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叫桑河的地方
作者:李加福
原载:《寻甸民族文化》2022年第2期总第57期
开往桑河的长途客车在平原上飞驰。车上挤满了昏昏欲睡的乘客。车外骄阳似火。穿过农田的土质公路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显得又干又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玉带,与外侧的灌溉渠形成了一对平行线向前无限延伸。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碧绿的田野。客车穿过田野时像水蛇或者黄鳝从禾苗的缝隙间无声地滑过。
金生手扶座椅站在客车中间的过道上,他的目光越过车窗落向窗外或远或近的地方,一会儿向左看,一会儿向右看,他对窗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长途客车满速行驶,两边的景色快速地往后闪退,窗外的景色在金生眼里因为灵动和充满变化而显得鲜活有趣。偶尔会看到一条河,与笔直的公路交错时就像两条垂直相交的直线。河水洪浊,像是掺杂着大量的泥沙,与流经他家门前的那条清澈的河水截然不同。在驶过一条桥的瞬间,他看到许多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光身在河里游泳,有人站在岸边往河里跳,有人扎一个猛子钻进泥沙泛黄的水里,出来时手上拿着鱼或者什么其他东西。因为相距遥远,他看不清那到底是不是鱼。也许是河蚌,他想,他觉得那种泥沙泛滥的河里应该盛产河蚌。
桥很快就被丢到了后边,那条脏兮兮的泛着黄色泥浆的河从车窗的视野里消失了。客车重新钻进稻田里,像泥鳅或者黄鳝那样悄无声息。弥漫着车窗视野的依旧是一望无际碧绿的原野。偶尔有一个或者两个头戴草帽的农民站立在稻田中央,像鹭鸶一样,他们是风景的点缀。
现在正值暑假,金生刚上完小学二年级,他还是个儿童,坐车不要票,他父亲出远门进货,顺便带他出来玩玩。金生的父亲东国是个生意人,他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卖部,经常到远方去进货。
这次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长庆。长庆和东国有一点很远的亲戚关系,但是长庆这人很会来事,他把这一点关系发挥到了极致。一遇见东国,他总是表叔表叔的叫得非常亲热,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们关系有多么近。长庆这么亲热是有原因的,他一直想跟东国去进货。但是小镇生意有限,我们都知道,精明人都不喜欢别人进入自己的领域,东国当然算是个精明人,不然他也不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那么令人羡慕。可是,他也不好明确拒绝,毕竟他们之间有一点亲戚关系,哪怕再远,毕竟也是亲戚。更何况,长庆又是那么热情,那么懂礼貌,逢年过节还主动来串门,送节礼。这小伙子人挺不错的,东国在心里想,所以他每次都对长庆提出来的请求采取一种暧昧敷衍的态度,下次吧,下次吧,他总是对长庆说,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找机会带上你。
经过多少回下次的许诺后,今天跑不掉了,当东国扛着一条一头系着麻袋的扁担踏上开往县城的长途车时,他看到长庆已经在车上了。
“表叔,表叔,您坐过来。”长庆坐在后排向东国招手,他还帮东国占了一个座位,没等东国回应,他又向金生喊,“金生,金生,你过来,坐我腿上。”
金生坐车不要票,但也没有座位,他就跑过去坐在长庆腿上,旁边的空位等着他父亲东国。东国有些不知所措,他对长庆笑了笑,说,“你怎么昨天晚上不去找我,你要是昨天晚上去找我,俺俩可以提前商量一下。”
接近中午时分,长途车抵达了百里以外的县城车站。
车站内外吆喝声此起彼伏,一眼看去都是吃饭的摊位。对于是先吃饭还是先去进货他们没有拿定主意。东国问长庆:“你这次来,有没有想好要进哪些货?”长庆说:“我早想好了,表叔,您做的那些生意我都不会做也不想做,不想跟您竞争,我主要是帮您挑货,减轻您的担子,至于我自己嘛,我只想进一点香烟回去试试。”
“可我这次只进红糖和百货。”东国说,“我从来不在县城进香烟,县城不是进香烟的地方。”
“那您去哪里进香烟?”长庆问。
金生看到他父亲东国犹豫了挺长时间,点了一根烟,随着一缕白色的烟雾从他嘴里缓缓吐出,也吐出了一旁的长庆期待已久的话语,“桑河,”东国不无神秘地告诉长庆,“要进香烟得去桑河,那里的香烟最便宜。”
长庆的眼里露出了失望的眼神。
连着抽了两口烟后,东国又说:“好吧,既然你跟我来了,我今天就破例带你去一趟桑河,但是今天赶回家就来不及了,也许我们得在桑河住一夜。”
在他父亲说完话后,金生看到长庆的眼睛突然一亮,他的神情瞬间从失望变成惊喜,“住一夜就住一夜,”他说,“我长这么大还没住过酒店呢。”
天气太热了,周围像个大火炉,金生感到又饿又渴,可是,别提吃饭了,他们连一杯水都没有喝,就急匆匆地在车站窗口买了另一趟车的票。
所以现在,在这个骄阳似火的夏日的正午,他们正乘坐长途客车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向目标进发,这趟车的终点是——桑河。
每经过一个站点,长途客车都会上来或者下去几个人,每当此时,他们都显得异常的机警。金生知道他们小心的原因,他亲眼看见他父亲把一大叠钞票塞进那些黑乎乎脏兮兮的麻袋里。这样能掩人耳目,他父亲跟他说,没有贼能想到我会把钱塞进这些不起眼的破麻袋里。不过多年以后的一次遭窃事件证明,这种方式也不安全,他们能想到的,贼也能想到,也许比他们能想到的还要更多。
长途客车行过十几个站点后到达了这趟旅程的终点。金生看到窗外有一个写着“桑河”的牌子挂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他知道他们已经到达了那个名叫桑河的神秘的地方。
乘客一位接一位地从车上下来,走到柏油马路上。天气热得令人窒息。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头顶,它发出来的光像火焰一样炙烤着大地,太阳之下的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熔炉,路上的柏油似乎正在熔化。
柏油马路的尽头与街道相连,稀稀疏疏的人流在街道上行走。有一群小孩儿向他们跑来,那些小孩儿光着脚,浑身黝黑,脖子被晒得似乎正在流油,手上提着保温瓶,嘴里吆喝着售卖冰棒和雪糕。
金生对冰棒没有兴趣,引起他兴趣的是路边那些卖冷饮的机器,五彩缤纷的冷饮像喷泉一样从底部向上喷射,又从顶部沿着内壁往下流淌。金生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画面,他被深深地吸引了,直觉告诉他,这些彩色的饮料肯定很高级、很美味,而且很凉爽。
金生侧目看了一眼父亲和长庆,他们表情冷漠,谁也没有要停下脚步买一杯的意思。天气是那么的热,头顶的火球仿佛下定了决心要把每个过路人都烤焦似的,然而他们,竟然都无动于衷,他们都不想停下来买一杯冰水。
金生又看了看那个冷饮机,里面盛满了冰凉美味的冷饮,贴在冷饮机上的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冷饮两毛钱一杯。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短裤,里面鼓鼓囊囊的,一个粗布缝制的贴身钱包,他知道那里面有钱。
昨天晚上,当他父亲宣布要带上他时,他激动了一晚上。为了今天的旅程,他做足了准备,他把平时偷偷积攒的钱全都拿出来了,他数了数有两块八毛六。听说县城小偷多,以防万一,他用一块粗布缝制了一个钱包,把钱塞进钱包里,又把钱包缝到短裤里面。
现在,他一边向那个卖冷饮的摊位走过去,一边思考着怎么取出钱来。他不想让父亲或者长庆看见,所以显得犹犹豫豫的,他还没想好合适的办法。
“走啦走啦!”
就在他思考着如何向那位售卖冷饮的人开口以及如何取出钱时,长庆从边上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与此同时,他看见前面的父亲已经转身进了一个巷口。之后不久,他也跟着长庆转过那个巷口,走进了一条长街。
这是一条封闭的长街,更像是一个集贸市场,放眼望去,摊位鳞次栉比,货品琳琅满目,各种小商品应有尽有。金生觉得这里比他们街上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繁华,他感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的目光在那些摊位上游移。然后,他看到了前所未有梦幻一样的场景,贴纸,眼前到处都是贴纸,他看到了不可胜数图画精美的贴纸!
金生习惯性地回头扫了一眼,他看到父亲正向两个拉板车的人走去,他看到那两个人一胖一瘦,他们的板车上放着几箱烟,他看到父亲跟那两个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就蹲到旁边的一个角落里交谈。板车挡住了金生的视线,他想他们正在谈生意,他对他们的生意没有兴趣,他的兴趣完全落在眼前花花绿绿的贴纸世界里。
在这一块区域里,所有摊位上摆放的都是贴纸,动物,植物,花卉,人物,水浒,西游,三国,红楼,影视明星,卡通动漫……金生看得眼花缭乱,他不知道选择哪一家好,最后终于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一个老头儿带一个小女孩儿,那个小女孩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这后来在金生心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买点什么?小孩儿。”老头儿站起来,殷勤地问。
金生没说话,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些色彩缤纷的贴纸。
“来一套港台明星吧,”穿红裙的小女孩说,“现在香港明星最流行,我们同学都喜欢周慧敏。”
金生对小女孩摇了摇头。
“要不来一套四大天王?”小女孩又说,“四大天王也很流行。”
金生又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显得呆滞而又茫然。
小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似乎是被什么逗乐了,“你不会说话吗?”她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说了你也不知道,”金生终于说话了,他说,“我们学校在很远的地方,离这里好几百里呢,你不会知道的。”
“原来你会说话呀。”小女孩说,“你是从外地来的吗?”她一边说话一边把目光瞟向远方的东国和长庆,问金生,“你是跟他们来的吗?”
金生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
“要不你买一套上海滩或者射雕吧,现在最火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小女孩及时地将他们之间的交谈又切回到生意模式。
“我只要四大名著,”金生说,“我没多少钱,请你帮我挑一套四大名著吧。”
“好的。”小女孩的回答清澈干脆,她麻利地翻动着贴纸,很快就找全了四大名著。“两块钱。”她说。
金生把手伸进短裤里面,显得很笨拙,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望向远方板车所在的那个角落,显得犹豫和胆怯,他不希望父亲看见他的交易。但是,他却看见他们正向他这边走来。钱就放在贴身的布包里,可一时怎么也掏不出来,这让他心生焦急,越急越掏不出来,他的脸被焦急灼烧得通红。
“走啦走啦!”
长庆再次走到他身边,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他还没来得及完成交易就被拉走了,他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
“小兔崽子!”一笔到手的生意跑了,老头儿在一旁显得气急败坏,他恶狠狠地朝金生吐出了这几个字眼儿,把金生吓了一跳。
金生自己也感到很沮丧,在他绝望地回头时,他看到小女孩向他投来深深的一瞥,那是一种怜悯与惋惜交织、充满同情的目光。他的确值得被同情,昨天晚上缝制钱包时,他首先想到要买的就是那种只有在大城市里才能买到的精美的贴纸,可是现在,近乎到手的贴纸与他失之交臂,这让他昨晚的所有准备都功亏一篑。
金生被长庆攥着胳膊,跟在父亲和两个商贩身后,走出长长的街巷,穿过一个菜园地。一条土路从菜地中间穿过,两边是垃圾堆和臭水渠,散乱的垃圾到处都是,有几条野狗正在扒拉着垃圾,数不清的苍蝇围着垃圾翩翩起舞,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葱蒜酱醋混合在一起腐烂发酵后散发出来的那种奇怪难闻的酸臭味儿,这让他们都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并加快了脚步。他们穿过菜园后又转入了另外一条街,一条看起来显得很古老的街,在街中央还有一座古庙。
领头的胖子在离古庙不远的街角停下了脚步,“老板,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取货来。”说完,一胖一瘦那两个商贩推着板车往前走了,在即将转过街角的时候,胖子又回过头来,“老板,你们可以先上庙里玩玩,这个庙是很有名的。”他在说话的时候目光向古庙的方向瞟了一眼。瘦子也回过头来附和着胖子的话,他说,“你们上去烧炷香吧,让菩萨保佑你们财源茂盛出入平安。”他说,“这个庙里的香火是很灵验的。”金生看到那个瘦子说完后笑了一下,然后他们就拉着板车转过街角消失了。
金生后来一直在想,如果长庆那天不坚持非要去古庙里玩玩,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生后边的那些怪事。
可是没有假设,长庆当时非要去古庙里游玩。金生的父亲东国则显示出了他经常出门在外所具备的小心谨慎,他跟长庆说,我们是来进货的,就别到处瞎跑了。可是长庆不听,他非要去古庙里游玩,两个去取货的商贩久等不来,也让他对等待失去了耐心。东国后来采取了折中的方法,他让长庆自己去庙里玩,他要在街角继续等待。长庆去的时候还拉上了金生。金生是无所谓的,他可去可不去,他对古庙没有兴趣,满脑子里装的还是刚才的贴纸,是长庆硬拉着他去的。金生记得长庆一手牵着他,一手拿着扁担。
金生想,如果长庆那天不扛着扁担进庙,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生后来那些离奇的事。他后来一直认为,长庆没有把扁担丢给他父亲保管可能是个致命的错误。而当长庆扛着扁担踏上通往古庙的石阶时,往后的一切似乎就变得不可逆转了。
当时庙里根本就没有几个游客,按理是不应该有丝毫拥挤的,金生不能理解那一刻的拥挤缘何而来,他似乎看见有人从后边挤了长庆一下,然后长庆往前一个趔趄,他肩膀上的扁担偏偏巧巧就在这个时候往那口古老的铜钟上撞了一下。那的确是口好钟,金生听见钟声洪亮,响彻了古庙周围的天空。然后,周围的人就突然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他们像潮水一样从不同的方向涌来,围住了长庆。
有一个人站出来跟长庆说话,他说这是一口古钟,只有在除夕夜才能敲响,平时不能乱碰,否则会给整个桑河带来灾难,所以他们要求长庆赔一笔香火钱,用于烧香消灾。长庆问他多少钱,他说要五百块。
金生看到长庆的脸色陡然变化,他跟他们说没有钱,然后金生就看见一个下巴颏上长有一条狭长刀疤的小个子掏出一把匕首指着长庆,“那就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刀疤冷冷地说。金生看到长庆的腿在颤动,裤子湿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儿。他也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转身拔腿就跑,逃出了古庙,好在周围人都没注意到他,他们都忽略了他这个小孩子的存在。
金生不知道如何向父亲描述刚刚发生的事,实际上也没有时间留给他描述,那些人已经顺着古庙的石阶下来了。金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知道了发生在上面的事,也许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凭借多年在外闯荡的经验嗅到了什么,他迎着那些人走过去,替长庆求情。但是那些人无动于衷,其中有一个人还漫不经心地提出了一个直接尖锐直插灵魂的问题,“你们是一起的吗?”
“不!不!”金生看到父亲往后退了一步,摇着头说,“我不认识他!”与此同时,金生看到长庆向他们投来了惊恐的一瞥,眼神里充满了怨恨、恐惧和绝望。
等那些人走过去后,父亲问金生:“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金生点了点头。父亲又说:“记住,金生,你先拼命往回跑,一直跑到我们刚才下车的地方等我们。”
一听到拼命二字,金生心领神会,父亲话音刚落,他就撒开脚丫子开始跑。跑是他的强项,他跑起来毫不含糊,他听到风在耳边呼呼地响,苍蝇、野狗和腐烂的臭味都被他远远丢到了身后,但是好奇心丢不掉,如影随行,所以他跑出一段路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正好看见父亲挥舞着双手抡起扁担往那些人迎面砸过去的一幕,然后他看见长庆和他父亲像约好了似的同时转身撒腿奔跑,而在他们身后,有一群人像一群野狗一样,疯狂地追赶他们。惊慌与恐惧袭上心头,驱使着金生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夺命狂奔。
临近那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的摊位旁时,金生看到那个小女孩站在摊位前,手里拿着一大卷纸,她仿佛早已预料到金生还会回来似的,当金生从她身边跑过时,她把手上的一大卷纸趁机塞进金生怀里。金生伸手抱住了,他听见小女孩向他大声嚷嚷,“跑,赶紧跑!”
与此同时,东国和长庆也跑过来了,他们俩一人攥紧了金生的一只手,合力提起他往前狂奔。金生一下子飘了起来,就像荡秋千一样,他忍不住还回头看了一眼,就在他回首的那一刹那,他正好看见那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像发了疯一样地用力推倒了摊位,摆满贴纸的摊位案板像小山一样倒了,横亘在过道中间,花花绿绿色彩缤纷的贴纸顿时就像天女散花一样,散落得到处都是。
他们后来什么也没买,他们都吓破了胆,一刻也不敢停留,他们甚至都不敢在车站等车了,而是直接拦了一辆三轮车。
“走,马上走,到禾桥汽车站!”
金生看到他父亲东国就跟下命令一样,一边跟那位骑三轮车的司机说话,一边把钱往他手上塞。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是非之地。他们后来在十里以外的禾桥站搭上了一辆返回县城的长途客车。
这一趟旅程就像是一场噩梦,特别是对长庆来说。而对金生来说,他还是收获颇丰的。在此之前,他还没坐过大客车,他曾经在一篇作文里透露过他的愿望,他的愿望是有一天能坐着客车去旅行,然而就在那一天,他的愿望得到了实现,他坐了整整一天的长途客车!除此以外,他还有一份意想不到的收获,那位红裙女孩塞给他的一捆纸。
金生一回家就解开了捆纸的麻线,他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些纸,最外边几层是旧报纸,往里是一个用过的旧作业本,封页上写着王紫霞三个字,他想,那应该是主人的名字。揭开那些层层保护的纸后,金生终于看到了里边那些被保护的内容——一大叠精美的贴纸!
惊喜像海浪一样阵阵袭来,除掉他最渴望得到的四大名著外,金生还看到了动物、花卉、卡通动漫、港台明星和电视连续剧,总共有二十张之多!
我现在就想说说那些精美的贴纸,它们点缀了金生少年时代多彩的梦,陪伴他度过了小学和初中那些漫长的校园时光,把他的那些在别人眼里枯燥乏味的校园生活变得丰富多彩。金生在他的书上、桌子上、作业本上都贴满了五颜六色的贴纸。那些美丽的贴纸,除了赢来许多同学羡慕的眼光之外,也时常令金生想起那趟遥远的桑河之旅。
回忆总是从那趟开往桑河的客车开始,一望无际的原野,碧绿的稻田,泛黄的河流,一大群光身游泳的孩子,缤纷绚丽的冷饮售卖机,令人眼花缭乱的贴纸世界,那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当然,还有那座神秘的古庙。那座位于闹市大街上的古庙和金生的家乡位于大山深处的静谧的尼姑庵迥然不同,它给金生留下的印象是那样深刻,以至于它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出现在金生梦里的古庙总是显得危机四伏黑影重重。
现在我想说说六年以后的故事。对于成长期的孩子们来说,六年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时间。六年之后的那个夏天正是金生初中毕业的时候,要是他分数没有上线,和其他落榜的同学一样最后落得个出门打工的结局,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跟你说的了。实际上金生考上了市里的一中。全市下辖十几个县,有上百所高中,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录取分数线是和中专一个档次的。金生在填中专还是一中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他倾向于填中专,因为中专能解决农转非问题,但是校长一再鼓励他选一中,所以他后来就填了一中。
当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学时,金生在父亲的陪同下去学校报道。清晨他们从家里出发,从镇上坐车到县城,从县城转车到市里,下车后他们挑着担子一路问人往学校寻找。金生挑着两个大蛇皮袋走在前面,蛇皮袋里装着衣服、被褥、文具和日常生活用品。他父亲东国挑着两袋大米走在后面,大米是挑到学校去换饭票的,因为他没有粮票,就只能向食堂交大米了。当他们几经辗转终于跨进学校大门时,夜幕已经降临。那是金生的人生中第二回坐长途客车。
全班有六十多名同学,来自全市十几个县下的不同乡镇。金生不善与人交流,他是从大山里来的,说话口音与众不同,他怕闹出误会惹人笑话,所以干脆闭口不言,这正好向别人证明了他内向乖僻的性格。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他前排的几位女生,她们性格阳光,活泼大方,她们灿烂的笑容和悦耳的声音都给金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有时候,金生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瞥她们,目光触及青春美丽的容颜,他心里立即就会泛起莫名的激动。在他偷瞥的时候,他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没有被发现,他心里又漾起一种成功的喜悦。那些被偷觑到的青春美丽的容颜被他留在心里,滋润着他的心田。
特别是左前方那位穿紫色连衣裙的女生,她最活泼,最爱笑,吐字清脆,声音也好听,尽管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隐隐觉得自己心里某个隐蔽的角落早已被她占据。金生觉得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她面容美丽,笑容迷人,她身上处处都散发着魅力与吸引,在金生眼里和心里,她是一名完美的女生。而当她把手搭在课桌上时,穿过短袖宽敞的袖口,金生看到了雪白的腋窝、粉红的丝带和被一抹浅黄覆盖的山峰。我想向你描绘一下那座山峰,那是一座世界上最优美最迷人的山峰,它就突兀在金生眼前,仿佛是在跟他说:欢迎欣赏!
金生心里泛起了涟漪,他后来就没心思看书了,他用书遮住了自己的脸,伪装成正在看书的样子。那是一个很巧妙的角度,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也不会有人能看穿他的伎俩,除她以外。而只要她不回头的话,他就能一直看下去,想看多久就看久,神不知鬼不觉的,除非她猛然转过身来。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传说中的意念起了作用?她竟然真的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她的突然袭击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出乎意料,毫无防备,他就那样裸露在她的视野里,金生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贼,在夜幕的掩护下撬锁,却被突然打开的灯光照射,整个人都暴露在亮光之下。金生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在人前游走,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她冲他嫣然一笑,好像她什么也没发觉,或者他什么也没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就在这时,下课的铃声突然响起,铃声挽救了他。他赶紧起身,想以最快的速度逃走,可是,她又拦住了他,递过来一个作业本。
“我可以请教你一道数学题吗?”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她的笑容灿烂迷人。
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金生成了她的俘虏,他没说话,只是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接过作业本后低下头看题。心里七上八下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想集中精力,可是心里总像是有十几只小兔子在横冲直撞,这让他的思想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
全班同学都冲向食堂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可他觉得很压抑,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头脑里像一团糨糊,什么思路也没有!比这更要命的是,她把头也凑过来了,看着他解题。金生能感受到她微弱而又均匀的呼吸,伴随着她的胸脯上下起伏,一阵阵暗香迎面袭来,令他失魂落魄意乱情迷,金生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心里是狼狈不堪的。而就在那个狼狈不堪的时刻,又是她在无意中打破僵局解救了他,她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小说,那正是金生刚才用来遮脸的《红楼梦》,很随意地翻了翻,看到了里面的贴纸,“这种贴纸曾经风靡一时很流行的,”她说,“不过现在都已经过时了。”
“是啊。”金生连忙不失时机地搭话,在他抬眼看她翻开书页查看里面的贴纸时,心里想到的却是,这些曾经在城里风靡一时的贴纸,要不是他把它们带到那个偏远闭塞的山区,大山里的那些少年都不知道它们曾经在城里流行过呢。
“不行了,我可能是饿晕了。”金生趁机替自己找到了借口。他说,“我现在头脑晕晕乎乎的,什么思路也没有,等晚自习再看吧。”不管对方同意与否,金生说完这些话时就合上了作业本。
引起金生兴趣的是他在合上作业本时偶然看到的写在扉页上的姓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知道坐在他前排的这位近在咫尺的漂亮女同学的名字,那个名字充满了诗情画意。
“你叫王红霞呀?”金生当时不无诧异地问她。
“是啊。”她笑着回答,“你才知道我的名字呀。”
“多么好的名字啊,”金生说,“充满了诗情画意。不过——”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你要是有一个双胞胎的姊妹就好了。”
“为什么呢?”对方很诧异地问道。
“因为那样的话,她的名字可以叫紫霞。”金生说,“红霞,紫霞,多么好的一对孪生的名字啊,就像一对同位素或者孪生素数,一种对称的美。”
金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有那么多废话,按理说他性格内向不善交流,况且食堂的饭就快没了,他应该赶紧麻利地溜到食堂去打饭才是正经,可是当时他就是想说,不止如此,他后来还突然问道:“你不会真有一个孪生姊妹名字就叫王紫霞吧?”
说完这话后,金生看到了赞许的目光,“聪明!睿智!”他听到了对方情不自禁的赞叹,“你的思路非常清奇,你的推理和猜测几乎很准,我真的有一个姊妹叫紫霞,虽然你的推理中有一个瑕疵,她是我堂姐,但是无关紧要,她跟我的关系非常好,简直就跟孪生姊妹一样。你还说你头晕呢,我看一点都不像,我看你给人算命都行。”
金生心里咯噔一下,“也许我真的会算命呢。”他笑着说。
“那就试试看。”她说。
“那么——”金生思考了一会儿,他说,“我猜你家在桑河一带,对不对?”
“不对,”她说,“不过也差得不远了,桑河离我家只隔了两个乡镇,听我小爷说有十八里路。我小爷就是紫霞的爷爷,他以前就在桑河街上卖贴纸,那里的小商品市场是远近闻名的。”
“你堂姐?她,她现在怎么样?”金生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试探性地向她提出了这个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问题。
“干嘛问她?你认得她吗?”
“不认得。”
“你当然不认得,”她笑着说,“你怎么可能认得她呢。”犹豫了片刻后她接着说道,“她很聪明,成绩一直都很好,本来应该和我们一样在这里上学的,可是,她在三年前得了白血病去世了,那是一种治不好的病。”
红霞在说话时感到一阵抽搐,抑制不住的伤感从心底浮上来,然后她就看到金生在抽噎,她看到金生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洒落下来在空中飘舞。她没料到金生竟然比她还伤心,金生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让她感到无比惊讶。
“你怎么啦?”她问金生。
“没什么。”金生抬起头来,擦了一把眼泪,他的话因为伤心抽噎而显得断断续续的。他说,“只是……我……我只是觉得……像拥有紫霞这么唯美的名字的人,她肯定非常非常美丽……而美丽总是早早离开我们远去,那是令人非常伤心非常惋惜的。”