣,咚咚咚就对肖江生磕了三个响头,说,依着老家的规矩,代他儿子认下好心的干爹。

肖江生不置可否,直到医生闻讯赶来,剪断脐带,倒拎着那孩子,拍了他的屁股一巴掌,那小家伙哇的一声震天介地哭出声来,报世界以平安顺遂,才急匆匆离开。

 

小说写到这里,天也亮了。肖江生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透透气。大年初一的阳光漫过窗台,涌了进来,有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流动的金粉般缓缓地铺在客厅仿大理石地板上,有些耀眼。

睡衣口袋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肖江生拿出一看,弯竹箐的亲家打来的。接通了,那边有个咿咿呀呀的声音,稚嫩饱满。干儿子快满八个月了吧,不安分了。

亲家说,明天,大年初二,在农村是回娘家的日子,打算带小家伙来看看他干爹,拜个年。

肖江生笑道,我不是他娘,我是他干爹。早上就来,家里做好早饭等着。又赶紧强调了一句,人来就行,不要大包小包的。

亲家憨厚地笑道,该有的礼数怎能落下……

妻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她冲肖江生挤挤眼睛。肖江生知道,给干儿子的礼物早就买好了……

挂断电话,肖江生嘴里忽地泛起一股苦涩的生石榴味道。走回书房,信手翻了翻桌上的老黄历,停在第六页。202144日,农历辛丑年二月二十三日,清明节。宜:搬家、装修、开业、结婚、入宅、领证、开工、动土、出行、订婚、安葬、上梁、开张、旅游、求嗣、修坟、赴任、破土、修造、祈福、祭祀、解除、开市、纳财、纳畜、启钻、嫁娶、纳采、移徙、盖屋、竖柱、斋醮、词讼、行丧、打官司。忌:经络、掘井、栽种、放水。

肖江生微微一笑,决定了,这一天回一趟老家,不仅仅回去上坟。一撇眼,看到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光标在最后一行闪烁不停。他舒缓了一下眉头,点击保存,跳出保存文本的界面,存在哪个文件夹呢?这让他犹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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